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無性人”在本文中是指喪失了性能力的人。喪失性能力不僅是一種生理疾病,還是一種文化現象,正如蘇珊·桑塔格所宣稱的:“任何一種被作為神秘之物加以對待并確實令人大感恐懼的疾病,即使事實上不具有傳染性,也會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傳染性。” ①本文所關注的是“無性人”這一形象在新時期以來文學文本中的塑造方式及其演變,并認為在這一被制造出來的人物形象中既隱含著文學敘述中的治療焦慮,也在歷史演變中成為文學治療功能衰敗的表征。
一
回顧80年代文學作品的人物譜系,我們會驚奇地發現,在一些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中,總有一個喪失了性能力的人,從古華、賈平凹、朱小平,到劉恒、莫言和王安憶……
在古華的小說《芙蓉鎮》(1981)中,女主角胡玉音的丈夫黎桂桂不僅生性膽小、懦弱,同時還是造成胡玉音悲劇性命運的根源之一。胡玉音長期在村鎮中抬不起頭來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生不了孩子,在隨后發生的社會政治巨變中,這也成為他人的笑柄。而當她最需要親人支持時,丈夫居然選擇了自殺,這幾乎將胡玉音置于生存的絕境中。小說中另一個喪失性能力的男人是谷燕山。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谷燕山不得不接受他人的檢查,從而將個體在生理上的羞恥公諸于眾。只要想一下,處于困境中的胡玉音曾求救于這個“北方大兵”的情節就可以明了,這個人不是胡玉音最后的依靠。谷燕山的失勢是一個時代隱喻,它暗示著一種社會政治力量終將被邊緣化,并退出歷史舞臺。胡玉音因此期待著一個人的拯救,這個人就是秦書田——一位知識分子,他旺盛而充滿活力的身體、開朗而豁達的性格與胡玉音懦弱的丈夫和谷燕山的外強中干形成了對比。
《雞窩洼的人家》(1984)中,賈平凹筆下的男主人公山山喪失生育能力是一個頗富象征性的事件。山山在生理能力上的缺失,在文本的表層含義上,暗示了一種傳統力量和觀念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而表現在文本指涉的現實上,即為一種類型的農民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生存和繁衍上的困境。敘述人毫不吝嗇自己的筆墨去塑造山山的勤懇、簡樸,但也是在這里可以看到山山難逃衰敗的悲劇性結局。
在朱小平的小說《桑樹坪紀事》(1985)中,我們通過敘述人的轉述看到了令人發指的一幕:漂亮的農家女孩兒玉蘭嫁到了一個富裕的家庭里,而她的男人竟是一個先天殘疾。在被夫家百般羞辱之后,這個窮人家的女孩兒就捐棄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而在《小鮑莊》(1985)中,王安憶向我們描述了一個不會生娃娃的女人,鮑秉德家里的——這也是80年代文學中少有的喪失了性能力的女人。這個女人最后被描述為一個瘋子——不管是真是假,并且喪命于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中。
在古華和賈平凹的作品中,對“無性人”的描寫是以一種暗示的方式進行的,它并沒有直接涉及對象的身體;通過女人身體的變化,昭示出那個男人身體的破敗。這種敘述手法的運用是因為“無性人”所代表的只是一種衰敗的形象,他還不是文本譴責的對象。事實上,敘述人對筆下的這些男人們還懷有一種同情;可他們并沒有因此而獲得敘述的治療而是被敘述拋棄了。而在朱小平和王安憶的敘述中,“無性人”“惡”的特征開始呈現在文本中。朱小平的小說中,“無性人”生理形象上的丑陋和缺失與精神上的殘暴和麻木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內在的聯系,并成為被批判和唾棄的對象。而在王安憶的《小鮑莊》中,鮑秉德家里的在精神上的瘋狂和身體上的殘破也與鮑秉德本人的言行形成了對照,這突出了小鮑莊“仁義”觀念的厚重。而她對生命的主動放棄,既是對鮑秉德的解放和對自己的解脫,也是對“仁義”的另一種闡釋。
二
對“無性人”的描寫既是一種記錄現實的方式,又是闡釋歷史發展變化的重要手段。
在莫言的小說《紅高粱》(1986)中,敘述人不無自豪的宣稱“我”爸爸實際是“我”奶奶與“我”爺爺“野合”的產物。對“野”的崇拜表現在婚姻與性上就是超越社會的行為規范,并由于“我”的獨特敘述而具有了闡釋的合法性。“野”在這里表現為一種對生命力、活力、強勢力量的推崇,它更暗示著一種對價值規范中的不合理性的反叛。而“我”奶奶的正式丈夫,一個蹩腳的、先天就有生理缺陷的男人,在婚后不久就一命嗚呼了。這個家伙幾乎沒有什么出場的時間,在短暫的語言閃現中,它的身體再一次成為被嘲弄的對象,并在性能力上被宣判了死刑。這一敘述方式暗示了作者對所謂正統力量的懷疑,對明媒正娶的調侃和不屑。歷史可以以另一種方式去表述,同時歷史的延續也是以一種超越常規的力量維系。但這并不能抹殺歷史的神圣性,而歷史中的人物也因此更具有一種桀驁不遜的生命活力。
值得注意的是,在《紅高粱》中“無性人”只是故事發生的遠景,他還構不成敘述前進的阻礙力量;可以說“無性人”無論是作為“惡”的象征,還是作為敘述元素都是無足輕重的。更不客氣點,他的出現似乎只是為了成全“我”奶奶和“我”爺爺的姻緣;而這恰恰印證了敘述人把握歷史的高度自信。但是到了劉恒的手中,“無性人”終于以一種絕對力量的形式走向了歷史的前臺:《伏羲伏羲》(1988)中的楊金山既是“惡”的具像化,又是一種不可抗拒的絕對力量。
在一部類似于古希臘著名悲劇《俄狄浦斯》故事的人物關系安排中,弒父娶母的楊天青既是生命力量的代表,也是毀滅力量的表達。作者尤其注重了對楊天青性生殖器的細節性描寫,在小說中至少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借助于已經失勢的楊金山的眼睛,并借此將楊金山在生理上的缺陷擴大到他的心理,從而給這一人物以毀滅性的打擊。另一次是死去的楊天青的外生殖器無力地耷拉在水缸外,通過村落里小孩的描述,將那個東西比劃得碩大無比。但此時,那個給人帶來快感和災難的源頭已經失勢了。老頭楊金山失去性能力既是一種隱喻,也是一種敘述;同時楊金山生理上的缺失與心理上的變態再一次結合到了一起:在菊豆夜間凄慘的呼號中,我們感受到一種可怕的殘忍。歷史的延續是以荒謬的方式進行的,楊天青的兒子/兄弟楊天白是他的直接殺手。這種混亂的關系昭示了歷史的混亂。在莫言那里本來是一種生命活力表達的野合行為,一種昭示了歷史真正力量的行為,在劉恒的手中變得混亂不堪且難以理喻。借助于這種方式,敘述人對歷史的認識和感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歷史已經失勢了,痛苦和快樂是如此難以理喻地糾纏在了一起,對性的崇拜和恐懼如同死去的楊金山一樣,盤旋在人物的心里。而性失勢和身體殘缺的楊金山則似乎在一種超然中嘲弄著兩個生命力旺盛的人物,他冷漠地看著他們的越軌行為,同時在冷漠中宣判了這一行為的死刑,并幾乎以天罰的方式讓他的兒子/孫子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兩個越軌的人物。
顯然,在劉恒的文本中,敘述人對于歷史的把握已不再清晰,歷史的復雜性超出了敘述想象的極限,而楊金山的存在只能使敘述人產生手足無措之感。
三
從軟弱無能的黎桂桂到千方百計壓榨老婆侄子的楊金山,“無性人”作為敘述的對立面,逐漸從舞臺的背景走向前景,從讓敘述人不屑一顧到成為敘述人無法把握的對象,“無性人”價值的復雜性也變得越來越清晰。
在大多數作品中,“無性人”非死即傷,很少有一個好下場的:黎桂桂、楊金山、還有“我”奶奶的前夫等等人物。只有賈平凹筆下的山山好一些,但還是丟了老婆并在經濟上抬不起頭來。小說的結尾,已經成為禾禾老婆的煙烽挺著大肚子示威似地在村子里轉來轉去,恰是在暗示山山的無能——恐怕,這也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羞辱。而在現實和歷史的場景中,文學治療“無性人”的惟一方式就是將其清除出歷史發展的軌道。由于“無性人”總是與丑陋、邪惡、殘廢、破敗、落后、守舊等貶義詞聯系在一起,清除“無性人”就相當于從健康的肌體中割下一個毒瘤;瘤子下去了,身體自然也就恢復了。這一敘述手法既暗含著達爾文主義“適者生存”的邏輯,也是敘述人急于救治社會有病肌體的藝術性表達。
“無性人”身體和生理上的缺失,在文本的層面中總需要一個替罪羊為自己承擔這一過失,而對這個替罪羊的拯救也就成為敘述人最重要的事情。梳理一下替罪羊們的身份,我們就會發現在80年代的大多數文本中,它以女性居多:在《芙蓉鎮》中是胡玉音,在《雞窩洼的人家》中是煙峰,而在《伏羲伏羲》中則是菊豆……這既是一種對傳統文化落后一面的批判方式,也是一種強化文本力量的敘述手段。在文本能指的層面上,女性的生育功能而不是作為人的價值被展示了出來;而女人生育能力缺失的假象,給女人帶來了巨大的羞辱感,也成為實現男性話語權利的一種手段。作為敘述手法它將“無性人”置于被批判的位置上,甚至是與現實和歷史相對立的位置上,而拯救這些無辜而靚麗的女性自然是合乎理性的了。這個拯救者往往代表了社會上的新價值、新力量、是歷史進步的體現者:秦書田、禾禾、“我”爺爺、楊天白……他們既是文本中的人物,也是敘述人的想象,并在敘述人的價值認同中獲得了解放世界的力量。他們以事實證明了那個“無性人”的無能,將他踢出了歷史的軌道,并洗刷了漂亮女人不應有的原罪感。他是這個世界新的征服者和統治者,在他與“無性人”殊死的搏斗中,女人則成為爭奪的對象:她既是拯救者全面獲得勝利的標志,同時也是社會肌體重新獲得生命活力、恢復健康的符號。
在“無性人”被敘述主體拒絕的同時,80年代敘述主體所認同的人物中,出現了一位由喪失性能力到恢復性能力的人物,他就是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1985)中的章永麟。這的確是一個敘述的神話,章永麟性能力的恢復是敘述主體對自我價值肯定和對世界重新獲得權利的表現。盡管這個恢復的歷程并不光彩,但這并不影響敘述主體拯救并治療世界的信心。章永麟拋棄了個體情感上的恩恩怨怨,將自己投入到時代前進的懷抱中,他相信這個世界將因此而光輝燦爛。這正與“無性人”被歷史所拋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四
“無性人”形象不過是有病身體的極端形式,其生成的根源可以追述到“五四”以來的現代文學。在反思新文學與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之間的復雜關系時,有學者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從《狂人日記》的‘孩子’到《寒夜》里的小公務員那一長串無辜死于“肺癆”——結核的人物名單,把身體(疾病)作為一種隱喻具有怎樣的象征意義?” ②這種質疑緣自于這樣一種認識:西方現代醫療制度的誕生與東漸,與東方諸民族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性要求,制造了當代人對肺結核這種疾病的認識。但是我們所認識的是作為隱喻意義的肺結核,而不是肺結核本身。肺結核患者往往在現代文學文本中以一種災難性的形象出現在讀者眼前,并成為現代民族國家的象征,這一隱喻形象也為變革者實施身體和社會的治療提供了基本前提。我們也自然會想起魯迅先生對于文學創作目的的經典性敘述:“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③同時,魯迅先生“棄醫從文”的故事在歷史的反復敘述中幾乎成為文學治療功能合法性的神話。
新時期文學一直以繼承“五四”文學傳統為己任,關注社會中有病的個體并采取治療的對策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一個頗富意味的現象是,新時期文學的開山之作恰恰是喊出了“救救孩子”聲音的《班主任》(1977),在這里對社會治療的要求再一次被鮮明地提了出來。這或許是一種歷史的巧合,但這巧合中卻延續著救治人的理性要求,并作為新時期文學的歷史性基調而被保留了下來。“無性人”只是社會肌體患病的一種表征,他以各種形式進入到文學文本中,并逐步轉化為“惡”的形式符號。在眾多作家幾乎是無意識地選擇無性人作為敘述的批判對象中,隱含著的恰恰是敘述人急于進行社會救治的焦慮性心態,而文學也就成為治療社會疾病的藥方。隨著“無性人”形象負面價值的不斷上升,文學治療功能一方面被不斷夸大了,另一方面,社會的復雜性又遠遠超出了文本想象的能力,而治療行為本身的合法性與可能性也就越來越處于自我質疑與自我確證的焦慮中。
同時,我們注意到新時期文學在對有病的身體的選擇上與“五四”文學的不同之處:以對“無性人”的關注替代了對肺結核的關注。④這里面隱含的一個醫學上的原因是,肺結核在20世紀70年代已經不再是什么不治之癥了,它在世紀初給中華民族帶來的災難性結果已經得到了根本性的治療。但文化隱喻的力量,或者說文學治療功能的要求,需要一個新的替代形象去表達理性的要求,“無性人”則成為一個不錯的候選者。因為新時期需要塑造新的民族活力,新的力量;而“無性人”軀體內在的衰敗就被塑造為這種要求的對立面,對他的治療也自然成為塑造民族新的軀體的想象方式。
所以對“無性人”的發現是新時期的文學制度使然,這種制度重新確立了文學治療的有效性與合法性這一藝術思想。治療的前提是要找到疾病的根本性原因,也只有如此治療才是有效的;而這也是“傷痕”、“尋根”等與身體和行動有關的概念大行其道的原因。在理想主義與理性主義的高歌猛進中,文學的救治功能也擁有了一往無前的理性力量和精神幻覺。所有這些概念的出現都是圍繞著如何建設一個健康而富有活力的現代化社會這一意識形態目標而展開的。這也是為什么“無性人”這一形象得以在文學文本中被發現并最終要被無情清洗的重要原因——一個不健康的、病態的肌體,甚至在類的繁衍和發展上都會對民族國家的前景構成威脅的身體,應該而且必須被清除掉,而民族國家本來就應該是“健康的肌體”。這種態度與“五四”時期的思想既有承接,又有區別。“五四”文學革命的目的是以承認國家民族的病理狀態為前提的,而新時期文學開創的前提是一個健康的身體因不幸而染上災難,文學的目的是要恢復其健康的狀態。這種追求在新時期文學初始表現得極為明確,《班主任》那富有詩意的結尾所蘊涵的正是這種美好的想象。
五
但恰恰是對文學治療功能的膜拜,使文學“治療”這一觀念本身所具有的合法性被掩蓋了起來。“文學治療”一直與科學和民主的口號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科學則被視為實現民主的理性工具。但科學真的就是實現民主的坦途嗎?我們得承認這一口號的歷史合理性,否則它就不會成為我們反思和質疑的對象,在這一點上,黑格爾無疑是正確的。但對于文學,“我們不應該去追問什么是其終極的原因,其實要找到一個‘原因’這樣的思想正是神學、形而上學的思想。” ⑤它尤其會使我們忽略這一現象背后所隱藏的歷史復雜性與多樣性。
但是,80年代的敘述人從來沒有思考過敘述主體救治行為的合法性問題,而這又與“五四”時期的文學精神背道而馳。還是魯迅,其深刻之處就在于“他自始至終對文學的‘治療效果’的近乎絕望的懷疑,以及與此相關的,對文學家所承擔的‘思想—文化’治療工作者的角色的深刻懷疑。” ⑥這一思想的深刻性幾乎在“五四”文學革命的開山之作《狂人日記》中就極為清醒地表現了出來。比較而言,80年代的當代作家們似乎太自信了,他們太傾心于文學改良社會的功用,也因此在敘述中毫不猶豫地將一種疾病與某一類人強加在一起,在歷史進程中又不斷突出其負面含義,隨后又毫不客氣地將這類人驅逐出歷史的軌道。而文本中出現的拯救者,既是敘述人塑造的對象,也是敘述人實現自己理想的符號。他們成功地在文本中將“無性人”清理出歷史和現實的場景,并相信如此方可保證整個社會肌體的健康。
也因此,1992年賈平凹《廢都》的出現就具有了一種特殊的含義。在《廢都》中也有一個無性人,但這個無性人的身份發生了重要的變化,他就是那個被敘述人所認同的莊之蝶。莊之蝶的一切行為只是表明他還有性的欲望,卻是喪失了性能力的欲望。他完全地外強中干,完全的性無能,已經沒有任何希望;對他這種無能最直接的嘲弄就是他“無后”。但是我們不要忘了莊之蝶的身份,一名國家等級制度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在整個社會中享有崇高的聲譽和威望。對比一下進入歷史理性軌道并大獲全勝的秦書田和章永麟高揚的主體精神,莊之蝶的衰敗意味著敘述主體和救治主體的衰敗。以前一直希望去救治別人的人,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岌岌可危的。因此,《廢都》的敘述主體開始反思自己敘述能力的有限性,文學救治功能的有限性。以前作為歷史正義化身的拯救者突然走到了正義的反面,并發現了自己身上“惡”的存在是如此冥頑不化。當代文學在經過多年的努力以后,對文學治療功能的認識終于回到了魯迅質疑的層次上。
《廢都》與莊之蝶不過是文學治療功能的絕望符號;在它們身上體現著文學的自我否定與時代斷裂。而文本中幾乎是肆無忌憚的性描寫,與陳忠實在《白鹿原》中的性描寫共同構成了90年代初期嚴肅文學中的特有景觀。二者都在以此種方式刻意塑造欲望化的新形象,并在現實和歷史兩個緯度中,為90年代文學發展開辟了新的道路。不同之處在于,《廢都》的欲望形象誕生在理想主義和理性主義的廢墟中,他根本就不曾思考過對世界救治的可能性,他的全部努力只是在個體欲望與對欲望的復雜心緒中如何拯救自己,其結果不過是對自己的放棄。而陳忠實的人物形象則成長在商業理性主義和知識分子人文精神的夾縫中;但此種“人文精神”并沒有看到任何治療歷史的可能性,在個體歷盡磨難之后,看到的只是歷史的荒誕及其無可就藥。
文學治療功能的衰退意味著文學開始反思自己功能與價值的合理性。90年代中期出現的關于人文精神的反思和爭論可以說是對文學治療功能及治療主體的或懷疑、或背叛、或堅持等姿態在理論上的表現。而社會經濟的轉型,文學生產體制、存在方式的突變也將文學作為一種商品的屬性突出了,文學生產者必須放棄過去高高在上的精神貴族地位而向市場和貨幣投出自己心緒復雜的敬意。其實本雅明早就寫過,文人“像游手好閑之徒一樣逛進市場,似乎只為四處瞧瞧,實際上卻是想找一個買主。” ⑦許多人不得不承認,文學——對于以其為生的人來說——首先是養家糊口的手段。與此同時,80年代文學中的“性”則由隱喻轉變為現實,從欲望想象轉變為身體實踐。還是劉恒,在其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有一個得到治療的無性人,但這個人物在小說中并不是被拯救的對象,而是被調侃嘲弄的對象。這位被治療的人物同時還是一個在經濟上獲得成功的形象。拯救社會理想的破滅感通過經濟上欲望的滿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宣泄。“無性人”也因此獲得了新的含義,在90年代性張揚與性揮霍的表象下,隱藏的是中國特色的原始積累的真實。而在知識分子拯救世界的欲望空缺中,積聚了對貨幣和資本的渴望。
①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第7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
②⑤見柄谷行人著、趙京華譯《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第270、102頁,三聯書店2003年版。
③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見《魯迅全集》第4卷第51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④另一個需要注意的地方是,五四時期的瘋子形象被新時期文學保存了下來。《狂人日記》中的某君昆仲、《雷雨》中的繁漪,在新時期文學中重新出現。如古華《芙蓉鎮》中的秦書田,綽號是“秦癲子”;王安憶小說《小鮑莊》中鮑秉德家里的;此外,蘇童小說《妻妾成群》中的頌蓮等。與這種瘋子形象同時出現的還有傻子形象,如韓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路遙《平凡的世界》中的田二父子等。當然,這兩個時期的瘋子形象在價值向度上還是存在著差異的,這值得我們去進一步關注。
⑥黃子平《病的隱喻和文學生產》,見《“灰闌”中的敘述》第157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⑦本雅明著、張旭東、魏文生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第51頁,三聯書店1989年版。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