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詩歌發展規律觀照當下詩歌的“窘境”與“生機”

一、詩人的背離與執著

詩人應最善詩化生活、恪守詩意并以美的方式探索和表現生命的意義，其人格品位的高下直接影響詩歌質量的高低。“文如其人”是早已被古代詩人所證實的一個普遍性的創作規律，古詩意境的創造，實為人格境界的詩化，獨特的漢民族文化使詩人十分注重內心的精神質素培養，始終堅持為人生而藝術的創作態度。他們秉承儒道釋之精華并游刃其間，大量的事實證明，優秀的詩歌作品都出自人格富贍的詩人之手。所以人格修養的深度是詩歌質量得以保證的必要條件。無論古今皆應遵循此理。

但當下詩歌的創作卻出現了人格與詩品的背離，成為詩歌創作窘境形成的重要原因，而這種背離來自于經濟效益至上的文化氛圍。它使部分當下詩人平庸膚淺、墮落自戀，甚至為了虛名和金錢，有失風度地不時做回小氣、陰謀之事。人格的背離、心靈詩情的枯竭以及對詩的信念和責任的動搖與松懈，又必然影響敗壞詩的品味。這就使讀者難以讀到“從血管里流出來的都是血”的詩歌。窘境固然令人憂慮，但我們不能一味地絕望和指責，這是無濟于世的，我們需要的是積極思考，發現生機、走出窘境。事實上，當下詩歌創作中的生機是潛在的，須有寬容的心態和睿智的思考才能捕捉到。我認為在詩人人格與詩學追求相悖謬的情況下同樣會產生窘境中的生機。縱觀中國詩歌發展史，就流派而言，這種相悖的情況屢見不鮮。比方永明體詩人通過描摹來滿足娛樂的同時注重語言的形式美和音樂美，使中國古典詩歌在完善藝術形式美的進程中向前邁進了一大步，為后來律詩的形成和唐詩高峰的到來奠定了基礎；但由于內容與形式的脫節所造成的詩歌低谷狀態，形成詩學觀念越執著詩歌審美效應就越背離的窘境，然其中所包含的生機卻引領了詩歌發展的方向。

另外，人格與詩學的統一也是窘境中的生機，詩作為人類恒常需要的精神存在，并不會因為當下的時代和一部分詩人的另類行為而變得脆弱，它會一如既往地以其魅力，吸引眾多詩人為之動情，他們執著于詩的生命和生命的詩化。使我們感到欣慰的是，每一方土地都有為生命而放歌的詩人：工人、農民、教師、打工仔等等，他們的生命中充滿了詩的浪漫和熱情以及對命運的執著不屈。其正是詩歌富于生機的溫床。我們應預想到他們是詩歌發展無法估量的推動力。更有不容忽視的網絡詩歌的創作隊伍里，開始關注這方面的情況，它雖處于萌芽狀態，但有很大的潛能。只要執著，他們的思緒會逐漸清晰，思致會漸趨深刻，技藝會愈發成熟。他們是當下詩歌不可忽視的生力軍。

二、詩境的開放與歷練

讀詩的人總是希望詩是最真切、最深摯、最銳感深情的生命寫照，他們往往無限深情地留戀一脈于古的詩境，并自覺或不自覺地帶著傳統的審美心理定勢。當下詩人缺少的是沉潛的生命感懷，難以產生透徹生命的昂揚；寫都市生活少了以悲憫者的心態慰藉困惑的心靈；寫愛情少了自古已有的癡心，卻多了“性”致勃勃的為所欲為；寫人格少了富貴難移的氣骨，卻多了對俗媚妥協的認同；寫自然風景多了幾分令人窒息的小氣，卻少了“處處聞啼鳥”的靈性。缺乏善感、直覺和想象能力。這是符合事實的詩歌批評，也是造成詩歌窘境的重要原因。

詩是生命的審美寫真，而生命又是特定歷史文化中的存在，生命的審美必然是特定、變動而多元的。隨著時代的行進，這種審美的豐富性還在不斷豐富、并走向新質的多元組合。即使是在強調儒家“詩言志”的古代，也有鄭衛之音同雅樂構成不同的審美情趣。更何況是時代巨變的當下。事實上，每一種審美思想的存在，都有著與之相應的生存環境。當下中國詩歌的審美在以動態、不確定的未知方式實現著一種本能的自我調整和自我定位。我們應該理智而冷靜地對待當下詩歌令人眼花繚亂的詩境，不要對其驚愕、費解和失望，而要體察其蘊涵生機的質素，就會真正領悟到詩歌的本質是創新。

雖然我們對傳統的沉潛于主體生命之中的詩境無限深情地親和，也很希望每位詩人的創作狀態，能如王國維所主張的可“出”可“入”。但不應以此僵化我們的審美視野。對當下詩歌要以多樣化的審美思維方式，接受涵養詩壇帶有詩的原創性品質的百舸爭流，這正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基礎和未來詩歌發展的潛動力。

三、語言的放縱與詩化

當下詩歌語言要么晦澀難懂，要么“口水”致淡而無味，要么鄙陋得難以接受，語言成為文本與讀者的屏障。許多詩歌成了文字堆積的文字，甚至玩耍著不負責任的語言游戲；表現出詩人不去修煉自己的語言觀念，忘記了漢語言的審美和詩性價值。于是主張讓語言自己去生成一個嶄新而陌生的詩的紛繁世界，顯出對語言秩序的暴力方式。詩味被無情地埋在了里面。如：“落日或在遠處的波浪小于張開的夜晚∕在客廳里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聲音∕我們遐想的另一個人和接骨木∕在里面結晶的玻璃，短暫的晚餐和飛蝶∕堆積整體和局部的影子夠不到城市的敲門聲。”（潘友強《語言核事故·反映堆1號》）“預言的狗。沉沒的英雄。火把和掃帚∕戈壁。盆地。馬六甲海峽和紙船∕裸體的頌歌和詩人。裸體的羊群和月光∕悲劇。哭泣的狼孩。敦煌的足跡∕形而上學神話。蘇格拉底和罪惡的善。”（江雪《詞語的符號》）在這樣的詩歌語言秩序被爆破、顛覆的詩語中，讀者很難尋覓內在的意脈，語序和意脈似乎真的絕裾而去，而這又是詩語表達的大忌。不僅冷落了讀者對詩意的期盼，而且在讀者的閱讀視野中平添一份無端的煩惱。再如，詩語的卑俗低下，更是讓人生厭。“要是能把這個女人∕抱上床∕那該多爽”。（沈浩波《朋友妻》）“我的男人在花天酒地后∕成了我的男人”。（尹麗川《花天酒地》）

這種詩歌的“失語”現象較為常見。在詩學觀念方面，最引人關注的有兩大取向：一是對詩的傳統語言觀念的大膽放逐，再是對傳統觀念的忠誠恪守，具有代表性地表明了對語言自覺意識的深化。前者以于堅為代表，針對朦朧詩的深度模式寫作，采取一種反叛和拆解語言的姿態，主張詩的語言應回歸能指，拒絕隱喻，從而改變漢語世界既成的結構，使其重新恢復原初能指，努力使世界在語言的原初意義上重返真實。正如于堅所寫的陶罐的本體：“開頭∕從大地取來的∕一塊黑泥巴∕用手捏了三年∕用火燒了五次打碎∕再重來千錘百煉∕它可以是任何一種東西∕但它不是∕它只是一只∕盛水陶罐”。于堅的觀點及詩歌，不僅讓我們考慮詩歌問題，更重要的是在這沒有詩意的時代，令我們深思生存的方式與態度。后者則以鄭敏為代表。她重視漢字獨有的象形表義特征，重視漢字豐富的所指意義及潛存的哲思；認為漢字能很好地體現詩的朦朧、暗喻與意象特征；主張詩的語言應告別語言工具論，體現當代語言觀，注重詩語的多層多元闡釋，使詩語如“一顆能旋轉的鉆石”，從而令詩歌生機盎然，并在創作與解讀中完成多角度的藝術平衡。鄭敏長達50多年的詩歌創作，愈來愈充分地體現出對漢字詩美的重視和駕馭能力，體現她對漢字精髓的領悟。

當下詩界在對語言理性思考的同時，更有力度的還是鮮活的創作實踐：首先，白話詩的創作仍堅定不移地走在路上。我們往往只顧陶醉在古詩、現代詩的美的語言中，但理性地加以觀照，卻會發現詩歌發展史中這樣的事實，中國的詩歌，從口頭到案頭，白話顯出強勁的恒常性。而且在有規律的詩歌形成之前，白話尤其活躍而“野性”、并有著與音樂藝術合流的規律。就“白話”而言，當下詩歌畢竟是漢語言緩慢演進的必然結果（當然西學東漸又是白話詩的催生劑；新文化運動亦是白話詩的產婆）；而與“音樂”結合，使我們看到了當下詩歌的無量前途，在“歌體詩”那里有很好的體現。而這正是中國詩歌發展規律的一個當下體現或這一貫規律的延續，在每一規范的詩語體出現之前都有喧囂的詩與樂如火如荼地烘托。

詩歌規范詞語的過程，幾乎是詩樂結合的過程。律詩語言形成之前，有遙遠的詩樂舞，然后就是《詩經》與雅樂的結合，楚辭與楚樂的結合，《樂府》與漢樂的結合以及唐代的歌詩；宋詞語體又是燕樂催生的產物；卻因著“元曲”這一新的音樂體式而告形成。白話詩樂的結合由此成為詩歌由“低谷”走向“高峰”之規律性的傳統。現代自由體的白話詩，也有許多被譜曲傳唱的，趙元任就曾為胡適的《也是微云》、《上山》，劉半農的《叫我如何不想他》、《聽雨》，徐志摩的《海韻》譜曲。而今歌詩顯出它強大的生命力，漢語言因著與音樂積淀已久的微妙關系，曾幫助也將繼續幫助漢語言的純化和規范，可以說“結合”體現了中國詩歌的本質特征。而且在當下詩歌處于“窘境”之時，高科技下的詩樂結合對于一如既往的漢語詩歌語言的趨美發展定會有很大幫助，并給予其無限生機。

當下詩歌語言發展的又一“生機”在于網絡詩歌語言。互聯網的新技術革命給詩歌帶來了新氣象，它所產生的書寫方式的革命，恰好適合詩歌的存在，從而使詩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空間。便捷的傳播途徑的直接互動性，極大地刺激了詩歌藝術的發展，使其純粹性和獨立的藝術原則表達得更加充分，也給了詩歌語言生發新質以極好的機會。網絡詩歌語言往往將傳統新詩的“三美”拋卻，鮮有明顯押腳韻的；其辭藻也日趨簡單直白；網絡詩歌臨屏思索、在線創作，往往一氣呵成，大多沒有節奏概念，句式也不盡整齊，輕松、灑脫。當代口語漸成網絡詩歌的主流語言，具有輕松、灑脫之美以及尚待挖掘的美質。而網絡詩歌還可以整合文字、圖形、動畫、音樂于一爐，形成多媒體詩，則詩語也許富有更多種美的可能。

詩歌無論以何種方式創作，都必須按美的規律來思維，因為詩作為最古老的文學形式，它有著人類最原始的、并以美的規律張揚著人的精神追求，人類對其執著的恒常性所表現出的最高境界就是詩。漢語詩歌最生動地體現了這一規律。詩歌語言當下的風貌如何千姿百態，那些寫生命的或趨向于生命不同層次的詩語，才被認可為詩歌發展長河中的因子，而不是死的敗絮。那么，最終能承載詩意的語言，發揮最大的生命本體的表現功能，才是漢語詩歌語言不可改變的發展方向。

走過經濟時代的紊流，一切文化都將在繼承的基礎上創新，詩歌亦然。送走浮躁，詩會尋覓到撫慰心靈的港灣。詩的語言會不斷得以純化并將被詩人與讀者掌握與接受，繼續敞亮生命的真本境界。我們應對當下詩歌充滿信心，不必為新詩的滑坡而驚愕，中國詩歌是憑了幾千年的歷練為我們積淀了不竭的詩源，當下的詩歌也必定是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作者單位：牡丹江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