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說:“現代的歷史是鄉村城市化,而不像在古代那樣,是城市鄉村化。”①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城市化進程明顯加大,城市數量急劇增多,城市范圍迅速擴大,城市群、城市帶逐步形成。鄉土被城市蠶食,鄉村被現代遺忘,大批的農民涌入城市。鄉村不再成為封閉自足的書寫對象,城市的影子撲面而來。城市不僅成為都市欲望書寫、身體寫作、物化敘事的斑斕背景,也成為鄉村生存書寫的重要背影。
一些社會學家指出,衡量一個國家是否完成了由傳統鄉村社會向現代城市社會的躍進,工業化、非農化、城市化是三個重要指標。“只有當農業產值降到國民生產總值的50%以下,農業勞動力降到勞動力總數的50%以下,農業人口也降到總人口的50%以下,才算真正完成了由傳統鄉村社會向現代城市社會的躍遷。”②可見,工業化一經啟動,農村的疆域必然縮小,農業的地位必然降低,農民的命運面臨挑戰。現代化進程帶給鄉村的是一首命定的悲歌,城市成為籠罩鄉村的巨大背影。90年代以來,三農問題成為文學關注的重要話題。現實主義的作家們透過城市的背影真切地表現了轉折時代的底層生活。
90年代以來的鄉村書寫中,城市是作家的僑寓之地,更是鄉下人的向往之所。在朝陽的散文《喪亂》中說:“一個農民,從他的孩子時代起,他的人生就意味著擺脫農村生活,拼命擠向城市!”許多小說描寫了城市的巨大吸引力,直白地表達了鄉下人經濟動因下對城市的美好想像。劉慶邦小說的題目“到城里去”既是主人公宋家銀大半輩子的行動準則,也確實喊出了許多農民的共同心聲。小說中工人身份帶來無上榮耀、大額匯款引起極大轟動,甚至于一個城里撿垃圾的也會帶來足以令鄉村震驚的見聞和稀罕物。這樣的城市情感在《瓦城上空的麥田》(鬼子)中也有突出的表達,小說中“我”的母親是被城里撿垃圾的男人拐走的,“我父親”對“我”的反復叮嚀是:“不離開瓦城”,“撿垃圾也能夠發大財”,在瓦城住下、成為瓦城人就會使村上人永遠也比不上。與故土難離、安土重遷的傳統心理相悖,對城市的親和之中折射著鄉村的艱難困境。對當代農村外出人口的社會學分析中指出:“人多地少這一矛盾的不斷加劇使農業生產的邊際報酬低到一個無法忍受的程度;而制度性因素造成的農業生產比較效益低下使農民認為種田務農‘實在不劃算’,這兩方面是農民放棄農業另尋生計的主要原因。”③《大樹還小》(劉醒龍)、《芝麻》(張抗抗)、《九月還鄉》(關仁山)等許多小說都寫到農民背井離鄉悲壯的生存原因,寫到鄉間生活在種種擠壓下的艱難處境。
然而,鄉村書寫中農民的城市命運也沒有根本的改觀。城市沒有呈現其潔凈、高效、文明的面孔,相反留下的是骯臟、雜亂、黑暗的背影。鄉村書寫中的城市描寫集中于工地、菜場、發廊、車站、垃圾場、低級酒館等處所,鄉下人在城里從事著各種各樣低下、辛苦、廉價的勞動。進入城市的農民基本上被固定在城市的底層,他們主要活動于城市的邊緣。對于農民在城市的處境,《到城里去》有非常形象的描寫。文中寫主人公宋家銀去北京探望丈夫,“她進了城,還得從城里退出來。她退了一程又一程,問問,離她要找的地方還很遠。”后來“退到了城外,退過一片莊稼地,又退過一塊菜園”,最后來到“一片垃圾場的旁邊”。退于城外不僅是指他們的住處,而且也是對他們生活境況、城市地位的寫照。進駐城市、直面城市對于農民來說不僅是身體的位移,更是心理的跨越。
如社會學的分析,“生存理性”,“即尋求并維持生存而非追逐利潤的最大化,依然是中國農民在現實中行動的首要策略和動力。”④因而小說中,農民雖然置身于都市,但行動方式、思維習慣仍然是鄉村式的。他們渾身發黑發臭地撿垃圾,他們冒著性命危險干著各種體力活兒,他們放棄臉面尊嚴做著皮肉生意:這樣的悲慘敘述在城市籠罩之下的鄉村書寫中隨處可見。小說中,城市沒有亮出霓虹閃爍的正面形象,只給了一個巨大壓迫的背影:《九月還鄉》中寫進城打工的年輕人跟包工頭要工錢而被打瘸了腿,癱在家里,妻兒只能靠偷竊過活;《神木》(劉慶邦)中寫出外打工的男人多年未歸,很可能是被當作“點子”辦掉了;而那些女的到了城里“不脫褲就解雇,不解雇就脫褲”。《九月還鄉》、《泥鰍》(尤鳳偉)、《大樹還小》、《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孫惠芬)、《芳草在沼澤中》(遲子健)等等小說都寫到女人們進入城市以后被凌辱、被欺騙,沒幾個能清白地回去。在城市,農民是經濟關系和性關系中的弱者、被壓迫者。《泥鰍》以無比同情的筆墨寫了進城農民的遭遇:他們在工地蓋過樓,他們給下水道埋過管子,他們給許多住戶搬過家,他們為市政建設立過汗馬功勞,他們在廣場的角落羨慕地仰望著高樓里的燈光。然而城市掠奪了他們的一切:男人們有的干體力活兒受傷致殘無人過問,走向墮落;有的艱難之中被騙錢財,憤懣中鋌而走險;女人們有的善良溫柔,救人救己最后的也是惟一的資本只有身體;有的潔身自好,不愿墮落于城市的權錢交易之中,最后精神錯亂仍是難逃厄運。特別是小說中穿插卷案,借主人公國瑞對審訊員的回答再現了一個當代阿Q的命運,他至死不知實情的原委,他始終未能揭穿城市對他的利用,他一直努力上進、善待他人,甚至跪下將處決時還蠕動身子和左右犯人對齊。以凋敝困頓的鄉村為遠景,鄉下人在城市角落的痛苦爬行演繹著同一首悲歌。
于是,被貧困驅趕流向城市的農民很快認識到,“原以為城里千般都是好的,沒想到農村人到城里這樣低搭,是跪著討生活的”,“城市是城里人的”。這是宋家銀進了一趟城得來的新認識。她知道在城里打工不管受多少苦、出多大力,城市也不承認你,除非當官調到城里,上大學分配到城里。很有意思的是,《無邊無際的早晨》(李佩甫)、《瓦城上空的麥田》等小說剛好以另一種結局回應了這樣的想法。前一篇講述了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的成長經歷,在鄉人的步步推舉之下,他走出了鄉村成了吃官糧的城里人。但是在險惡的官場生涯中為了自保他不得不扭曲自我,在利益上、情感上一步步背棄鄉村。后一篇小說中的李四比宋家銀幸運,兒女們一個一個成了瓦城人,但這些在城里播下的麥田收獲的不是希望,而是悲傷。小說以一個執拗的老式農民剝開了城市對物的追尋中的種種變異,也從一個側面彰顯了城市對農民的歧視:即使是親生父親,一旦沒有了身份證,混跡于乞丐之中,他就只能收獲討厭、憤怒、鄙夷、拒絕和冷漠。
作家摒棄俯視、仰視等文化、政治的觀照方式,緊貼生活的實際,以平視的目光反映了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書寫了時代轉型過程中弱勢群體的生存困境,有著極大的積極意義。不僅如此,在現實的描寫之中作家們還融入了他們道義上對鄉村的同情和對城市的批判。很突出的例子是李佩甫《黑蜻蜓》中的一個細節:城里妻子看到鄉下二姐衣領上的虱子緊張異常、再三提醒。對此,“我”憤慨于城里女人的淺薄,感嘆“城市女人的眼里沒有溫情和體諒,更沒有厚道和寬容,只有刻薄和挑剔。”這里與其說是一種事實上的判斷,不如說是一種情感的歸隊。許多小說以城鄉對立的敘述模式結構情節:城市不僅掠奪了進城農民的物質空間,而且腐蝕著他們的精神世界。城市是一個大染缸,農民一進城就變壞。小說《神木》寫宋金明在車站巧舌如簧、能言善騙,在城里,墮落腐化;而回到鄉村,換回真名趙上河,對子女慈愛有加,對妻子溫柔體貼。在外辦“點子”時,連死人鞋子里的兩百多塊錢都想獨吞,回到鄉村,卻慷慨大方,明知別人肯定還不上,還硬要借給他錢,可謂仁義之至。小說仿佛揭示著這樣一個主題:不是物欲讓人失去了人性,僅僅是因為離開了鄉土。作家從鄉村本位出發,對農耕文明偏愛有加。一直標榜為鄉村代言的劉醒龍更是不遺余力地書寫城市的丑惡。他在小說《白菜蘿卜》中透過一個菜場把城市寫成了惡霸當道的黑社會,到了城里不論女人還是男人全部的需求退化為錢和性,個個墮落萎縮。城市成了一個欲望的大市場,美好的感情、健全的品性全部消失殆盡。正如主人公所言:“城里土地看起來很肥,可就是長不起苗。”惟有來自鄉村的大河不僅體格強健,而且善良正直。小說最后寫大河毅然掙脫城市女人溫暖的懷抱返回鄉村,作家厭惡城市、肯定鄉土的情感取向是非常明顯的。
城市人的態度,是非常直接的經驗資料,也是農民城市認識的重要來源。在這片面丑陋的城市印象中,城里人很少在鄉村書寫中留下正面的形象。《五月飛蛾》(葉梅)中的城里姨媽精明、小氣,沒有親戚溫情;《泥鰍》中的城里醫生草菅人命,沒有職業道德;《大樹還小》中的城里知青淺薄自私,只剩墮落矯情;《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中的城里老板怯懦卑鄙,不懂愛情,沒有真情。這些人物形象塑造中表現了對城市的反感和敵視。與薄情寡義的城里人相對照,90年代以來的鄉村書寫熱情地表現鄉人的有情有義。《九月還鄉》中楊雙根一切從村里的利益出發,絞盡腦汁、勤懇耐勞地尋求共同脫貧之路,主動照顧孤寡貧弱的村民,保持著傳統的村舍溫情;《大樹還小》中的秦四爹忠貞不渝一生守望著純真的愛情,比城里的“知識青年”更懂得愛情的真諦;《無邊無際的早晨》更是以懺悔的語調在“老娘土”的意象上寄予了對“無邊無際”的鄉情的感恩情懷。在這兩相對照之下,許多作家坦言自己的根在鄉土,“血脈在鄉村一側”。
與厭棄城市、回歸鄉土的情感取向相連,有的作家甚至撇開時代風潮以浪漫、朦朧的筆調表現詩意的鄉村。特別是遲子健、鐵凝以女作家特有的溫情描畫著寧靜安詳、和諧舒展的鄉間純情(《親親土豆》、《霧月牛欄》、《孕婦和牛》)。與現實一派鄉土作品不同,這些小說亦真亦幻地展現了人與自然、人與土地、人與萬物水乳交融的鄉村生活,表達了嘈雜現實中人們的精神向往。岳恒壽的《跪乳》把筆深入歷史,展示災荒年代城里媳婦對農村婆婆的認可、親近,通過哺乳的中心意象表達了對農村母親也即精神之母的親和。《天下無賊》則是寫兩個江洋大盜在純樸的傻根面前幡然悔悟,對路不拾遺、天下無賊的農耕文明作了深情回眸。這些作品或回到歷史,或退隱桃源,逃避了城市的巨大背影,放棄了對歷史轉型期的現實思考。
這些溫情的敘述給人審美上以極大愉悅,給人精神上以極大休憩。然而遠離了難以回避的苦難現實,“精神還鄉”的夢想溫馨卻又虛弱。這種烏托邦式的精神鄉土,很大程度上屬于城市,屬于知識階層,是城市在現代語境下對農村的“殖民”想象。厭棄城市、回歸鄉土,逃離鄉土、向往城市,兩種情感的取向匯流于鄉土書寫中的城市意象之上,折射出作家復雜的創作心態。改革開放的深入,農業文明不可逆轉地向現代工業文明進發。一方面,作家與農民一起感受著前進路途中的陣痛,以哀憫無助的目光注視著農民的貧弱、農村的困窘、農業的艱難;另一方面,身處城市的作家又從工業文明的擠壓下,滿懷悵惘地傷悼著田園牧歌的失卻,尋求著精神的家園。前工業時代的溫飽話題、工業文明中的精神困惑混合于鄉村書寫中對城市意象的建構中。這斑駁復雜的模糊背影暴露了一些作家價值尺度上的含混。所以,城市化進程中鄉村的命運書寫僅有真實的展示、溫情的敘述是不夠的,現代轉型中的深刻表達還應理清情感脈絡、呈現城市的正面、正視城市的本質。
在一些小說回歸鄉土的精神訴求之中,既有后現代話語對城市文明的反思,又有鄉人被城市遺棄后阿Q式的自慰。鄉土書寫往往以前者涵蓋、遮蔽后者,以對前者的激賞代替對后者的批判。在現代化歷程中這應該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精神體驗。許多小說中的鄉下人大多只是在地理上接觸了一下城市的邊緣,并未與城市的本質照面,并不了解真正的城市文明。沒有切膚的現代體驗,對農耕文明的頻頻回望只能是一種文化姿態上的怯懦表現,既不能開放地對待新的文明,也不能在高級文明形式映照下反觀自身。許多社會學研究的成果表明:農民城市社會化的過程是一個由表及里,從服飾到語言到習俗到心理全方位的學習過程。這是兩個文明的沖突,是一場自己對自己的抗爭,也是一次走向更高文明的痛苦涅槃。這是農民現代化進程的必經之路,這一過程中的心靈裂變正是文學的厚重主題。東西的《目光愈拉愈長》和孫惠芬的《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在心理剖析上作了有效的嘗試。小說并沒有展現進城農民觸目驚心的慘劇,甚至沒有對城市化進程的直接描繪,但在精神的挖掘上卻頗有深度。《目光愈拉愈長》以現代派的敘述方式表現了對農村的正視:父親的酗酒、懶惰,母親的耐勞、堅忍是對鄉村寓言式的描繪。小說寫孩子馬一定親身感受著鄉村生活的貧困、混亂、無助,卻仍不愿離開鄉村,因為離開鄉土就是離開了母親。最后是在母親上下橫飛的鞭子下才含淚離開的。后來被拐賣進入城市,那雙又白又厚實的鞋子是城市給他的美好記憶。當返回鄉村那雙鞋慢慢變黑,以至開裂的時候,孩子“看著那只破鞋想哭”,對母親說“我要去找我的鞋子,我要和你再見了”。于是孩子和母親在鄉間小路上一前一后奔跑、奔跑。小說深刻地展示了令人撕心裂肺的逃離主題,這樣的鄉村書寫嚴酷,卻真實、深刻、發人深省。《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寫的是兩個新媳婦之間微妙的關系,但處處關涉到對城市、鄉村的理解。文中通過兩個女人諸多方面在現代與傳統之間的游移,表現了身體走出鄉村的失敗和精神超越鄉村的艱難。兩篇小說都表現了在現代化的征程中沖破環境阻礙、克服傳統因襲的痛苦,這種痛苦應該是更深層次、更具悲劇意義的內容。
然而90年代以來的一些作家,宣布放棄精英化的啟蒙姿態,堅持世俗化平民化的立場。他們抽空了與敘述對象的精神空隙地,緊貼農民的生活實際運筆。而精神空隙地正是理性審視、深層批判得以完成的前提,一些鄉村書寫低空滑翔的敘述方式使小說內涵平面化。很多小說只陳列現實,常常始于眼淚,終于茫然。《大樹還小》、《九月還鄉》都以落雪的鄉野作結,是極有代表性的。一些作家聲稱當代文壇需要對弱小者的寬容,應該放棄批判的利器。這種姿態是極有情感煽動力的。但是,在平民立場之上不用更高的哲學思想、現代理性穿透生活,而把一些有所觸及的重大問題簡單化、喜劇化、人情化,那就消解了作品的時代意義。比如,在一些作家溫情的敘述中,把兩種文明轉換的沖突簡化成城市與鄉村的矛盾,把心靈裂變的歷程外化成具體的人事壓迫。這反映了現實生活的某種真實,在道德的溫情中顯示了作家的良知。但是,另一方面說,城鄉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影響了小說主題的縱深開掘,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痛楚的分量,軟化了嚴酷的現實,減弱了歷史的悲劇性。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樣的平民立場、現實描繪反而遮蔽了農民城市化進程中的復雜情思,忽略了社會轉型期的心靈搏擊。因而,揚棄精英知識分子視角,下移的應是敘事的內容,而不是敘事背后的精神。文化批判的引導、理性審視的觀照,是轉折時代的指示燈,是作家人文關懷的真正體現。
這是一個痛苦與希望、困境與生機并存的時代,這是一段破繭羽化的現代化歷程。鄉村書寫中的城市背影已給予我們關于鄉村命運的許多悲嘆與感慨。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深入,作家的正義感會更好地融于對社會本質的考察中,匯血性與理性的鄉村書寫必將奉獻出更加清晰、全面、深刻的城市形象。□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480頁,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②童星《世紀末的挑戰》第121頁,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③④黃平《尋求生存》第103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南京曉莊師范學院)[HT〗都市在小說中的意味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年第4期□作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