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的女性畫廊中,生成于唐宋以后的女性形象既多且具有更廣泛的社會知名度。這是因為負載這些形象的文學載體,主要是富于敘事性的更具通俗化特征的小說和戲劇。而正是從唐代開始,科舉制度廣泛地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當然也影響到已然退居社會政治舞臺之外的女性的思想和行為。文學作為社會生活的反映,勢必要表現這些內容。所以,在唐宋以后的小說戲劇中,凡涉及科舉情境的故事中的女性形象,都要表現出對科舉功名一定的褒貶態度。而她們的態度,實際上反映了作家(基本上全數是男性作家)對女性人生主體價值的不同認識。了解這些現象,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拓寬女性文學研究的視野,也有利于對科舉文化進行更全面的認識。
一
總觀科舉情境的故事中女性對科舉功名的態度,大概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支持科舉,一種是否定科舉。
支持科舉者最典型的莫過于《儒林外史》中的魯小姐。魯小姐對科舉的態度可用“醉心”二字形容。且看她的“人生三部曲”:少女時代,她自己潛心研讀八股文;新婚燕爾,她滿心希望丈夫“是個少年進士”;初為人母不久,兒子年方四歲,她就“每日拘著他在房里講《四書》,讀文章”。魯小姐形象遭到當代許多論者的批判,原因在于作者本來就是要塑造這么一個醉心科舉的女性形象,以表現當時科舉意識對社會人心的廣泛滲透。為了這一目的,作者實際上是高度集中化地對魯小姐熱衷科舉的行為進行了濃墨皴染。其實,支持科舉行為的女性形象在唐傳奇中已經出現,如《李娃傳》中的李娃。作為長安倡女,李娃本來應與科舉毫不相干,但是,當她看到曾與她“相知一年”而后被驅逐,如今“枯瘠疥厲,殆非人狀”的滎陽生時,一種強烈的負罪感油然而生:“公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而她所采取的贖罪方式,就是鼎力幫助滎陽生重新回歸到科舉功名的道路上去。關漢卿雜劇《錢大尹智寵謝天香》中的謝天香,與李娃具有同樣的彰顯風塵中人科舉理念的意義。謝天香極力支持情人柳永上京應舉,她不僅為柳永“準備停當”了“衣服盤纏”,還殷切交代“休為了我誤了你功名”。《狀元堂陳母教子》中的陳母,是關漢卿所創造的女性形象系列中一個很特別的形象。她立志要教三個兒子都考中狀元,讓“狀元紅開徹狀元堂”,其科舉心愿之高,在所有熱衷科舉的女性形象中堪稱翹楚。《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心念所系的是“怎得蟾宮之客”“折桂之夫”。柳夢梅赴考前夕,她予以熱情的鼓勵:“七步才,登上了寒宮八寶臺,沉醉了九重春色,便看花十里歸來”,“盼今朝得傍你蟾宮客,你和俺倍精神金階對策”。柳夢梅中狀元后,她得意非常,“笑笑笑,笑的來眼媚花”。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中,鼓勵文人科舉行為的女性形象比比皆是。如《定情人》中,女主人公稱“君無他,妾無他,父母諒亦無他。欲促成其事,別無機括,唯功名是一捷徑,望賢兄努力。”《鱗兒報》中,女主人公表示“望郎君早占龍頭,以諧鳳卜。”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幻想虛構之筆,描寫了諸多心儀科舉的女性形象。《鳳仙》篇中,狐女鳳仙為激勵與自己相好的貧士劉赤水成就舉業,特以寶鏡相贈,囑咐他“欲見妾,當于書卷中覓之。”從此,劉赤水若專心讀書,鏡中鳳仙就“忽現正面,盈盈欲笑”,稍一懈怠,鏡中鳳仙則“慘然若涕”,其容戚苦。苦讀兩年,劉赤水終于登第,此時,再“攬鏡照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笑容可掬,宛在眼前”,而瞬間,鳳仙已在身邊。才女顏氏,先是幫助丈夫攻讀舉業,等到看丈夫屢試屢敗,舉業無望,干脆自己著男裝易地而試,終得進士及第。《紅樓夢》的思想基調之一,是批判科舉功名。而在這一基調下對李紈、薛寶釵、史湘云、賈探春等人科舉熱情的如實描摹,客觀上則反映了這些貴族女性強烈的科舉意識。其中李紈的形象尤具認識意義。李紈性情淡泊,骨子里卻依然對科舉功名心連意牽。①她培養出的賈蘭,一步步走向“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的功名之途,使眼看“忽喇喇大廈將傾”的賈府,又呈現出“家道復初”的跡象。李紈形象的客觀意義,在于昭示了科舉時代女性對于祧繼家族富貴所可能具有的巨大作用。
否定科舉者最典型的是元雜劇《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崔鶯鶯的愛情追求過程,從與張生邂逅相遇下意識地“盡人調戲著香肩,只將花笑拈”、“回顧覷”張生,到有意識地隔墻和詩、書簡約會、私結連理,完全是青春少女基于人性本真的春意萌動,沒有一點社會功利之念。當兩人的私情暴露,老夫人逼迫張生上朝取應,并要求他必須“掙揣一個狀元回來”時,崔鶯鶯對張生的交待只有一句話:“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崔鶯鶯的態度和老夫人針鋒相對,原因是她認為“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現實的愛情甜蜜比為人所羨的狀元頭銜要有價值得多。《琵琶記》中的趙五娘也反對科舉。她反對科舉的心理動因,是科舉破壞了她原本幸福的新婚生活,這從“南浦囑別”她對丈夫的埋怨中明確表現出來。所謂“云情雨意,雖可拋兩月之夫妻,雪鬢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頓忘,是何道理?”作為一個深受封建道德意識禁錮的“德性幽閑”的新婦,她還不好意思直接向丈夫表達自己對“云情雨意”的夫妻情愛的眷戀,所以托辭以“不念八旬之父母”的不孝來指責丈夫。但托辭“譎諫”中,分明表現了她對丈夫為了“上京取應”而不顧“云情雨意”的薄情行為的耿耿于懷。有意思的是,在這個故事中,趙五娘不愿意讓蔡伯喈“上京取應”,托以不孝之名進行指責;蔡伯喈之父切盼蔡伯喈“青云得路,桂枝高折步蟾宮”,指責他辭試是“戀著被窩中恩愛”,兩種對待科舉功名的大相徑庭的態度,都找到了最有力的對蔡伯喈進行道德降服的突破口。蔡伯喈的父親最終取得了勝利,說明“被窩中恩愛”亦即趙五娘所看重的夫妻間的“云情雨意”,在當時禮教化的社會秩序中,是怎樣容易受到人們的道德攻擊。蔡伯喈的母親也反對蔡伯喈“上京取應”。她的反對,主要是從親情和實際生活的需要出發,這從另一個角度代表了重實際生活質量的女性批判科舉的聲音。白樸《墻頭馬上》中的李千金,比崔鶯鶯更無視科舉功名。她主動與裴少俊約會并私奔同居,完全是為裴少俊的翩翩風度所吸引。即使同居七年后,她對自己的這種行為還是滿懷自豪,“也強如戴滿頭花,向午門左右把狀元接,也強如拖滿地紅,兩頭來往交媒謝,今日個改換別,成就了一天錦繡佳風月。”她后來不肯原諒裴少俊迫于父命放棄愛情的行為,盡管裴少俊已經“狀元及第”“除授洛陽府尹”,說明在她的心目中,愛情第一,忠于愛情的品質第一。李千金的這種態度,最典型地表現了女性本能的或者說是以自我情感體驗為中心的生命本體意識。《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從愛情至上、鄙棄科舉功名的生命態度上,堪稱李千金的隔代知音。林黛玉不僅從來不說讓賈寶玉留意仕途經濟的“混賬話兒”,甚至對賈寶玉都視為珍貴的北靜王所送的一串念珠視若穢物,更表現出對官場人物的極度厭惡,和源于“質本潔”的女兒心性對仕途經濟的本質否定。
二
上述兩類女性形象塑造的文化意義,在于藝術化地昭示了科舉時代,女性在社會與自我兩種價值層面上對科舉功名的不同心態。現存的一些史書文籍,記載有大量的女性支持科舉行為的事例,同時也有一些出自女性自我記述的抒發對男性追逐科舉、或者眷戀功名行為的憤怨情緒的詩稿詞章。
《舊唐書·薛播傳》記載,薛播的伯母林氏,在丈夫去世后親自“訓導”四個兒子及“并早孤幼”的薛播兄弟三人,使他們“咸至文學之名,開元天寶二十年間,彥輔、據等七人并舉進士,連中科名,衣冠榮之。”唐代著名文學家元稹“八歲喪父,其母鄭氏……為稹自授書,教之書學”。②《宋史·陳堯佐傳》載,陳堯佐兄弟三人,長兄陳堯叟于“端拱三年,太宗親試進士……登甲科”,十一年后,老三陳堯咨“舉進士第一”,都狀元及第。陳堯佐本人科名稍差,也“進士及第”。陳氏三兄弟這些科名的取得,與其母馮氏“性嚴”有直接關系,這從該傳記載他們入仕后的情形可以看出。彼時,“家本富,祿賜且厚,馮氏不許諸子華侈。”明代戲劇家湯顯祖,曾五次參加進士考試,其內動力之一,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因為他知道祖母“日望余之修名”。清代戲劇家李漁父親早亡,母親親自督責他攻讀詩書。其督責之嚴、期望之切,以至于在母親死后,李漁還“夜夢先慈責子荒廢學業”。清代科舉家族中,浙江嘉興錢錦孫家族的功名興盛,肇始于其十世祖妣陳氏。陳氏之子錢陳群,是該家族中第一個進士。當其幼時,陳氏親自給他講經,“夜必篝燈課讀,以其余輝躬自紡績”。浙江海鹽人朱昌頤的后代族人認為,朱昌頤能考中狀元,應歸功于他的祖母孫氏。彼時,孫氏“延師督昌頤課,極嚴密,以紡織所入佐日用,夜必稽書所課,輒引古來賢佞興亡治亂之事,以為勸戒。”后朱昌頤經朝考任七品京官,她又頻繁寄信京師,勸孫兒“趁公之暇,一意場屋”。正是在她的不斷鞭策下,朱昌頤先后中舉、中狀元。福建郭氏家族,兩次創造“五子登科”的科場奇跡與其高祖妣林氏密切相關。林氏也來自科舉家族,是“名孝廉”(舉人)之女,因其父晚年雙目失明,向她“口授經史之業,俾轉課諸弟”,林氏遂“邃于學”,“于五經、四書、左、國諸書及古詩歌文詞,皆能背誦析解。”林氏嫁到郭家生兒育女后,即親自教子讀書,“夜僅一燈,諸子環坐瑯誦,甚或兩餐不克具,而督課益勤”,諸子年齡稍長,出外就傅,早出暮歸,“歸則令循誦舊書,太夫人(林氏)從而補課之,一燈璺然,書聲相繼。”林氏所生“五子登科”后,又轉而督課孫輩,“時令諸孫環集榻前,聽其諷誦,一字之訛,必為指正”,結果孫輩又“五子登科”。③
不僅母親、祖母支持兒孫科舉,妻子也支持丈夫科舉。《登科記考》卷二十三記述,唐代關氏女有進士之才,“所恨不櫛耳”,嫁與常修后,她“乃與修讀書,習二十年”,終于使常修“才學優博,越絕流輩,咸通六年登科”。馳名宋代文壇的“三蘇”之一“老蘇”蘇洵,起初因“家待我而生,學且廢生”,“年二十七猶不學”,其妻程氏為了解除丈夫的后顧之憂,“罄出服玩鬻之以冶生,不數年遂成富家”,使蘇洵“得專心于學,卒成大儒。”宋人陳彥章妻,支持新婚的丈夫離家往太學就讀,在臨別所作的《沁園春》詞中,還特意交代丈夫“莫把離愁惱別懷”,要著眼于“白發夫妻,青衫事業”。劉鼎臣妻在《鷓鴣天·剪彩花送夫省試》詞中明確表示,希望丈夫“明年宴罷瓊林晚,酒面微紅相映明”,能順利進士及第。
為激勵“子”或“夫”求取科舉功名之志,有些女性甚至采用特別的勸學手段。《舊唐書·趙彥昭傳》稱,“(彥昭)父武孟,初以馳騁佃獵為事,嘗獲肥鮮以遺母,母泣曰:‘汝不讀書而佃獵如是,吾無望矣。’竟不食其膳。武孟感激勤學,遂博通經史。舉進士,官至右臺侍御使。”《登科記考》卷二十轉引《北夢瑣言》稱,陳會“家以當壚為業”,“其母甚賢,勉以修進”,當陳會赴京應舉時,其母與之相約“不許歸鄉,以成名為期”,當年陳會登第。《舊唐書·楊收傳》稱,楊收“七歲喪父”,其母“長孫夫人知書,親自教授”,“收以母佛,幼不食肉,母亦勗之曰:‘俟爾登進士第,可肉食也。’”《唐人說薈·玉泉子》載,杜羔累舉不中,將歸家,其妻劉氏寄信羞辱他,“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來時近夜來。”《唐摭言》載,湛賁“為縣吏”,被妻族所輕視,其妻忿然責之曰:“男子不能自勵,窘辱如此,復何為容!”“湛感其言,孜孜學業,未數載一舉登第”。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祖母,見歸有光“竟日默默讀書”,特意將祖傳的“象笏”送給他,表示相信“他日汝當用之”。
依理而論,女性對待科舉不會是全員一貫制地持支持態度,即使持支持態度的女性,也不會是一生的各個時段一直如此。但是,因為史書文籍幾乎盡數為男性所寫,而男性所關注的女性,總是能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科舉時代的賢妻良母,自然是能對“夫”或“子”的科舉功名起正面影響作用的女性。所以,這樣的女性事跡,才大量地出現在史書文籍中。然而,科舉畢竟實際地影響了女性的家庭生活。最基本的事實是,舉子們在追求科舉的過程中,一般都需要比較長時間的離開家庭。長時間的離開家庭,自然會給家人帶來親情的思念。普通的思念姑且不論,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則往往容易轉化成對丈夫的指責,而指責的鋒芒所向,就是他們的貪戀科舉功名。如,宋人章文虎為求取功名,長期離家在外,他的妻子數落他是“千里長安名利客,輕離輕散尋常”。易祓中狀元后在京為官,“久不歸”,他的妻子作《一剪梅》詞,指責易祓“貪做前廊,忘卻回廊,功成名就不還鄉。鐵做心腸,石做心腸。”章文虎妻、易祓妻對丈夫的指責,很難說就是從根本上或理性上否定科舉功名,但是卻清楚地顯示了她們與丈夫人生志趣的差異。她們感情倚重的,首先是現實的夫妻相隨其樂融融的圓滿的家庭狀態,她們的丈夫則更看重社會性的功名。與章文虎妻、易祓妻相比較,孫夫人對科舉追求與家庭幸福的對立,揭示得更加明確。她在《風中柳·閨情》詞中,直接言明是“利鎖名疆,幾阻當年歡笑”。她極為眷戀“當年歡笑”的家庭幸福,所以期盼丈夫“蟾枝高折,愿從今須早”。而她的期盼,原是植根于對自己青春生命的珍視:“莫辜負,鳳幃人老。”孫夫人的這首詞,具有真實而深刻地揭示科舉時代無數奔走于科舉功名之途的文人的妻子們,復雜的科舉心態,尤其是年輕的妻子們,表達了這類女性重視自我的情感需求,重視自我青春生命的價值意識傾向,就封建時代而言,體現了女性強烈的個體生命意識。
三
文學反映生活的基本規律,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在高于生活的藝術概括和典型化的形象塑造的同時,作家的思想情趣也表露無遺。科舉背景下的女性形象塑造,即反映了作者以科舉為觀照點而對女性人生主體價值的認識。《李娃傳》中的李娃,最終被“滎陽公”以正式而隆重的婚娶儀式納為子婦,只有一個原因,她幫助“滎陽生”回歸到科舉功名的“正途”,從而使“滎陽公”期盼“滎陽生”成為“吾家千里駒”的夢想成真。憑著這一點,她原本“倡女”的身份,竟然可以為“時望甚崇”、非常重視門第名聲的“滎陽公”所不計。《李娃傳》,原本取材于民間說話《一枝花話》。《一枝花話》今不存,大概故事形態和《李娃傳》相近。《李娃傳》的開頭,稱李娃“節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為傳述”,結尾說李娃“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固然表明了作者白行簡稱頌李娃之意,恐怕也還有《一枝花話》的思想蹤影。誠如是,說明從民間說話到文人創作,對李娃的稱頌,都是基于她所鼎力襄助的男性社會價值的實現,來認定她的人生主體價值。《陳母教子》的生活原型中,陳母只是輔助丈夫教育三個兒子,使他們功成名就。而在《陳母教子》中,陳母的丈夫“早年棄世”,是陳母自己“訓子攻書”,一手把三個兒子都培養成“狀元郎”,還教導他們清廉為官。陳母最終被朝廷賜封為“賢德夫人”,明確進入了社會性的價值評判體系,說明即使偉大如關漢卿,對女性主體價值的認定,也還是未能跳出以社會實現形態為衡度的傳統視野。蒲松齡是中國文學史上馳名的文學大家中,最癡迷于科舉而其科舉之途又最坎坷的一位。他以自己的這種經歷體會,進行科舉情境故事的創作,就更容易走向肯定女性支持科舉的行為,并在肯定中自覺不自覺地認其為女性的主體價值體現的創作意向。《鳳仙》篇中,蒲松齡描述了鳳仙激勵劉赤水成就舉業的故事后,感嘆“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即非常明確地表達了他對如鳳仙這樣的“好勝佳人”的向往之意和崇敬之情,而向往與崇敬中,內涵的當然是對由鳳仙行為所體現的女性社會價值的肯定。
同樣以科舉為觀照點,有些作家則著意張揚女性的愛情欲求,這種張揚,反映了他們對女性人生主體價值的新的認識。科舉情境中的愛情故事,一般都是以青春女性為主人公,這些青春女性,又大多處在封閉的家庭環境中,青春意識的覺醒,所處環境的窒悶,往往促生了她們強烈的情愛欲求。崔鶯鶯純粹的為愛而愛,李千金為愛而私奔、而與情人秘密同居長達七年之久,其實都是這種情愛欲求作用的結果。作家對這種情愛欲求持肯定態度,反映的當是在個體生命意義上對女性主體價值的重新評判。白樸是科舉時代“不屑仕進”的少數文人之一,他以自己的“不屑仕進”之心,在《中呂·陽春曲》中描述了這樣一個年輕女子的形象,“笑將紅袖遮銀燭,不放才郎夜看書,相偎相抱取歡娛。止不過迭應舉,及第待何如?”鄙薄“應舉”,重視“歡娛”,表達的正是女性無視社會功利、重視個人生命本體幸福的人生志趣。這種志趣,與《墻頭馬上》中的李千金何其相似,由此可見白樸塑造李千金形象的思想根基,也可推想王實甫塑造崔鶯鶯形象的思想根基。《紅樓夢》是一部有著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的小說,小說中,作者借賈寶玉之口,指斥薛寶釵、史湘云、賈探春等人對科舉功名的看重,是“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勸人走仕途經濟之路,是“說混賬話”,構想李紈“養子”而致的“戴珠冠、披鳳襖”的榮耀,“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都體現了對女性自然心性以及“性命”本體價值的尊重。《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是和薛寶釵們的價值觀念鮮明對立的“任自然地表現著自己的性靈”④的女性形象,她在聽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園”一段曲詞時,“十分感慨纏綿”,“不覺點頭自嘆”,“不覺心動神搖”,“越發如癡如呆”,原因無它,就是被曲中杜麗娘那份“自身之美無人憐惜”⑤的青春生命徒然消耗的傷感所觸動。而“自身之美無人憐惜”的傷感,分明出自于杜麗娘對自我青春價值、生命價值的看重。事實上,《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形象,如前所述,還是有著相當濃厚的科舉功名意識的。這種科舉功名意識,雖然無礙于杜麗娘形象反理學、反禮教的思想光彩,卻使整個形象未能達到對傳統女性意識更大的超越。相比之下,林黛玉形象更加純凈,她只在乎自己的生命感受,只看重“木石前盟”的愛情行為本身,將女性文學形象中重視自身生命價值的本體意識,表現到了極致。林黛玉最后走向了悲劇,但她以生命本體的純真,成為科舉時代女性形象畫廊中最美麗的一座精神雕塑,恒久地傾訴著具有反傳統的強烈的民主思想意識的作者,對女性主體價值的最深刻也最具文化啟示意義的解說。
①黃麗峰《魯小姐與李紈的精神契合及其歷史文化意義》,見《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3期,。
②《舊唐書·元稹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
③張杰《清代科舉家族》第143—146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④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第258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
⑤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四》第135頁,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作者單位:河南南陽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