看《當代》
隋無涯
《當代》每每推出直面尖銳的現實問題而又不乏藝術品味的小說,此番又見楚荷的《苦楝樹》(長篇)。與去年《當代》刊載的、同是寫國有企業及工人命運的重頭小說《那兒》相比,《苦楝樹》沒有明顯的受左翼文學傳統影響的特征,也少理想主義情懷和批判鋒芒,多的則是對工廠文化在轉軌期被瓦解過程的深透書寫,所持的也是平民的樸素立場和對生活的善良理解。小說寫法簡練,語言里有一種和小說表現內容一致的老老實實的樸素味道。雖然從更高的藝術標準來要求,這種樸素中帶有某種藝術功力薄弱的寒簡,但在大量閉門造車的“現實主義小說”充斥的當下創作環境中,這種真正“有生活”的好小說極為難得。重點推出這樣的小說,再次顯示了《當代》編輯的獨具慧眼,以及堅持從基層發現作者、培養作者的可貴編輯傳統。
“短篇王”劉慶邦本期拿出的這個短篇《車倌兒》,即便放到他的整個作品序列中來看,也相當不錯。礦工死于礦難,留下寡妻孤兒,只好將自家的騾兒雇傭給一個車倌兒拉煤,以此養家。時代背景、階級意識都被淡化,凸現的是充滿質感的細節,一個接著一個,把情緒慢慢染開,讀來溫婉有致。車倌兒趙煥民知道騾兒是窯嫂宋春英賴以活命的功臣,在窯下再苦再累,也不像別的車倌兒那樣鞭打騾兒以發泄,看見宋春英為了打發時間,每每賭博輸錢,也好言相勸;宋春英不忍心看趙煥民每每從井下歸來,餓得洗都不洗,就草草做飯吃飯,于是先是主動給他做了帶到窯下吃的飯,后又讓他下班后直接到她家吃飯……當下的小說,不論寫什么,往往不免讓男女情愛泛濫其中;《車倌兒》則避開這樣的泛濫傾向,寫底層勞動者之間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相濡以沫,暖意很濃,但寫得又很淡,這一濃一淡,味道就有了。這是洶涌大河之中一個寧靜的小河灣,所有的艱難、沉重、辛酸,其實很近,卻仿佛很遠。寫的是這個寧靜的河灣,但是讀者卻能隱隱聽到怒濤之聲。小說不動聲色地淡淡寫來,這點溫暖,才更顯珍貴,才顯出柔弱之下的堅韌。
姚鄂梅的小說常有滯塞不清的毛病,然而此次的中篇小說《白鍵與黑鍵》卻讓人有些驚喜。像去年《山花》7月號上的《老爸貴干》一樣,本篇小說也是以一個小孩子的視角展開,寫了父子之情。雖然筆調相對來說要弱一點,不夠緊湊,但是行文很機智。白鍵與爸爸黑鍵的關系、與黑鍵的那些情人之間的關系,都寫得有聲有色。
同是寫當下的城市生活,徐則臣的《三人行》(中篇)故事也很有張力。一個北大博士生,一個北大食堂里的廚師、業余詩人,一個在北京獨自闖蕩的女子,在租住的地方互為鄰居——相交之處是他們現在的生活,不相交之處是他們以往的生活;他們寄希望于“此處”,但他們在“此處”是無根的,他們的根都在“別處”。于是,他們既彼此接近,又最終無法接近。小說將這種處境反復搖曳,最終氤氳成一股難訴的情緒。小說寫得不錯,但與作者去年發表的《啊,北京》(《人民文學》第4期)相比兩篇作品題材相似,本篇未見更新的角度和更深的開掘,一些細節也處理得有些急了,所以不予推薦。
本期另外一個長篇是劉醒龍的《圣天門口》(節選),雖被授以“先由《當代》節選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全文出版”的傳統高規格刊發禮遇,小說卻難見其妙。自《白鹿原》后,為一個地方寫史的小說不計其數,都是微微出于主流敘述之外,將地主寫得不那么壞,將革命寫得不那么純,現在再如此寫,若藝術上再無殊異之處,也就無甚大意思。
《當代》2005年第2期推薦篇目:楚荷《苦楝樹》,劉慶郡《車館兒》。看《人民文學》
過橋
3、4兩期《人民文學》質量不均,4期尚好,3期嫌輕。
第4期頭條是曉航的中篇《努力忘記的日落時分》。小說寫得新鮮空靈,詩意盎然,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小說闡釋學”,雖然在故事和意蘊的融合方面還有縫隙,卻是值得關注的“別樣寫作”。
小說由一表一里兩層組成,表層是女大學生喻青青尋找姐姐的故事,在顯性的路徑下面,隱藏的是“我”尋找愛人米蘭的故事,只有順著這條隱性線索,讀者才能跨越那些迷宮般的情節,抵達故事的核心,體味到彌漫全篇的那種深切的憂傷——這才是小說真正的主題,它既是人類的一種普遍情懷,又構成了小說中驅動主人公非常規行為的心理動力,以及推動奇異情節發展的敘述動力。準確地說,這是一篇心理小說,專業性是其顯著特點之一。“我”是一個憂傷到抑郁的人,尋找米蘭的過程是其心理治療的過程,所謂夕陽的記憶功能、召喚功能和遺忘功能,都正是心理治療的功能。這篇小說的另一特點是游戲精神和浪漫精神的結合,像一篇現代浪漫神話,其中有關夕陽的那幾節寫得如詩如畫,讓人在享受如乘過山車一般閱讀快感的同時,沉浸于美的憂傷。
從曉航目前發表的一系列小說來看,顯然有一個核心模式,它像一個智力游戲的基礎程序,每一次都以不同的場景、經驗啟動,探討不同的命題。當然,游戲程序是不斷升級的,思考和情感投入都相當嚴肅。這樣的小說屬雅屬俗還是挑戰雅俗的分界?此問題暫且存而不論,反正它構成了曉航小說最基本的特色。相對于其他喜歡營造迷宮的作家,曉航的特殊才能在于,他能夠把智性思考建立在對當下日常生活場景的記述上。因此,他布的局雖然機關繁復,卻有可以把握的航向,小說也流暢引人,妙趣橫生。這大概得益于作者科學哲學的知識背景,這樣的知識背景在當代小說作家中非常少見。這樣的特色給作者的創作帶來特別的優勢也蘊涵特別的風險,是否成功關鍵在于每次注入的情感經驗是否能與那個智力模式很好地融合,融合得好,別具風采;融合得不好,就顯得虛假、做作,令人難以接受。這篇小說融合得不錯,但情節的推進仍有執拗任性之感,個別地方也顯得突兀。比如,開篇的“金幣”情節太過離奇,與后文也缺乏邏輯上的銜接,使一些讀者在迷宮入口處就被阻擋。如何做到天衣無縫,作者在天馬行空的同時,或許還需要進一步加強寫實功夫,細節處樣樣精心,將接縫處一一抹平,兇險處,說不定還要借助神來之筆。
孫春平的中篇小說《怕羞的木頭》涉及校園生活。一度被譽為“象牙塔”和清潔圣地的大學校園,充滿了浮躁、欲望和世故,一個女大學生如何在眾多庸俗和誘惑中守住自己的質樸和理想主義,成了大問題。小說對當下校園現狀的書寫比較扎實,但情節還有不少落入窠臼,而且,因為過于強大的道德判斷導致某些情節的安排不免急功近利和概念化。有些地方還可以繼續深挖,在報復心理、性等問題上做足文章。另外,語言上的“拽”也破壞了小說樸素的底色。盡管如此,在當下小說整體上趨于“小”、“輕”和“欲望化”的格局中,小說對道德和自尊的執著興趣還是讓人生出敬意的。不過問題也在于,從文本的邏輯出發,這樣的執著還是令人不太信服。如果把它看成“問題小說”,那么,我們可以說,小說提出的問題是很需要我們思考和反省的。
《人民文學》第3期推薦篇目:空缺;第4期推薦篇目:曉航《努力忘記的日落時分》。
看《十月》
王穎
本期頭條是海外作家張翎的《雁過藻溪》(中篇)。小說觸及了人世的無常,間雜情欲的書寫,但因為缺乏內心的自剖以及情感的深度,使得一開始的言情腔調過于強大,后來始終未能扭轉既成的敘事格局,在揭示女性隔絕、抑郁的困境上更進一步。主人公末雁的人生從為人女、為人妻到為人母,每一步都走得無望而荒涼,每一種角色扮演都透著難掩的挫敗感,親情的淡薄、愛的缺失使她在孤獨中學會麻木,人物本身有很大的悲劇性,可惜小說的敘述是“失焦”的,一直找不到將筆觸深下去的著力點。后半部更多了些慌張忙亂,以女兒靈靈的夢突兀地引爆末雁的身世真相一節已不像是小說家的特權而是暴力了,這種繞過敘述路障的方法固然省事,留給讀者的卻是百般生硬。小說直到最末一段才如星火般閃現了更深的意念,末雁對母女三代之間復雜失敗的情感有所警醒,這截線頭早該提起,但此時大勢已去。主人公可以缺少直面人生的銳利和透剔,然而作者的視線如果也同人物一道混沌茫然,就會使小說給人想痛,卻痛不下去的感覺。
“小說新干線”在去年推出了不少新人新作,曾是我們翹首以待的欄目,今年的勢氣反而有些弱。本期推出了喬葉的三篇小說《取暖》(短篇)、《他一定很愛你》(中篇)和《從窗而降》(中篇)。這三篇小說在風格情調上和作者去年發表的《紫薔薇影樓》(《人民文學》第11期)相似,仍是在一種安靜的氛圍中細細揣摩玩味人物心理狀態的你來我往。但差別在于,《紫》真正做到了設身處地地站在主人公的角度體會人生,這三篇卻仿佛是先從一個概念出發,其追隨主人公心理的過程有點“飄”。例如,《取暖》中主人公孤獨漫步在紛飛大雪中的那場景,似乎不是主人公“走”出來的,而是被作者“推”出來的,因此不夠真。不過,小說最后在寫主人公險些又動了邪念的時候筆勢一轉,那種情緒上的陡然落空,還是令讀者唏噓感動的。只是這種方式在后兩篇重復使用,就不免顯得單一。《從窗而降》的題材本是三篇中最有意味的,外表斯文沉靜的男主角內心一直暗涌著瘋狂的沖動,渴望從窗戶進出,窗戶成為他逃避現實轉移內心的脆弱與疼痛的憑借。可惜作者并未將題材的能量開發出來,反而在枝枝蔓蔓的迂回牽絆中折損了許多尖銳的穿透力。《他一定很愛你》在“引子”里通過對多個受害女性的采訪拼貼出未出場的男主角的騙子行徑,極似類型化電影的片斷。正文敘述了一場完整的情愛拉鋸,男主角因為流露真情導致了騙史中惟一一次失敗。直接羅列對話和鏡頭的寫法一再出現不免有將小說簡化成劇本的危險,敘述節奏也把握得不好,男主角每次騙錢的伎倆都如出一轍,這種重復就像讓滿載貨物的馬車空在原地一趟趟轉圈,磨盡了讀者的耐心和閱讀期待。總得來看,這三篇小說有一個共同的弱點,即作者過于沉迷內心的自我感覺,使小說的文字和節奏顯得羅嗦拖沓,其中《他一定很愛你》的皮肉最為松弛。不僅是主人公絮叨的對話使篇幅被無限拉長,作者對整個故事的敘述同樣也拖泥帶水。可見沉潛于內心的寫作并不較追逐外部世界的寫作易,它更需要表達的微妙精準,結構的細密謹慎。
總的來說,這期《十月》的小說仍然好看,但多是易讀式的好看。相比之下,散文部分更保有純粹的追求和優良的品質,不乏精彩之作。其中尤以孫郁的《夜梟聲》最為情深意重,讀之慨然。
《十月》2005年第2期推薦篇目:空缺。
看《大家》
余旸
本期《大家》“非虛構作品”增多,小說整體質量較上期顯弱。而在大面積灰暗沼澤中惟一的風景亮點,卻不是頭條:“名家新作”專欄推出的朱文穎的《貓眼》(短篇),而是“新青年中篇小說”特輯中文學新銳徐則臣的《石碼頭》(中篇)。
先說說本期推薦的小說《石碼頭》。
可以說,《石碼頭》的寫法很古典,一般用來形容寫實主義好小說的詞語都能套上,說小說語言準確、穩妥,沒有錯誤;說小說敘述針腳細密,也一樣成立……但我個人認為最能概括小說精髓的一個詞,則可借用作者本人一篇創作談的題目:吞吞吐吐。《石碼頭》這篇小說,好就好在“吞吞吐吐”的“緩慢”之中,搖擺出成長中水鄉少年的獨特個人世界。在具體文本中,“吞吞吐吐”細化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細節的回旋渲染。在故事的推進中,細節的處理不僅扎實,更是層層回繞,從而使那些細節一點點活了過來。正是因為在細節上如此吞吐盤旋,那棵挺立院中的大槐樹才在讀者的心頭眼里慢慢成長,而滿樹槐香滲透在整個閱讀中,讓人難以忘懷。
其二,結構的“繁復錯綜”。這篇小說人物豐滿,場面紛至沓來:先是婆婆之死,接著則是叔叔與花椒的“亂倫”、嬸子和酸六的奸情,而“我”和茴香的朦朧情感,大水和叔叔之間的矛盾貫穿始終。人物關系復雜,這就提出了挑戰。小說在結構設計與安排上迂緩自如,諸多線或齊頭并進,或互有纏繞,最后所有的線索糾結勾聯,碰撞成一個憤而出逃的高潮,既擺脫了簡單的直線遞進,又能雜花生樹繁而不亂,統一于一個寄人籬下的少年酸楚而又迷茫的成長史中。
其三,敘述視角上的“霧里看花”。小說是以一個正在抽枝發芽的少年“我”的視角來寫的。對他來說,成人世界既是新鮮,又是遮掩的,而他自身的心理生理體驗也處在不斷伸縮的彈性之中。由于敘述視角帶來了情節上的吞吐隱藏,“有的說了”,比如,叔叔強暴花椒的視覺化細節描寫;“有的不說”,比如,偷錢賊是誰,使“說在不說之中,不說在說之中”,卻最能把少年似懂非懂若有若無的心態精確地刻畫出來。
正是因為有了細節、結構、敘述視角上的“吞吞吐吐”,才在不溫不火的緩慢節奏中成就了一篇不錯的好小說。
朱文穎的《貓眼》寫的仍是她擅長的城市女性生活。小說有兩條敘事脈絡,一是現實,寫受失眠癥、暈眩癥困擾的現實女性生活;一是回憶,寫記憶中的喜鵲、小貓和小狗的悲慘下場。兩者交替書寫,不僅在語調色彩上迥然有異,就是在邏輯上也并無關聯。小說當然并不一定要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朱文穎的小說也素以營造氛圍見長。但在這個短篇里,所有的片斷描寫都客觀純粹得像是僅止于描寫,并不承擔敘事結構的功能,也不起著滋氣生味的作用。小說就像一個拼湊而成的七巧板,色彩斑斕而不協調,氣氛紛雜卻統不到一處,盡管小說的結尾頗令人震驚,而文中的片言只語,又時時照應了題目,但整篇小說還是漏氣了,顯得蒼白無力。
除了上述作品外,不得不說的就是柳營的《水上回光》(中篇)。并不是說《水上回光》寫得很好——不過是一個性冷淡的中年女人看透世事,通過一夜情使自己懷孕后,帶著身孕回老家自殺的故事——而是它改頭換面一稿多投的現象讓人不得不說:2004年第5期的《鐘山》上,也曾經刊發過柳營的小說《水上幻想》。兩篇小說除了在章節劃分上略有差別外,但內容文字基本雷同,我對比了半天只發現幾個字的差別,可以說,兩篇小說差別最大之處僅在于題目。
《大家》2005年第2期推薦篇目:徐則臣《石碼頭》。
看《上海文學》
文珍
《上海文學》第1期曾經刊登莫言的《小說九段》,第3期“月月小說”欄目再次推出他的新作《大嘴》(短篇)。在這篇小說里,莫言又抄起他常常使用的兒童視角,讓讀者跟隨一個被人喚作“大嘴”的孩子的感受和想像迅速進入文本:解放后,大嘴的父親曾被人謠傳參加過“還鄉團”,全家人生活在惶惶不可終日之中,大嘴當眾辯解無效,竟把自己的拳頭吞了下去。這切入角度固然十分別致:大嘴大嘴,居然大到了如此令人驚愕的程度——作者本人在編后再次強調,“孩子和成人的感受不同,他們兒時記憶中的映像與真實的映像也有所有區別,……而正是這種夸大和夸張賦予了其中的意義”——這本是莫言對文學的一貫理解,這里的《大嘴》卻顯得徒具其形:“夸大和夸張”徒然為我們帶來了濃墨重彩的感官刺激,卻并未見賦予了什么意義,于是小說整體顯得空洞無著落,仿佛一個內功大損的老拳師,招數看來仍然虎虎生威,實質卻已無甚殺傷力了。
本期“月月小說”欄目刊登的是中法文學筆會“兩儀文舍”的交流篇目,與《大嘴》同時刊登的還有法國女作家捷妮雅·布里薩克的《天使》,并由中法兩國學者針對兩位以“孩子”為主題的作家就同一命題寫作的特殊性等展開了討論。跨語言文化的文學比較,向來是個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的課題,參加比較的雙方往往難及其里,從這個角度來說,莫言這篇空有外表的新作,也恰堪當不錯的討論對象。
“創造”欄目共4篇小說。北北的《家住廁所》(中篇)可謂別出心裁。小說開門見山:“我在廁所上班,并且住里頭。”這廁所又還不可小覷,乃是一個著名寺院的廁所。保潔員“我”住在這清靜所在,本來過著一份平庸卑微的生活,然而曾經的兒時好友米偉倉殺了人后逃到小城,并向“我”借住,打破了這份平靜。“我”在道義和法律之間猶豫,并且,由于在無意中將事情告訴了妹妹豆青,既怕豆青報警,又怕自己最終被拖累,愈加生活在不安恐懼之中。作者的筆在此極盡耐心,曲致其意。最后,警察終于來了,自知窮途末路的米偉倉將“我”挾為人質,他最終被擒,“我”則因此脫罪。獲得解脫的“我”繼續家住廁所,回到正常的生活。誰料,“我”卻在第二天突然用廁所刷襲擊過來訊問自己的警察,并因而被捕,成就了小說最后的波瀾,也拋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我”到底是因為念及友情愧疚難當而突然發作,還是對生活本身的一種突如其來的厭棄和反抗?這個極具戲劇性的結尾使小說更像一個故事放大的黑色幽默,小人物不足為人道的辛酸與苦楚、失望和絕望如無底的黑色彌漫全篇。
曾獲首屆“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的盛可以,借《上海文學》這塊寶地,再次劍走偏鋒,推出《心藏小惡》(短篇)。題目著實引人,似與“下半身“詩歌寫作倡導者沈浩波的詩集《心藏大惡》的題目相互呼應。故事也果然刺激:放牛人“大卵泡”愛情、親情雙重失意,故此“心藏小惡”,對于得不到的女人,報復手段是放了她家煙土的水;對于橫刀奪愛、仕途得意的兄長,則任由自養的牛穿透了他的身體……心理刻畫算得上細膩,字里行間也看得出作者竭力靠攏農民心理的努力,惜乎仍然失之雕琢,故事針腳也較粗疏。也許最使其獲得通行證的,還是作者的看家法寶——盛可以這一兩年來大量推出的文本,往往一如生殖器和污言穢語的盛大展覽,此篇亦不例外。以此作為個人特色,一方面固然容易引人注意,另一方面卻也容易遮掩自身其他也許更值得挖掘的潛質,最終流入濫熟鄙陋的套路。
第4期的“月月小說”推出的則是肖克凡的《毒藥》(短篇)和《香水》(短篇)。前者寫小妾偷情、奸夫嫁禍、富商誤殺本埠名廚,后者寫姨太太姘戲子,戲子逃亡、卻在碼頭世界得到重生——作者對于講述民國時期那些梨園、商界、碼頭世界慣常發生的愛恨情仇的故事得心應手,虛構的功力幾可亂真。小說寫的本來都是些大悲大喜、跌宕起伏的傳奇,題中之意已透出味重情濃,但真正打動讀者的,乃是作者敘述筆調的節制含蓄,使之于濃烈之外,更增添了幾分出人意料的溫婉沖淡之美;于曲折之外,尚有些值得玩味的意境和蘊涵。至于這意境蘊涵,是否如陳思和在編者按中所言,堪稱“民間世界的善意和溫暖”,則有待讀者見仁見智了。小說的缺點在于招式純熟而靈動不足,否則,即便是再多些“不肯媚俗”,恐也不難產生陳思和所嘆乏的“轟動效應”。
劉醒龍的《誰最先為歷史所殺》,據稱是作者長篇小說《圣天門口》中第五至第八節,僅憑冰山一角便判定價值難免草率,但這種以小兒女情愛解構歷史的筆法本不新鮮,且主人公雪檸的面目模糊、性情飄忽,教人疑心讓一個如此單薄如紙的形象貫穿全文,能否真正幫助成就作者宏大的敘事藍圖。另外,這幾段節選全在《當代》第2期的長篇節選范圍之內,所不同的只是加了個新題目。既然已經享受《當代》長篇節選、人民文學出版社隨后出版的禮遇,又何必在《上海文學》多此一舉?這不是一般的一稿多投問題,也顯出對一種高規格出版榮譽的不夠尊重,或許這種曾頗具影響的傳統規格在今天秩序混亂的文學界早已不被珍重了。
《上海文學》第3期推薦篇目:北北《家住廁所》;第4期推薦篇目:空缺。
看《花城》
王振峰
本期《花城》容納了五個中篇、四個短篇和一個長篇節選,容量著實不小,可惜質量一般。
“第一閱讀”乃是趙玫的中篇《梧桐》。小說分為A、B兩篇,看似是一種新形式的嘗試,行文卻未見其必要性。雖然有貫穿始終的人物,敘述的重心卻不斷游移,裂隙叢生,作為兩個短篇來看也未嘗不可。小說仍不乏趙玫的敏銳善感和浪漫情調,場面的再現、心理的刻畫仍可見功力,卻無甚新意。如果說A篇中西江與麥穗的故事是非常年代的非常情感,尚有歷史揭密的快感,那么B篇里西江在青岡、錦禾之間的游離徘徊則是落入了感情戲的俗套,對昆德拉、杜拉斯的引入使小說顯得匠氣十足,淡而寡味。人物的塑造也有些臉譜化傾向,麥穗這個人物甚至有幾分道具色彩,游蕩在圣母與蕩婦之間的她始終缺乏真正的語言,她的天真和純情甚至有幾分矯飾和做作。《梧桐》的題中之意在B篇中通過青岡的疑問得以揭示:既然古詩中早有“梧桐”緣何窗外那片翠綠卻叫“法國梧桐”,哪里才是它真正的家?“梧桐”是對家的一次追尋,是漂泊心靈的塵埃落定,但這種情愫只是一個意象,始終缺乏情感的鋪墊和伸延。它的橫空出世,不僅難以統攝全篇而且顯得牽強附會,使小說自始至終缺乏整一的根基。
“花城出發”欄目此次推出的是小作家潘萌,繼“80后”的“陽光寫作”、“叛逆寫作”、“憂傷寫作”之后,潘萌打出了“真誠寫作”的旗號,拒絕炫耀傷口或撒嬌呻吟,并宣稱“我就是不走那條文學生產線”。不過,其長篇處女作《時光轉角處的二十六瞥》的推出卻極有“規模效應”。這部“字母書”以26個英文字母為章節索引,展現了與男性有關的26個瞬間。其中大部分章節以“第一長篇”的陣勢登載于《作家雜志·長篇小說春季號》(2005年第3期),其余“字母”又散見于本期《花城》和《芙蓉》(2005年第2期)。《花城》分得的是D/F/T三個字母,分別寫的是詩人海子、父親潘軍(潘萌為著名作家潘軍之女)和祖父祖母的故事。26個故事之間并無聯系,斷章取義本也無妨,但作為長篇小說,如此松散的結構,卻有偷工減料、隨意拼湊之嫌,畢竟長篇小說不等同于短篇的隨意疊加,更不等于散文、隨筆的合集。至于一部長篇“分開發表,同時推出”更是文壇的新鮮事物。單就《花城》刊登的三個章節來看,由于有真情實感做底子,不乏感人的力量,有種與鄰家女孩促膝長談式的親切與安然,在當下“80后”寫作遍布的憂傷乖戾之中,不乏平易清新之感。但嚴格說來,作品仍稚氣未脫,難掩中學生作文的印記。歸根結底,小說不是成長日記,更不可草草而就。如何在“故事”和“自我”之間找到適當的距離和回旋的余地,恐怕是作者做小說應當精進之處。
《花城》2005年第2期推薦篇目:空缺。
看《山花》、《天涯》
趙暉
多年來殘雪的小說一直堅持用夢囈的方式面對存在:飄忽的時空、錯裂的語言、偏執的人物,拼貼出神秘獨特的“殘雪文本”。刊發于《山花》第3期的短篇小說《庭院》仍是這一路數的延續,一些善于闡釋的批評家肯定可以從中找到“通幽”的“曲徑”,講出某種形而上的道理;而對一部分讀者而言,這無異于繼續聽殘雪“癡人說夢”,借用小說中的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聽清了,但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過,如果不糾纏于文本意義的深淺、邏輯的有無,《庭院》仍可在感覺層面勝出。小說中,“我”行走于鐵板橋上的吃力、酸痛、惶恐,以及對自身選擇的懷疑、后悔、退縮,無不給人以一種威壓下的緊迫感。其發散性的語言具有很強的營造氛圍的能力,你也許不知道它在說什么,但卻會身不由己地被這種語言的力量所裹挾,緊張、不明所以而又欲罷不能。當讀到舞會上青年男女晃動的身影脫影為巨蟒的亂舞,一種吃驚和厭倦的感覺會頃刻布滿全身;而試想被兩個有著童稚口音的中年女性評論,也會不由得讓人毛骨悚然。就這一層面來說,殘雪的小說確實具有“迷宮效應”,你無法知道等待你的下一個轉彎會有怎樣出人意表的唐突。但即使殘雪的敏銳一如既往,迷宮一如既往,《庭院》在她的創作中,也難言上佳;或者是同一創作主題的衍生已不可避免地帶來了閱讀疲倦,或者是小說缺乏能統攝所有感覺碎片的核心立意,《庭院》給人的感覺稍嫌單薄。
李銳的農具系列還在添丁,《桔槔》(《山花》2005年第4期,短篇)和《扁擔》(《天涯》2005年第2期,短篇)同為兄弟,卻高矮不齊。《桔槔》說的是一處山民原靠種田為生,最近多了一個生財之道:從過路的貨車上偷撥焦炭。哥哥大滿仗著自己多念了兩年書,利用杠桿原理,做了一個現代的“桔槔”來撥焦炭,省了力氣,卻失了性命。到頭來,弟弟小滿娶了哥哥的新娘,住了哥哥的新房。小說筆墨經濟卻生動細致地塑造了兩個小兄弟的形象,寫實功力都于細節處見了分曉。大滿小有聰明,卻志得意滿,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小滿安于現狀,似有守舊之嫌,但卻落得平安自在;兩個人物命運的交錯,讓小說顯出復雜的韻味。結尾處,弟弟在洞房與“嫂子”抱頭痛哭的場面,糾葛了情感、倫理等多層因素,頗有言猶在耳,斯人已去的沉痛,人生的感慨載載而出。正文前關于桔槔的引文,雖不免帶出三分做勢,倒也有與故事互相生發之意。相比之下,《扁擔》的引文與其說是小說的靈感來源,毋寧說是小說的自選命題:《扁擔》寫一個被撞斷了腿的打工仔,利用自己的木匠手藝改造扁擔,從京城艱難返鄉的故事。小說對“扁擔”這一農具的運用著實牽強,非但不讓人感到形式安排的精心,反讓人疑心作者這套“現代農具變形記”的選題有為難自己、作繭自縛的傾向;更為致命的是,這種人物自己喊出來的苦難怎么讀也透著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勁。□
《山花》2005年第4期推薦篇目:李銳《桔槔》。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