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寫礦工題材的劉慶邦把2004年作為他的生活年。據(jù)說,這一年他去家鄉(xiāng)和一些礦工生活了一段時間,補充了新的生活積累。據(jù)說,他把自己生活觀察體驗的重點鎖定在那些離開家鄉(xiāng)走入都市、以體力來換取微薄收入的打工者。劉慶邦說,這是一個長期以來被忽視的群體,他們的付出被喧囂的都市淹沒了。他們的境遇使他聯(lián)想到一個詞:犧牲。①今年一開春,劉慶邦的小說便像蓄積已久的火山熔巖噴出了地表,且都是礦工題材:《臥底》(《十月》第1期)、《福利》(《大家》第1期)《鴿子》(《人民文學》第2期)、《車倌兒》(《當代》第2期)……數(shù)量之多、勁道之猛著實讓人吃驚。
一
中篇小說《臥底》首先如一聲壓抑許久悶雷從地底爆出,以赤裸裸的真實和黑漆漆的慘烈震驚了我們。小說講述了一個記者站的見習記者周水明為了盡快“轉(zhuǎn)正”,自告奮勇去私人小煤窯“臥底”,遭遇到比“包身工”更悲慘的奴隸待遇,生不如死。他曾冀望于記者站司站長的救援、公安局的匡復正義、窯工們的起義反抗、自己無冕之王的記者身份,豈料現(xiàn)實遠比想象殘酷,非但沒有讓自己逃離苦海,反而墮入了更可怕的深淵。如果說司站長的袖手旁觀、公安局的敷衍了事、窯工們的彼此敵視與互相出賣還可將悲劇歸因于他人,那么他自己的見利忘義、見風使舵則具有更大的悲劇性。在礦長的試探下,他立刻將自持的正義感以5000元賣了出去,做起了人上人的美夢。原來他所謂替天行道的理想也無非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倘若有一絲可能,他就不會是一個被剝削階級,立馬會變成與礦長無異的食人血汗的蛆蟲。小說的深刻性還不止于此,周水明這個人物的騎墻性和兩面性又有著相當?shù)暮侠硇院推毡樾?。他的記者同行井慶平靠粉飾太平名利雙收,而自己的老婆卻窮得在垃圾堆里撿褲衩穿,面對如此血淋淋的現(xiàn)實,我們怎能去苛求人物道德上的高蹈?在暗無天日的現(xiàn)實的襯托之下,周水明對自己職業(yè)地位和社會正義光明面的主觀想象顯得十分滑稽而可悲。他像一個參不破真相的愚人,一廂情愿地做著自己的白日夢,期待著救世主,卻不知道這世界早已沒有彌賽亞。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個不乏粗礪感的結(jié)尾:周水明獲救了。不是因他所期待的任何一方的拯救,而是因為其他煤窯出了事而偶然降福;他舍命采訪出的稿子也不會有發(fā)表的機會。至此,劉慶邦撤掉了最后一根通向光明的梯子,將我們拋置于無比荒涼冷漠的世界中。在這個嵌套著多重悲劇的小說里,從地面到地下,從現(xiàn)實到理想,每條路都被堵死,令人在窒息中絕望,在絕望中感到透骨的可怕和悲涼。小說以波瀾造勢,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以夢想的落空形成情節(jié)上的反轉(zhuǎn),主觀想象與客觀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一步步將情節(jié)推至絕地。
如果說《那兒》(作者曹征路,《當代》2004年第4期)描寫的是工人階級抵抗資本掠奪和不公平分配所進行的斗爭,那么《臥底》展現(xiàn)的則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背景、生產(chǎn)資料的勞動者在社會中的無望掙扎。尋找和確認自己的身份歸屬,是周水明的人生目標,也是小說前進的動力。身份,意味著某種權(quán)利,它是一個世界的敲門磚和通行證,意味著鈔票、飯票及其背后的種種利益。作者巧妙地利用了一個準記者來打通地面與地下雙重世界,將兩個現(xiàn)實層面巧妙地連接在一起。在地面上,農(nóng)民出身的周水明仗著肚里有點墨水,自視比農(nóng)民工高,也因而有了許多對生活的夢想:讓妻子不再揀煤核;讓孩子的學費有保證;能住上商品房。這是每個人最合理也最普通的生活要求??墒?,無論他怎樣委曲求全、曲意逢迎、努力拼命,甚至舍命冒險,都無法憑借個人能力擠進城市的單位體制、成為一個“公家人”,更不用說出人頭地、蔭妻護子了。地下的世界,與地上一樣無出路。在被囚禁的苦役生活中,他自以為能為弱勢群體伸張正義,卻受到窯工們的排斥和欺負。他原以為自己“暴露”身份后,會震懾住窯主和工頭,不料這身份又毫無用處。在窯主的“調(diào)戲”下,他企圖用地面的現(xiàn)實邏輯來個“身份”和“利益”的價值交換,豈料也失敗了。最后,他像一個冬烘氣十足的書生哭泣著幻想著自己能夠憑借記者的身份獲得有關(guān)部門的搭救,孰知又落空了。周水明始終沒有認清這個事實:他和那些赤手空拳的農(nóng)民工一樣,都是沒有“身份”的勞動者。
小說寫出了作為個體的農(nóng)民工在嚴酷的資本剝削制度中的絕望。對于周水明們來說,井下的現(xiàn)實與地面的現(xiàn)實其實有著某種同構(gòu)性與同質(zhì)性。周水明即是這種無根小人物的代表。他們是這個時代的無名者,沒有身份,也不被任何團體組織所認同、收留和保護。在《那兒》中,工人們始終有著自己的階級自覺和身份認同,他們會在英特納雄耐爾的號召下團結(jié)起來為了自己的利益斗爭。而《臥底》中這些被社會拋棄的邊緣人,甚至都不是一個“群體”——沒有自我意識。長期以來,中國單位制度將廣大農(nóng)民排斥在城市體制之外,實際上拒絕了農(nóng)民對全民福利的分享,也使農(nóng)民分散成一個個個體,無法獲得“單位”、“公家”的認同與保障。②當高投入低效率的個體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逐漸被城市工業(yè)化瓦解和銷蝕后,大量的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只好離開土地,尋找新的勞動力“買主”。那些被非法“黑窯”所騙去的農(nóng)民工,大多是在土地中無法再獲得收益,無法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才淪落為工奴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既沒有被當作工人、也沒有自認為工人,自然也沒有城市工人的待遇,即使令城市工人大叫痛苦的“低?!薄ⅰ跋聧徰a貼”、“工齡買斷”也輪不到他們。他們赤手空拳、無依無靠,任憑壓榨、奴役,真正成了這個社會最底層的弱勢群體。
在《那兒》中,曹征路最終讓工人們團結(jié)起來為自己的利益而斗爭,最后那個光明的尾巴也為現(xiàn)實的前途留出了一絲匡復公正的希望。作者甚至讓在報社當記者的“我”最終受到正義的“召喚”,放棄公職到工地當民工,去走一條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道路。顯然,《那兒》在對現(xiàn)實的憤慨揭露中帶著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而在《臥底》中,劉慶邦卻沒有如此樂觀?!杜P底》中的窯工們盲目而自私,為追求個人的得救而不管他人的死活,周水明企圖煽動礦工們團結(jié)起來反抗窯主、逃離被奴役的困境,卻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告密和出賣。作者甚至沒有設(shè)置一個正面人物,即使是周水明自己,也只是一個可憐的哪個階級都進入無門的灰色人物,他的動搖和妥協(xié)可以想見。然而,這一切又有著可怕的合理性。小說中的黑暗勢力是如此強大,在沒有任何法律和道德約束的情況下,在擁有絕對優(yōu)勢的強權(quán)面前,一盤散沙的勞動者只能毫無反抗能力、任其宰割。在缺乏自我意識和階級認同的情況下,窯工們之間缺乏同情和信任,輕易就被窯主以虛假的承諾為誘餌各個擊破,根本無法團結(jié)起來爭取共同的出路。與《那兒》中工人階級的覺悟相比,《臥底》中的農(nóng)民工仍處于蒙昧狀態(tài)。歷史仿佛魯迅筆下那只蒼蠅,飛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回到了無產(chǎn)者需要被啟蒙的年代。
相比于《臥底》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福利》則近于黑色幽默,用一口棺材直擊農(nóng)民工生存的殘酷性,映照出生存的可怖與凄涼,見出農(nóng)民工生命價值的卑微與輕賤。這是一篇充滿了荒謬與苦澀的作品:一個私人煤窯給窯工的福利竟然是死后有棺材的許諾,此荒謬之一。更荒謬的是,窯工們對這項福利的滿意。對于農(nóng)民出身的窯工們來說,比起其他煤窯窯工死無葬身之地的遭遇,能有一口棺材也足以讓人心安了。新來的窯工家旺對那三口擺在窯口的棺材,起初是害怕的,漸漸竟變得親近起來,到最后竟然有一種莫名的向往。對于家旺而言,種地沒有希望,存身于此、冒死挖煤是他惟一的出路,惟一聊以安慰的,是那口散發(fā)著松木清香的散落著刨花的棺材。此荒謬之三。當這棺材成了流浪漢的臨時住所、賣淫女接客的歡床時,生活的荒謬性被推至頂點。結(jié)局自然滑向了苦澀,卻是以一種更意外的方式:家旺死了,卻沒能享受到棺材的福利,因為他不是在井下死的,而是在睡覺的地窩子里煤氣中毒而死的。一口棺材,撫慰了人們對死亡的種種恐懼,因為活著或許是比死亡更艱難、更痛苦的存在。當人們把棺材當作通往死亡的最后福地時,當人們連最卑微的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時,生命價值的被輕視被踐踏被損害隨即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礦工們的生命是如此廉價:每根手指的價格不過是500塊錢,生命的價值甚至還抵不上一副棺木。民工們用他們寶貴的生命、如花的青春換取的只是微薄的收入和艱辛的生存。它令我們想起馬克思用來形容原始資本積累過程的名言:資本的每個毛孔里都流淌著鮮血。
相比前兩部描寫礦工“無聲的死亡”的作品,《鴿子》和《車倌兒》在陰霾中多了幾分明媚?!而澴印防铮瑒c邦已不滿足于對礦工生存狀態(tài)的本真描繪,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私人小煤窯的管理機構(gòu)——地方各級政府及其官員。對于突然駕到的市北郊派出所王所長要吃“野味”的要求,私營小煤窯的牛礦長是絕對不敢怠慢的。這些官爺們都得罪不起:“有管安全監(jiān)察的,有管國土資源的,有管環(huán)境保護的,有管稅務的,五花八門,隔三岔五就來一個,或來一群……若是稍有怠慢,惹得哪位爺龍顏不悅,人家隨便捏你個錯,款子罰下來,恐怕都不止一萬兩萬?!蓖跛L看上了礦工湯小明飼養(yǎng)的鴿子,湯小明偏偏不肯買帳,無論牛礦長開價多高也不愿意讓自己的愛物成為所長的盤中餐。牛礦長只好當著王所長的面讓湯小明“卷鋪蓋回家”,差人緊急駕車到別地買回騾子肉來代替,并許諾支付王所長以后的汽油錢才將風波平息。小說的收尾有些意外:王所長離開后,牛礦長并沒有解雇湯小明,而是讓他趕緊把鴿子放開,免得把鴿子悶壞了。至此,牛礦長的“溫情”似乎將王所長的冷酷反襯得更加分明、刺眼。小說不再局限于對私人小煤窯合理性的單純批判,而是將譴責的目光射向給予它們合法性的政府管理部門。地方官的仗勢凌人與私人窯主的剝削壓迫一樣,也是造成礦工悲劇命運的元兇。在自上而下的層層盤剝和利益分享中,礦工的血汗不僅養(yǎng)肥了煤窯老板,也充實了那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地方官的腰包。
《車倌兒》則是一個單純的小品,寫出了底層礦工家庭在艱難生存中的暖意與溫情。礦工死于礦難,留下了年輕的妻子和“死人錢”。在黯淡艱辛的生活中,寡婦與幫工之間由相互同情而漸生情愫,最終走到了一起。這是四篇近作中最明媚的一篇,然而這“明媚”卻是十分有限的,我們始終無法忘懷那時時懸在礦工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井下的安全問題。它隨時可能奪去年輕的生命、摧毀脆弱的家庭?;蛟S正是在死亡無所不在的威脅中,幸福才顯得如此可貴和值得珍惜。
二
綜觀這幾篇近作,我們發(fā)現(xiàn)劉慶邦小說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變化。
“相比過去作品中那種經(jīng)典化美學化的傾向,他最近幾年的小說題材更為原生,也更為酷烈復雜,顯示出一種脫出經(jīng)典,接近生活本身的不懈努力。” ③劉慶邦是一位重體驗的作家,在很多作家依靠回憶、想象、虛構(gòu)來創(chuàng)作小說的今天,他依然特別倚重親下基層“體驗生活”。他多次說過,礦區(qū)生活是他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題材。他善于從那些慘烈辛酸的生活原生態(tài)中提煉出故事,其小說中的情節(jié)、細節(jié)幾乎都來自于生活本身。《福利》中在窯口擺放棺材的情節(jié)就來自內(nèi)蒙古西部山區(qū)的一個煤礦。④可以說,是生活本身的形態(tài),決定了他小說題材的重量和厚度;是生活本身的慘烈和艱難,提供了小說最真實可信的素材。
與題材的酷烈相適應,劉慶邦近作的小說語言也明顯粗糙了許多。比起《玉字》、《走窯漢》時期遣詞用句的精心用力、細膩傳神,現(xiàn)在的語言少了許多講究,多了幾分粗礪感。尤其是《臥底》,新聞體的因素加強了,甚至有些紀實報道的風格。這種創(chuàng)作的改變究竟是出于一種自覺,還是作家在描繪現(xiàn)實時的一種無意識,我們不得而知。如果這是一種語言的“退化”,我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適應”。對于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來說,面對創(chuàng)作對象日漸衰敗的現(xiàn)實,如何能畫出朝氣盎然的圖畫?對于一個以良知、道義為己任的作家,如何能憑空奏出盛世的凱歌?或許正是由于酷烈的現(xiàn)實與細膩的筆法之間無法協(xié)調(diào),才有了這些語言上的變化。
幾乎同時發(fā)表的這幾篇小說,無論是在藝術(shù)上還是在思想上都顯得更為成熟厚重,將劉慶邦創(chuàng)作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對于享有“短篇王”美譽的劉慶邦而言,似乎一直有著“長篇不如中篇,中篇不如短篇”的尷尬?!杜P底》的出現(xiàn),無疑為劉慶邦的中篇系列里增添了一個重量級杰作。這個中篇小說線索緊密、筆墨經(jīng)濟,既有著劉氏短篇講究的情節(jié)設(shè)計,也有著更深厚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和思想意義。構(gòu)思上更為精巧用力,開辟了多條揭示現(xiàn)實的道路,在搭建梯子的同時又將后路抹掉,最后將人物逼上絕境。比之早期的《走窯漢》、《家道》,中期的《幸福票》、《神木》,以及去年的《咱倆不能死》,可以見出劉慶邦礦工題材的小說有了更寬廣的觀察視野,不再局限于對礦工悲慘生活境遇的呈現(xiàn),而有了對現(xiàn)實多方位多角度的進一步探索和追問。《臥底》、《鴿子》的批判層面更延伸到整個社會的肌理深處,使這些作品具有相當震撼的現(xiàn)實力量。
三
上世紀90年代以來,作家們熱衷于表現(xiàn)抽象的苦難、永恒的人性,不屑于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痛癢。一時間,形而上的思想、花哨的敘事游戲伴隨著貧乏的內(nèi)容充斥了文壇。在文學市場化的今天,更有許多作家放棄了對弱者的關(guān)懷、對時世的體察、對不公的吶喊以及對現(xiàn)實人生的思考。文學成了飯后的甜點、聊天的點綴、打發(fā)時光的手段、忘卻現(xiàn)實的麻醉劑。劉慶邦讓我們感受到文學特有的干預現(xiàn)實的力量,它即使不能號召我們做點什么,至少能告訴我們生活另一端的事實?!叭斯饪粗匮豢粗匮蹨I是不對的,血你隨便用刀子捅哪兒都可以流出來,但眼淚你不到悲傷的時候就是流不出來?!?⑤歷史也許不會記錄下礦工們用生命和血淚鋪就繁榮之路的過程,但文學會以它的方式記錄下來,流傳開去。正如劉慶邦所說:“社會從物質(zhì)匱乏到全面物質(zhì)化,人的身體成了欲望的盛筵,人對金錢的索取也到了瘋狂的程度。頻發(fā)的礦難是物欲橫流結(jié)出的一個惡果。作家應該關(guān)注在礦難中犧牲的生靈,文學應該記錄和表現(xiàn)他們的命運。作家的這個良知不能失去,這個良知失去了可能比礦難還要可怕。” ⑥
①劉慶邦《2004我的生活年》,《北京日報》2004年3月8日。
②楊曉民、周翼虎《中國單位制度》,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1999年版。
③余旸《看<大家>2005年第1期》,見北京大學“當代最新小說點評論壇”點評,《中文》2005年第3期。
④⑤⑥《劉慶邦眼中的礦區(qū)生活》,《南方周末》2004年12月23日。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