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年以清新明麗的小說《荷花淀》馳譽文壇的作家孫犁,在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的20年間,在疾病和衰老的情況下,卻創造了一個文學史上的奇跡。他以孜孜不倦的精神,在新時期文學園地中默默筆耕,為讀者奉獻了《晚華集》(1979)、《秀露集》(1981)、《澹定集》(1981)、《尺澤集》(1982)、《遠道集》(1984)、《老荒集》(1986)、《陋巷集》(1987)、《耕堂讀書記》(1989)、《無為集》(1989)、《如云集》(1992)、《曲終集》(1995)等十余種散文集。這批精心創作的散文,對于作家本人和中國當代文學史來說,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批杰出的作品,奠定了孫犁一代文學大師的牢固地位,同時又“大味必淡”,顯示出了一種獨特的韻味和新的風度——早期荷花淀上的明麗氤氳被艱難時世中的人生憂患所取代,“引人感奮的激情淡泊了,沉淀了,發人深思的哲理氣息濃厚了”,①美在于真,真就是美,屬辭行文,因理而深沉、而幽遠、而凝重、而遒勁。誠如作家所說:“現在還有人鼓吹,要加強散文的‘詩意’。中國古代散文,其取勝之處,從不在于詩,而在于理。它從具體事物寫起,然后引申出一種見解,一種道理。這種見解和道理,因為是從實際出發的,就為人們所承認、信服,如此形成這篇散文的生命。”②“中國的散文,都是有所為而寫的,作家在閱世之余,常常思考著一個問題,一個道理,從一篇文章中、把這個道理揭示出來。這個道理,常常是通過一件事,或一個人物表現出來。這個道理并不是高不可攀的,更不是玄之又玄,凡夫俗子所不能理解的。恰恰相反,這個道理常常是一個淺而易見的道理,人人體會過的,充滿人世之間的,但還沒有人這樣通俗地、明確地提出過。”③
在這里,作家以古論今,提出了散文創作要以“理”取勝的觀點,認為散文的生命在“理”而不在“詩”,確認了“理”在構成散文諸因素中的統領地位。這種對“理”的認識和強調,構成了孫犁晚年散文創作的突出特質,它既是對若干年來散文創作片面追求“詩意”傾向的糾正,又是對當今頗多“軟性”散文創作的有力警戒。孫犁晚年散文對當代散文的健康發展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具有重大的啟示意義。
孫犁在上世紀80年代末出版的散文集《耕堂讀書記》,④筆者以為是大師多年來潛心讀書、遠瞻歷史、近察現實的思想結晶,集中代表著大師晚年散文藝術的至高境界。本書所收40篇讀書記,不僅在體裁形式上為當代散文創作開出新路,而且在思想深度上令人嘆為觀止。這是真正形散神不散的上乘之作,非有深厚的學養功力而不能為。作者借讀書記這種形式,披沙揀金,燭微顯幽,歷史與現實呼應,敘述與議論并進。談古人古書,說今人今事;道人物與時代的關系,文藝與政治的關系;言道德倫理情操,立命修身作文;剖析創作與欣賞中的種種疑難,給出肯定的一家之言。文思流動,隨物賦形;刀不虛奏,切中肯綮。深邃精密的識見閃爍于字里行間,宛如山陰道上奇石佳木,令人目不暇接。比如作家在談到文藝與政治的關系這一數年來爭論不休的問題時,深刻地指出:“李斯的《諫逐客書》,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出師表》,通篇都是政治,卻是千古流傳的名文”,“作品品格的高下,不在作品里有沒有政治,濃淡如何,而在于作者的用心”。這些話在對時事的評論中滿含善意的引導,真知灼見,令人信服。再如《買<章太炎遺書記>》,短短不足三千字,作家即以強勁的腕力,木刻般的線條,把章氏一生的道德品行、學術造詣、風姿神采、大節末流浮雕般地凸現出來,不僅表現出對章氏的敬重,對其著作的“虔誠尊教之心”,而且還表現出對歷史和歷史人物的高度辯證認識,為讀者提供了正確評價歷史人物的科學方法。尤其那段關于“名人”的議論,充分顯示了作家洞察紛繁的歷史現象,善于抽出本質加以概括的能力:
然名人都有時代的特點,為歷史所鑄造,與英雄同。當其一旦成為名人,則追逐者日眾,吹捧者日多,軍閥官僚商賈皆爭先利用之。或贈以高樓,或贈以駿馬。黃金不求自得,美女紛至沓來。于輿論優勢之外,往往亦得實利。本人亦以不同凡俗自居,人之阿諛,不以為怪,人之厚贈,以為應當。日久天長,主觀客觀上,名存實亡,變成偶象。言行不顧,見利忘義,有些名人,遂成為不名譽之人。名人既敗,毀之者亦眾,過去譽之者,必轉而造謠,投井下石而后快。此名人興衰之通則也。
真可謂酣暢淋漓,力透紙背,未經人世憂患的人決不能寫出這樣切中肯綮的文字。歷史名人之興衰,堪為今日現實之鏡鑒,使人醒悟到在人生的升遷沉浮、滄桑移變中,要置心澹定,自尊自重,做“根基牢固者”,而不可投機取巧,沽名釣譽,忽起忽落,成為“流品腳色”。若使此文與魯迅先生后期的兩篇名文《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和《因太炎先生想起的二三事》并列,當可構成鼎足之勢而交相輝映,由此也可窺見孫犁對魯迅先生的崇敬師承以及新時期散文所達到的高度。《耕堂讀書記》全書凡40篇,或對歷史人生進行深刻的透視和分析,或對理論學術問題闡發精深的見解;無論評述世情,針砭時弊,還是品藻人物,論列文字,都表現出了高度的洞察力和概括力,迸射出睿智的思想光芒,每每于千字短章之中,使人領悟到人生之真諦。
作家多年來還以《蕓齋瑣談》為總題目陸續發表了一系列議論散文,堪稱表現孫犁對于社會歷史人生深刻感悟的思想珍品。如在《談諒》中,作家有感于十年動亂造成的不正常的人際關系,闡發了偉大哲人孔子思想中的一個“諒”字。他以魯迅先生當年對日本左翼作家在高壓下突然轉向的客觀分析,以對王國維、羅振玉等有爭議的歷史人物的辯證評價為例,論證了這樣一個觀點:“人類社會之所以能維持下來,不斷進步,除去革命斗爭之外,有時也是互相諒解的結果。諒,就是在判斷一個人的失誤時,能聯系當時當地的客觀條件,加以分析。”當然,也必須學會判斷:“何者可諒,何者不可諒。一味去諒,那不僅無補于世道,而且會被看成呆子,徹底倒霉無疑了。”這是考察了歷史教訓的真知灼見和肺腑之言:小至家庭,大至社會,如果缺乏“諒”的精神,要想安定團結,發展進步,是決然不可能的。在我們今天為提高民族的道德水準作出的種種努力中,在人際關系間正確而大力地倡導“諒”,有重大的現實意義。“諒”的提出,既有作家對風雨十年中人際關系的痛切體驗,又有對未來社會發展的無限期望,表現了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寬廣的襟懷,遠大的眼光和對國家、民族的高度責任感。其它如《談妒》、《談才》、《談名》等等,均骨力蒼勁,議論深刻。有的勾畫社會心態,談論立身行事;有的陳述人生體驗,總結歷史教訓,其理也深,其境也遠,使人讀來,有同智者長談,如坐春風之感。
針對文壇上的一些不正常現象,作家表示了憂慮和關注,陸續寫下了一批詞鋒犀利的雜文小品,陳述看法,針砭時弊,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如針對有些刊物把作家請進高級賓館,“日供三餐美食煙茶水果,為刊物創作‘頭條’”的現象,孫犁正確指出:“創作貴有襟懷,有之雖繩床瓦灶,也無妨文思泉涌;無之,雖金殿皇宮,也無濟于事的。”⑤針對創作中某些寫人物“亦好亦壞,亦英雄亦不英雄”強調“復雜的性格”的傾向,作家一語中的:“人為的簡單化固然可以產生概念化的作品;人為的復雜化,同樣也會產生概念化的作品。”“所謂典型,其特征,并不在于復雜或是簡單,而是在于真實、豐滿、完整、統一。復雜而不統一,不能叫做典型,只能叫做分裂。”⑥作家厭惡文壇上那些庸俗吹捧的現象,他把吹捧者比作抬轎子和吹喇叭的,給予辛辣的諷刺:“前呼后應,一唱一和,舉足有度,踢踏中節。”“他們的調子越來越高,花腔也越來越多,一直吹到新人入洞房。如果是喪事,則一直吹到死者入了墳墓。”作家嚴肅地說:“庸俗的吹捧,只能助長作家的輕浮,產生嘩眾取寵的作品”。⑦
作家還以淵博的知識、精深的學術見解,參與探討了新時期文學界出現的一些重大理論問題。如正值通俗文學實際上有不少庸俗文學在社會上廣為流布的時候,孫犁寫下了《談通俗文學》,⑧以深厚的學力,敏銳的目光,論列了中國文學史上通俗文學的濫觴、形式沿革、成敗得失,以中國古典名著為例,指出:“任何藝術,都需要通俗,都需要雅俗共賞,通俗文學,不應該是文學作品的自貶身價的口實。”而目前的通俗文學的特點,“不在于形式上的仿古,而在于內容的陳舊,還談不上什么新的內容和新的創造,”“目前通俗文學的流行,與時代思潮模糊,密切相關。”“這與其說是文學上的一次頓挫,不如說是哲學上的一次頓挫。”這就從理論的高度,鳥瞰了通俗文學的流行,抓住了問題的實質,廓清了一些有關通俗文學的是非論爭,為通俗文學的正確發展指明了道路。與此相關,孫犁在《小說與色情》⑨這篇文章中,從思想史和文學史的角度,高屋建瓴,論述了我國傳統哲學思想和歷代嚴肅的作家對待文藝作品中男女關系描寫的嚴肅態度:“都是限制的,不是放任的;都是含蓄的,不是露骨的;都是寧缺毋濫,不尚繁瑣渲染的”,以極大的說服力,有力地批評了近年間在一些文藝作品中露骨地描寫色情以取悅讀者的現象,指出像唐宋傳奇作者那樣“盡心于藝術,忠實于生活,賦予男女人物以更高尚更美好的形象。這種作法,在任何時代,都是應該提倡,應該受到尊重的”。這兩篇文章,在理論上,具有極大的概括性和邏輯力量;在文字上,舉重若輕,雅俗共賞,堪稱是作家學者化的典范之作。
多年來孫犁還寫了不少文學短論、隨感札記,為一些集子寫了序言,發表了一些給友人的信,這些文字,因小及大,深入淺出,以對社會人生、文學藝術等諸多問題的真知灼見而益人神智;有些思想,不僅對今日文壇現實有強烈的針對性,而且也將以深刻的經典意義鐫刻在文學史上。孫犁的這些文字,大部分收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孫犁文論集》中。
二
對“理”的強調和貫注使孫犁的散文自有一種蒼勁的骨力;而與之渾然一體水乳交融的是,孫犁的語言也相應地達到了一種具有典范意義的高級境界。不同風格的文學語言都有各自不同的美感,而孫犁散文語言的美,竊以為突出表現在以“韻”見長上。什么是“韻”呢?宋人范溫說:“有余意之謂韻”,韻“蓋生于有余”,即所謂“大聲已去,余音復來,悠揚宛轉,聲外之音。”而為了有余,就必須在表現上簡易平淡,“行于簡易閑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如果“盡發其美,無復余蘊,皆難以韻與之”。⑩孫犁的散文語言,其表現形式是簡易平淡的,但它卻字簡而情深,文盡而意遠;懂得節制,善于節制,總是賦予所要表現的對象以最為經濟恰當的藝術空間,不只典型地反映了生活,而且留白給讀者,造成了余意深長、風韻雋永的藝術效果。如我們讀孫犁作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散文名作《鞋的故事》,在簡易平淡的文字下面,卻感到了一種強大的感發力量——現代物質文明的突飛猛進,正在深刻地影響著人類的命運、遭際和心靈;洪波涌起,江河奔流,難免泥沙俱下;毋庸諱言,一些傳統的、純樸的東西正在被侵蝕乃至于漸次消失,這不能不使敏感的作家在欣慰中感到憂慮,在濃濃的懷舊中眷戀那正在逝去的美好。于是,作家以小小的“家做鞋”為契機,深情呼喚著純樸溫暖的人際關系,展開了對農村中女孩子們命運的深切理解和關注。因此《鞋的故事》就不僅僅是關于鞋的故事,它在簡約樸素的敘述中,使讀者深刻意識到了它的“聲外之音”,那就是如何避免以人的異化為代價來換取物質文明的進步,如何在大工業的背景下,保持人類生活中美好的詩意和詩意的美好,這正是一個世界性的哲學課題。再如以《鄉里舊聞》為題的那組懷舊記人散文,由于在“作家個人的生活,如不能透視出時代、社會的特點,則以少寫為好”的原則下,經時間和記憶的分析篩選,那一個個富于典型意味的生活片斷便以濃釅的鄉情,病態的人物,不幸的生活,在舊時代的秋風細雨中,在灰色的社會背影上,交織成一幅封建農村的風俗圖畫,演出了一臺舊中國農民命運的人生活劇,可謂所見者大,而所攝者小,一以當十,繁富出于單純。再如《晚秋植物記》一文,乍看來全是閑散之筆,不過是記述了幾種眼前植物的生長狀況、自然情態,平平淡淡,確無深意存焉,但我們只要聯系到作家在動亂年代里,親人生死離散、個人忍辱含垢,而今“老年孤處、四壁生寒”的坎坷際遇,就可以悟到,這幾節文字,褪盡鉛華,化濃為淡,“行于簡易閑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它舍棄了痛苦,而寫出了超越于痛苦之上的那種平靜豁達的境界,表現了作家與世無爭、自甘寂寞的生活態度。寂寞是痛苦的,寂寞又是很美的;這里有一種苦澀的優雅,這里或許沒有深意,但這里有字面上全然沒有的余意。這表現著作家生活態度和個性氣質的“余意”,如蘆蕩寒煙,彌漫在作家的作品里,形成了孫犁語言特有的迷人魅力。孫犁晚年的散文語言,可謂寫一筆是一筆,表現上的簡易平淡,恰正造成了耐入尋味的“韻”。我們知道,在語言上,孫犁很推崇唐代散文,他說:“唐人紀事,一出天然。樸實無華,而真情畢見。作者能用最簡練的文字,表達人物最復雜的心理。不失其真,不失其情。讀者并不覺得他忽略了什么,反而覺得他擴充了什么。使人看到生活的精華和情感的奧秘。在描述中間,使讀者直面事物,而忘記作者的技巧;只注意事物的發展變化,絕不考慮作者的情節構思。這才可以叫做出神入化。文學藝術的主要標志,就是用最少的字,使你筆下的人物和生活,情意和狀態,返璞歸真,給人以天然的感覺。”這段話,其實正可以看作是對孫犁散文語言的最好注解。筆者以為,孫犁大師的散文語言,遠慕前賢,近追魯迅,已經達到了自成一家,爐火純青的高級境界。
通過以上的簡要描述,我們可以明顯感到:在孫犁晚年也是一生最杰出的散文創作中,我們已經很難看到他那優美明凈、充滿抒情意味的秀麗篇章了;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以深刻的思想為前導,以純熟的現代漢語為工具,一代文學大師的頂級之作。我國清代著名美學家葉燮把藝術家的創造力分析為“才、膽、識、力”四種因素,而認為四者之中“識”又是首要的、決定性的。孫犁強調散文要以“理”勝,和這一思想是一致的,是完全正確的。孫犁晚年的散文創作,其突出的特質就在于它強調了一個“理”字,知人之深,論世之深,識見之深,大有魯迅遺風存焉;同時,屬辭行文,因“理”的貫注而骨力蒼勁,因表現上的簡約而風韻雋永。這一切均標志著作家的創作在經歷了深刻的人世憂患之后,在深湛的學養功力長期孕育下,進入到了思想和藝術全面收獲的高級階段,終于在煌煌文學史上,鑄就了自己獨具的美學品格。
孫犁于2002年7月辭世,舒乙先生在悼念大師時深刻地指出:“我覺得孫犁是我們國家的大作家。可惜當代的讀者對他注意太少,這是由他的文品和人品決定的。不知大家注意這兩句話沒有,頭一句是‘大道低回’,是他的人品,第二句‘大味必淡’是他的文品,恰好把他的人品、文品都概括進去。之所以稱他為大作家,就是因為他作品的影響會延續很長的時間,會跨越很多地域,還會跨越國界,到日本、美國、西歐去。我們應該把孫犁推崇為中國20世紀文學的大散文家。”舒乙先生的這段話,筆者以為是對孫犁和孫犁散文的中肯評價,同時筆者堅信,雖然現在或許還不是孫犁的時代,但大師晚年總計約130萬字的散文創作,是其一生思想和藝術的深湛結晶,它們不僅啟迪當今,而且隨著時間的陶冶,也必將以其獨具的美學品格垂范后世,成為可供讀者反復揣摩學習的一代“法書”。□
①孫犁著《孫犁散文選》第332、9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②⑦金梅、李蒙英編《孫犁文論集》第467、35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③孫犁《致海南黃宏地》,《人民日報》1985年12月12日。
④孫犁著《耕堂讀書記》第99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⑤⑥孫犁著《遠道集》第150、146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⑧孫犁《談通俗文學》,《人民日報》1985年1月14日。
⑨孫犁《小說與色情》,《光明日報》1985年6月23日。
⑩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第30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孫犁《鞋的故事》,《光明日報》1985年1月5日。
孫犁著《澹定集》第17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
孫犁《晚秋植物記》,《光明日報》1985年11月10日。
(作者單位:河南教育學院中文系)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年第4期革命英雄傳奇小說與武俠文化傳統□當代文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