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進程,馬克思有關藝術生產的論說越來越受到關注。一些學者認為:“如果說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文學藝術作為社會意識形態是社會存在的反映,是強調了文學藝術的認識性、社會性,突出了它的‘上層建筑’性質的話,那么馬克思把文學藝術看成是一種‘藝術生產’就強調了文學藝術的實踐性、生產性、加工性,注意到了文學藝術本身與‘經濟基礎’的實際聯系,這樣我們就既從哲學的高度俯視文學藝術,又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切入到文學藝術活動本身……在文學藝術作品也成為一種可消費的商品的今天,馬克思關于‘藝術生產’的觀念就尤其顯示出了它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①這種認識包含了三層意思:1、藝術不僅具有上層建筑性質也在相當程度上具有經濟基礎性質;2、所謂藝術生產,是從政治經濟學角度考察藝術的結果,因此藝術生產也就是經濟學意義的生產,更確切地說,就是物質生產;3、在當前,藝術生產特別突出地體現為商品生產的屬性——這是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現實理論意義。筆者認為,如果作為個人見解,上述認識可以自成一說,但是,如果將其看作對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闡釋,則很難令人信服。
馬克思究竟在何意義
上將藝術看作生產的眾所周知,馬克思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對社會發展規律進行考察時,提出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著名原理。“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是這一考察中所使用的一對密不可分的概念。它們都屬于政治經濟學的理論概念。因此,無論說藝術是上層建筑還是經濟基礎,都屬于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對藝術進行考察,而不能說強調藝術的上層建筑性質就體現了“從哲學的高度俯視文學藝術”,強調藝術的生產性質才屬于“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切入文學藝術本身”。況且,就像“男性”和“女性”的對應關系一樣,“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也是兩個相對應的概念。當我們說藝術是上層建筑的時候也就邏輯地否定了藝術是經濟基礎。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藝術作為意識形態屬于上層建筑,是受經濟基礎所決定的,因此,認為藝術既屬于上層建筑又屬于經濟基礎顯然有悖馬克思原意,在邏輯上更說不過去。
那么,為什么有學者會覺得藝術具有經濟基礎屬性呢?這與人們對馬克思提出的“藝術生產”這一概念的誤讀有關。要準確解讀“藝術生產”的含義,首先要理解馬克思是怎樣解釋“生產”的。馬克思指出:“生產生活也就是類的生活,這是創造生命的生活……而自由自覺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的特性。”②可見,馬克思是從人的存在方式,人的本質實現的高度來看待生產的。顯然,這種概括已經超越了對物質生產的界定,實際上把人類一切“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都納入生產的范疇。物質生產不過是人類“有意識的生命活動”中的一種基本的活動方式而已。如果說“自由自覺的活動”是馬克思對生產的本質性界定,那么,有關勞動對象化的闡述則是對生產實現方式的重要界定。馬克思指出:“勞動產品是固定在對象中的、物化為對象的勞動,是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③馬克思認為,生產的過程就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過程,“正是通過對對象世界的改造,人才實際上確證自己是類的存在物,這種生產是他能動的、類的生活。通過這種生產,自然界才表現為他的創造物和他的現實性。”④細細體會,馬克思關于勞動對象化屬性的闡述,強調意識與行動的緊密結合,強調思想與物質的緊密結合,強調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的緊密結合,一句話,強調人的創造本質的實踐化。這同樣超越了對物質生產的界定,即一切體現人類創造本質的實踐活動都被納入生產的范疇。
綜上所述,自由自覺屬性和勞動對象化屬性才是馬克思對生產一般屬性的概括。馬克思把藝術看作一種生產,無非是說,藝術是一種具有創造性的人類生命活動,即一種體現了人的類本質的活動。柏拉威爾敏銳地指出,馬克思“第一次試圖把詩人的工作視為一種非異化的活動——當然并沒有擺脫商業的壓力,但擺脫了商業價值的從屬性。”⑤他還指出:“文學藝術以許多不同的方式進入巴黎手稿的領域。首先,它們作為一種‘人的族類行為’出現。”⑥如此一來,所有體現了自由自覺創造性的人類生命活動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生產活動,這不僅包括經濟基礎性質的人類活動,也包括上層建筑性質自然也包括藝術在內的人類活動。只有這樣理解,我們才不會因為一提到生產就聯想到經濟基礎,就聯想到經濟學意義的物質生產,就把藝術生產也理解為與經濟基礎實際相聯系。
細讀原典還可發現,馬克思特別注意將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相區別。他認為,由于勞動的異化,導致了生產的分工,從而出現了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的分離,并且精神生產是受物質生產所決定的,至于藝術生產則屬于精神生產之一。馬克思還認為:支配這兩種生產的原則是不同的。⑦根據馬克思這些思想,我們可以做出一種邏輯推斷:作為精神生產之一的藝術生產并不屬于物質生產,所以也就不能套用物質生產的規律來解釋或要求藝術生產。
當然,精神生產不屬于物質生產的證明絕不僅僅局限于邏輯推論,在《剩余價值理論》等著述中,馬克思便大篇幅地討論過生產勞動與非生產勞動的區別問題,實際也就是討論物質生產與非物質生產的區別問題。他明確指出:“實現在產品中的勞動,更貼近些說,實現在商品中的勞動,對我們就表現為生產勞動”,或者,“生產勞動是直接增殖資本的勞動或直接生產剩余價值的勞動”。⑧根據這兩個標準,馬克思在一般情況下總是把藝術家歸入非生產勞動者行列,即使藝術家通過自己的藝術活動為自己獲得報酬,他也不認為這是生產勞動,只是當藝術家被他人所雇傭,其藝術活動或產品,被當作商品出售獲得利潤時,馬克思才認為藝術生產屬于生產勞動。例如他說:“一個自行賣唱的歌女是非生產勞動者,但是,同一個歌女,被劇院老板雇傭,老板為了賺錢而讓她去唱歌,她就是生產勞動者,因為她生產資本。”⑨馬克思還說:“作家所以是生產勞動者,并不是因為他生產出觀念,而是因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書商發財”。⑩特別富有意味的是,馬克思還針對庸俗經濟學家提出“哲學家生產觀念、詩人生產詩、牧師生產說教、教授生產講授提綱”的說法,即一切職業都具有經濟生產性的觀點,辛辣地諷刺道:“罪犯不僅生產罪行,而且還生產刑法,因而還生產講授刑法的教授”,“而且還生產藝術、文藝——小說,甚至悲劇”等等。可見,馬克思特別警惕對物質生產的濫用。事實也證明,大多數藝術精品的誕生,都不可能用物質生產的規律來解釋。試想,“詩三百”、屈原的《離騷》、李白、杜甫乃至毛澤東的藝術創作,哪一個是按照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的流程完成的呢?哪一個是被當作商品來創作的呢?馬克思也說過,藝術創作對于藝術家來說,是“春蠶吐絲一樣的……天性的能動表現”。可見,就本質屬性而言,馬克思并不認為精神生產包括藝術生產是經濟學意義的物質生產,只是在歷史發展到商品化的社會條件下他才承認精神生產可能轉化為物質生產,可以用物質生產的有關原則來看待精神生產。
但是,當下一些學者解讀馬克思的藝術生產論時,強調的恰恰就是藝術的物質生產屬性包括藝術作品的商品價值與產業功能。盡管這些學者口頭上也承認,藝術生產是與物質生產不同的精神生產,但是對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到底不同在哪里,卻并沒有準確的把握。例如,有著述將精神生產的特征歸結三點:即認為精神生產是一種觀念產品的生產、是一種以符號為工具的生產、是一種具有個性創造的生產。這顯然不得要領。馬克思說過,生產什么樣的產品,這根本與生產的本質無關。如果以產品特性來區別生產,那么生產的類別可以是無窮盡的。再說以符號為工具的提法,同樣不能對兩種生產的本質進行區別,因為生產工具同樣是無窮盡的,試問,漁民用魚網進行生產,農民用鋤頭進行生產,他們不同樣屬于物質生產么?何以藝術家用符號來生產就不是物質生產了呢?況且,說符號屬于精神生產的特有工具也是錯誤的,實際上,符號是全人類都必須使用的交流工具。至于說精神生產特別具有獨創性,這也不準確,因為物質生產同樣具有獨創性。
其實,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的區別就在于兩點:第一,支配兩種生產的目的不一樣,精神生產的目的在于充分張揚人類的精神訴求,而物質生產的目的則在于財富的增長;正如有學者指出:“真正的藝術生產即不同于一般商品的生產,它是以人本身的發展、個性的充實和自我實現為目的的,其本質特征是生產審美價值,而非商品價值。”第二,支配兩種生產的規律不一樣。對于藝術生產說來就是審美創造規律,比如能動反映生活的規律,藝術虛擬性規律,精神超越性規律等等。對于物質生產說來就是經濟規律,比如勞動三要素規律、生產力規律、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四流程規律等等。再具體到商品化的物質生產就涉及價值規律、分工規律等等。總之,包括藝術生產在內的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正是因為目的和規律的不同而相區別。
馬克思究竟怎樣
看待藝術商品化的上文說過,馬克思也承認精神生產特別是藝術生產在商品化歷史條件下有可能轉化為物質生產,也許一些學者正是根據馬克思的有關言論得出藝術具有商品生產性的結論。但是我們必須看到,馬克思的這種承認只是一種歷史視角的承認而并非價值視角的承認。也就是說,馬克思并不認為商品化是精神生產特別是藝術生產的理想發展方式。顯然,這與當前藝術商品化倡導者的態度大不相同。
從生產的歷史進程看,由于勞動的異化,導致了物質生產的異化,也導致了藝術生產的異化,突出表現則是藝術的商品化。對此馬克思是清醒地認識到了的,并且他也承認勞動異化是一個必然的具有進步性的歷史過程。但是從道德評價的角度,馬克思則認為這種歷史的進步是以人的本質異化為代價的。所以,馬克思堅決主張通過歷史的更高程度的進步來揚棄異化勞動,消滅分工,消滅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的分離,使人能夠“把勞動作為體力和智力的游戲來享受”,使藝術能力成為每個人多方面能力的一種,從而實現人的全面發展。這也就意味,在價值觀的視野中,馬克思并不認同藝術生產的商品化。概括言之,主要是以下兩點:
首先,馬克思認為,在分工的歷史條件下,藝術生產存在著對藝術創造力的嚴重壓抑。他說:“分工的結果是:藝術天才完全集中在個別人身上,而在廣大群眾身上則被壓抑下去。”顯然,這種情況是對人的一種扭曲和摧殘——即使是對藝術家也一樣。所以馬克思說:“無論如何在共產主義社會組織中,消除了完全從分工而來的藝術家對于地方和民族的局限性的屈服,也使得藝術家不要禁閉在某一藝術的范圍內而僅僅作一個畫家、雕塑家等等,所以單是他的活動的一個名稱就充分鮮明地表現出他的職業發展的局限性和他對分工的依賴性。”我們不難發現,馬克思期望通過共產主義社會來解脫分工帶給藝術家的局限,從藝術本身的發展看,也是解脫分工給藝術發展帶來的局限。我們知道,盡管分工也可能表現在非商品化的生產活動中,但是在商品化的生產中,分工表現得更加突出。這當然也就意味在商品化的條件下,會對藝術創造力產生壓抑。
其次,馬克思認為,隨著藝術商品化現象的出現,藝術勞動“變成了商業的對象,因而喪失了自己以前的光彩。”那么,藝術勞動以前的光彩又是什么呢?馬克思的這段話可以給我們啟迪:“看起來古代的觀點如果與現代世界相比,不知道要高尚多少:依據古代的觀點,人在民族、宗教、政治方面不管怎樣受到限制,卻總是作為生產的目的出現的,至于現代世界里,生產是作為人的目的出現的,而財富是作為生產的目的出現的。”可見,以人為目的的生產,作為人的本質力量展現的生產,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藝術勞動“以前的光彩”。所以馬克思特別強調:“作家絕不把自己的作品看作手段,作品就是目的本身”。然而,一旦進入商品的范疇,藝術就發生了本質性的異化,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財富成為了生產的目的,“勞動越來越失去了它的一切的藝術性質”。對此馬克思尖銳地指出:“勞動本身——不僅在它目前的條件下,而且一般地說只要它的目的僅僅在于增加財富——是有害的、造孽的”。因此馬克思又說:“資本主義生產就同某些精神生產部門如藝術和詩歌相敵對。”
那么,為什么一進入商品生產,藝術就會出現本質的異化呢?因為商品生產是受價值規律支配的生產,所以藝術一旦商品化就必然邏輯地被價值規律支配,以作品使用價值(審美意蘊的追求、個性創造等)為主導的藝術創作也就必然要轉向以作品價值(贏利)為主導的藝術創作,作品的使用價值則反過來變為了作品價值實現的手段。與此同時,衡量藝術作品是否成功的標準也不可避免地從作品的使用價值轉向了作品的價值,換言之,能否贏利成為了文藝作品是否成功的主要標準。在具體的藝術實踐中,也就必然出現以市場需求、以賣點來確定藝術的創作導向,保證藝術的生產平衡。顯然,作家的意愿已經不能左右創作的導向了,作家也就必然把作品看作手段。
也許有人會繼續提出商榷: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正因為如此,我們在認同藝術商品屬性的同時,也堅持藝術的意識形態屬性,強調雅與俗的統一,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統一。事實上,當前許多學者所倡導的藝術生產論,也確實是這樣一種統一論的藝術生產論,顯然,許多人有一個思維原則,只要不丟掉藝術的精神超越訴求,講究藝術的社會效益,即使贊同文藝的商品性,即使用物質生產的規律來考察文藝,也是符合馬克思原意的。但筆者以為,是否符合馬克思的原意,要靠馬克思的原典來說話,即使你的觀點是正確的,可馬克思沒這樣說,或者馬克思的話中得不出這樣的必然推論,也不能說是馬克思的。此外,筆者還認為,這種統一論的藝術生產論表面上看來比較周全,但一到實踐中就會出現許多尷尬之處。我們不妨問:所謂雅與俗、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統一是指兩方面因素無損耗地統一呢?還是指妥協性的統一?如果是后者,意味著無論哪方面訴求都不可能充分實現自身,這也是很尷尬的事。更意味深長的是,這種統一論的設想實際是建立在虛擬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假設藝術的接受者普遍同意并期盼這種統一效果的藝術品。事實上,只要我們真正認同讀者用自愿購買來選擇藝術品,就會發現,在現實生活中,統一論倡導者設想的理想讀者是并不普遍的。
以上討論可見,馬克思主要是從“生產”的一般屬性來看待藝術的生產性的,即把藝術生產看作與異化勞動相抗衡,比較完美地體現了人的類本質的對象化生產活動。盡管馬克思也承認在異化勞動的歷史進程中藝術生產可能具有商品屬性因而成為物質生產的一種形態,但從價值判斷上,他并不認為這是藝術的理想存在形態,相反,他認為商品化是對藝術性的一種壓抑,只有擺脫商品化才能使藝術的生命力得到充分的張揚。他明確地說過:“作家當然必須掙錢才能生活,但是他決不應該為了掙錢而生活,寫作。……詩一旦成為詩人的手段,詩人也就不成其為詩人了。”總之,當前一些學者倡導藝術的商品化,企圖在馬克思的藝術生產論中取得學理支持是很困難的。我們應該有科學的態度,不能出于某種功利的需要,牽強地把并非馬克思的思想附會于馬克思。
①童慶柄主編《文學理論教程》第19、100頁,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②③④《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50、44、51、11頁,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⑤⑥柏拉威爾《馬克思和世界文學》第63、99、63、394、62頁,三聯書店1980年版。
⑦⑨⑩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第1冊第297、432、149、415、432、296頁,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⑧馬克思《直接生產過程的結果》第105頁,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
李英《金錢崇拜與藝術生產》,《哲學研究》1995年第5期。
《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第369、356、356、290、25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
(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后現代的審美悖論與馬克思的科學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