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作家阿來以一部被譽為“浩大的民族史敘事”的《塵埃落定》獲得茅盾文學獎,蜚聲文壇。如何超越這部作品就成了擺在阿來面前的一個問題。《塵埃落定》的巨大成功一方面把阿來推向一線作家的行列,另一方面也給阿來設置了一個很難跨越的標桿。自《塵埃落定》后,阿來只零星地創(chuàng)作了《遙遠的溫泉》、《魚》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中短篇小說。直到今年5月份,他的第二部長篇《空山》(第一卷)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距離他創(chuàng)作《塵埃落定》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時間。
完整的《空山》將是一部由六個獨立成篇的長篇構成的三卷本小說;是一部“在結構藝術上有新的探索,采用共同的文化、共同的背景,由不同的人和事構成的一幅立體式的當代藏區(qū)鄉(xiāng)村圖景”。①從第一卷包含的兩個長篇《隨風飄散》和《天火》來看,《空山》中的故事發(fā)生在邊遠藏區(qū)一個叫機村的小鄉(xiāng)村。與《塵埃落定》相比,小說都包含著濃郁的藏民族地區(qū)風俗與人情。但是,《空山》在敘事風格和結構特征方面較之《塵埃落定》有明顯的差異。如果說《塵埃落定》是用第一人稱的、封閉式的結構完整講述了建國前藏族土司制度瓦解的全過程,展示了一段宏大的民族史的話;《空山》則是用一種零散的、獨立的、“花瓣”式的結構,側重于對人性進行更為深入地探究并展現(xiàn)社會制度與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在人內心引起的沖突,力爭從細微處構建一種別樣的鄉(xiāng)村史。
一
《隨風飄散》是《空山》中的第一篇作品,曾發(fā)表于2004年第5期《收獲》。小說中,阿來將筆觸主要集中在上世紀50年代機村的兩個家庭。因孩子的命運,使得這兩個家庭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小說中的格拉自幼與有些癡呆的母親桑丹相依為命。母親從來不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娘倆因此一直靠村民的施舍度日。因為是私生子,格拉時刻承受著來自村里人的鄙視和嘲弄。“機村不可能對他娘倆特別好,他也就對所謂好與不好沒什么感覺”。但是,還俗僧人恩波的兒子兔子卻和格拉莫名地親近。因被指責給兔子招來了花妖魅惑,格拉母子倆流浪他鄉(xiāng)。等到兩人最終歸鄉(xiāng),恩波一家深深懺悔,主動給予格拉母子生活支持。在村莊通車的時候,兔子被扔來的一枚鞭炮炸傷。機村人冤枉格拉是扔鞭炮的人,只有兔子相信那個鞭炮不是格拉所扔,兔子還要起誓證明格拉的清白。當兔子染病不愈身亡后,格拉百口莫辯含冤死去,而靈魂卻一直等到給母親獵取好食物后,才隨清風飄散……
較之《塵埃落定》的絢爛和厚重,《隨風飄散》寫得飄逸而靈動。小說拋卻了《塵埃落定》中宏大、寫實的敘事方式,將豐富的想象力和飽滿的感情收縮在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抒寫以及對人物的內心刻畫,通過講述發(fā)生在兩個孩子之間的悲劇,展示了機村人的內心世界。在阿來筆下,機村發(fā)生的這件悲劇被富有想象力的筆觸描畫成了一段段心靈之間不斷扣問的場景。人性的泯滅和重生成為作品重點表達的主題。兩個孩子——格拉和兔子之間牽起的情感線,在荒涼貧瘠的生存境遇中,在茫然無望的生活境況下顯得特別具有感染力和震撼力。少年朋友的友情和真誠在成人的世俗世界里顯得難能可貴。
為了達到對人物心靈的挖掘,阿來用內向化的視角細致刻畫了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這種視角在他另一個中篇《遙遠的溫泉》(《北京文學》2002年第8期)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遙遠的溫泉》,童年時期的“我”和“花臉”的牧馬人貢波斯甲有著一段忘年的友情。在有限的交往中,兩人懷著對溫泉的共同向往書寫了一段平凡樸實的友誼。與《遙遠的溫泉》相比,《隨風飄散》的手法更為細膩,感情更為飽滿。篇中,字里行間流淌的都是作者對純潔友誼的向往和對人物命運的嘆息。身體孱弱的兔子對格拉感情上的親近在孤獨的格拉心里蕩起了一層層漣漪。在成人世界里不被重視的格拉,從兔子那里找到了感情的依托。小說寫到格拉初次見到尚在襁褓中的兔子時,習慣了粗糙生活的他竟被嬰兒柔嫩的皮膚嚇了一跳:
格拉伸出手,指頭剛剛挨到嬰兒那涂滿酥油的額頭,便飛快地像被火燙著了一樣縮回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光滑,如此細膩的東西。
在這里,格拉生活中的粗糙和內心中的孤獨感在對嬰兒這種陌生的觸感中顯現(xiàn)出來。當格拉一個指頭被嬰兒握在手里時,格拉竟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
格拉不知道一個嬰兒的手,還有這樣緊握的力量,還帶著這樣的溫暖。他不習慣這樣的柔滑與溫軟。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掙了出來。嬰兒哭了出來。嬰兒的哭聲像一只小貓在凄然叫喚。
這是格拉第一次和兔子接觸。在這種人性的溫暖感中,格拉卻“架不住讓人這么喜歡,一溜煙跑開了。”
小說的高潮集中在作為焦點的扔鞭炮事件上。當格拉被機村人一致認定扔了鞭炮而百口莫辯一病不起時,受傷的兔子卻在為格拉辯解。他用懇求的口吻告訴母親:“阿媽,求求你了,格拉哥哥一下午都不在”,甚至是發(fā)出毒誓:“我起誓,要是格拉哥哥真扔了這枚鞭炮,不是我,就是他會死去。”并且,還讓父親帶自己去格拉家,告訴格拉的母親桑丹說,自己相信不是格拉。此時,面對機村人習以為常的對格拉母子的嘲弄,兔子對格拉的友情被賦予了一種張力,同時也被蒙上了一層悲情色彩。
在《隨風飄散》中,阿來對人物之間關系的把握十分細膩;人物的心理描寫也是小說的亮點。在細致刻畫人物的同時,阿來還采用一種詩意的手法結構全篇:小說自始至終都縈繞著一種神奇而虛幻的色彩。兔子對格拉莫名的喜愛,人們對桑丹身世的猜測,還有人們傳言桑丹身上那個裝滿珠寶、被詛咒了的小包……。最有代表性的是故事的結尾,當格拉聽了額席江奶奶的話得到解脫后,他隱身于山林,整日追尋獵物。但是,等奶奶的預言得到應驗,格拉準備走出森林去見恩波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人們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存在。這里小說又回到了開頭時的情景,格拉與恩波彼此迎面走來,恩波卻對他視若無睹。當格拉最終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跟著奶奶一道走了時,小說寫道:
明白了這一點,他就感到,魂魄開始消散了。他勉力再次走到恩波面前,其間,臉上做出不同的表情,但恩波沒有看見。勒爾金措也沒有看見。只有他們新生的女兒好像看見了,對格拉露出了一個含義并不明確的笑靨。他想,奶奶說得對,他們已經(jīng)把仇恨忘記了。
格拉還想看看母親桑丹,但他只往前走了兩步,就覺得腳步飄起來,然后,有清脆的鳥鳴隨清風飄過來,他所有的意識都消散了。
通過這種離奇的寫法,阿來最終完成了對小說主題的升華:一切仇恨和屈辱都消散了,留下來的將只有關愛和寬恕。
二
與《隨風飄散》相比較,《空山》的另一部長篇《天火》(《當代》2005年第3期)故事與《隨風飄散》有一定的連續(xù)性,但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以及小說的敘事方式已有所不同。《天火》中,阿來用大手筆描畫了文革期間發(fā)生在機村的一場森林大火,通過對大火極盡鋪張的敘寫,展示了人物內心的百態(tài),揭示了機村人的精神家園在面對外族制度和思想侵入時所引發(fā)的沖突和矛盾。
小說中,多吉是機村祖?zhèn)鞯奈讕煛T跈C村人眼里,他能識風向,放火不會燒著森林。每年為了讓地上長出供牛羊吃的青草,多吉都會領頭放火燒荒,因此被公安抓進牢房,然后很快被村民保釋。又一年初冬,當多吉照例領頭燒荒、被抓入牢房時,卻突然發(fā)覺,縣城街道上的紅旗和紅標語“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紛亂而猛烈”,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這次,多吉被打為了反革命分子,警察局的老魏也受牽連被撤職查辦。在一次批斗會結束,車子開往野外的途中,多吉逃出囚車,跳下懸崖并僥幸逃生,躲入山洞。而與此同時,一場不知起因的森林大火燒毀了大片的森林正向機村蔓延。在救火過程中,信奉神靈的機村人和入駐機村的救火者發(fā)生了矛盾;地質工程師放出神湖水想撲滅大火,結果神湖塌陷,湖水消失,火卻越燒越旺。最終機村在大火過后陷入了一片死寂……
相形于《隨風飄散》的細致和飄逸,《天火》可謂驚心動魄。更多戲劇性的情節(jié)和壯烈的場面情境賦予了這篇小說較強的可讀性和感染力。小說將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與氣勢恢弘的場面描寫融為一體,通過對森林大火蔓延過程的鋪張敘寫,將機村與當時的時代背景相連接。在滅火過程中,機村人和進駐機村的救火隊糾纏在一起,上演了一出發(fā)生在不同觀念之間、在傳統(tǒng)與革命之間的鬧劇;并且在這個過程的敘寫中,小說生動刻畫了多吉、格桑旺堆、索波、老魏、央金等人物形象。其中,既有像多吉這樣的藏民,他們在機村有著一脈相承的、獨特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對神靈的敬懼以及遵從自然規(guī)律行事的方式截然不同于“破四舊”的革命新人;又有進駐機村的“外來人”和時刻保持斗爭意識的“革命者”: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帶有那個混亂的年代的典型特征。更重要的是,阿來還揭示了當機村那種沿襲多年的“原生態(tài)”生存方式被卷入一場外來的革命風波時所注定發(fā)生的矛盾。小說通過多吉之口將作品主題進行了揭示:當格桑旺堆告訴躲在山洞的多吉,機村附近的森林燃起了大火,“機村要遭大難了”時,多吉說道:“你是說山林里的大火嗎?你還沒有見過更厲害的大火。縣城里那么多人瘋了一樣舞著紅旗,要是看到那樣的大火,你就沒有信心說這樣的話了。”“山林的大火可以撲滅,人不去滅,天也要來滅,可人心里的火呢?”通過巫師多吉的口,正預示了在機村將要發(fā)生的一場具有毀滅性的人為災難。小說中森林大火對機村的吞噬和神湖的消失表現(xiàn)出了一種強烈的象征意味。但也正因為如此,這種用自然之災喻示時代變動的手法在《天火》中顯得有些生硬。阿來對文革運動的書寫也沒有跳脫以往類似題材小說的模式。這不得不讓期待作為藏族作家的阿來會對中國當代歷史有獨到觀察和思考的讀者感到遺憾。
三
《空山》中,關于鄉(xiāng)村的零碎印象共同拼成了一幅當代藏區(qū)鄉(xiāng)村圖景。阿來對藏族村莊文化和宗教的獨特體驗也融入了小說繁復的結構中。“從我自己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來看,鄉(xiāng)村不再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很多事件之間沒有因果關系的連續(xù)性,并不像《暴風驟雨》、《創(chuàng)業(yè)史》、《艷陽天》等鄉(xiāng)村題材小說里寫的那樣有一個大事件貫穿始終。鄉(xiāng)村生活更多的是零碎的拼圖。再有,鄉(xiāng)村中的人物都是小人物,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事件中扮演那個事件的中心。”②所以在《空山》中,阿來選擇了多中心、多線索的結構,每個人物在故事中所處的位置都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正如《隨風飄散》中的母親桑丹在《天火》中只成為故事開始的一個引子那樣。
但是,阿來對鄉(xiāng)村的理解也存在這樣一個問題:拼圖式的結構或許在一定程度上能用“點”的方式構成一個鄉(xiāng)村歷史的“面”。但“鄉(xiāng)村生活更多的是零碎的拼圖”的觀點,也會使阿來的《空山》失去大事件的視野,從而沒有能力給出一個有機的整體的鄉(xiāng)村圖景。《隨風飄散》與《天火》在風格、手法上的明顯差異,已經(jīng)讓人質疑《空山》最終能否成功地拼貼成一幅有機的鄉(xiāng)村畫面。因為缺少了整體觀念,僅有細節(jié)的作品最終換來的只能是一堆零碎的鄉(xiāng)村印象。□
①《阿來談新作:小說的深度取決于感情的深度》,《人民日報》2005年4月28日。
②《作家阿來新長篇〈空山〉第一部即將面世》,《北京青年報》2005年4月25日。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年第4期中國主流文學期刊2005年第2期綜評□最新薦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