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西游》在內地首映至今已有10年。10年中,從最初的遭受冷遇到隨后的“高熱不退”,從大學校園內的私下受寵到成為世界一所名牌大學的教材,①《大話西游》創造了一個當代中國電影的傳奇。《大話西游》及其所衍生的各種“大話”現象已經成為當代中國一種獨特的文化類型——“大話”文化。2004年末,周星馳為宣傳其新作——《功夫》到內地多所高校巡回“演講”,不僅現場收獲了無數學子的狂熱和崇拜,而且先后被西南民族大學藝術學院和中國人民大學工商學院聘為客座教授。②這些事件表明,周星馳其人其作已經“楔入”了高等教育體制,“大話”文化也已經與高校文化“親密接觸”。
考察《大話西游》在內地的10年遭際和變化,人們自然會注意到以高校大學生為核心的青年群體所占據的主導性地位。從1996年底開始出現在內地高校的“大話”熱的種種特征表明,作為港臺大眾文化的“大話”文化進入內地后首先是以青年亞文化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但反觀內地對“大話”文化的批評,只有少數學者以青年與“大話”文化的關系為理論視點,③大多數批評還是停留在一般“大眾文化”的層面上。筆者感興趣的問題是:《大話西游》為什么在社會上遭受冷遇后又迅速在大學校園里成為寵兒?這一現象與特定社會語境中的青年群體狀況有什么內在聯系?“大話”文化在青年群體處理社會轉型時期的自我與社會的關系時起到了什么作用?“大話”文化在建構過程中與主流文化之間形成了怎樣的張力關系?等等。本文將嘗試借助“青年亞文化”理論和“文化資本”理論對上述問題進行闡述。
內地高校的《大話西游》熱與青年亞文化的匱乏
由于內地高校所擔負的特殊的文化功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基本上是主流文化和學院派文化的一統天下。回顧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高校出現的多次文化熱潮,幾乎都是對當時主流文化和學院派文化的直接回應:如對“潘曉”現象的討論、“奉獻精神”的討論、“自我與社會”問題的討論等。在這些文化熱潮中,高校青年學生一次次滿腔熱情地充當起引領文化潮流的公共角色,“理想主義”和“精英主義”幾乎是那個時代高校青年學生的群體徽號,而從人們對他們“天之驕子”的稱謂中,也同樣可以讀出社會對他們“準精英”式身份的認可,以及對他們正在或將要擔負的文化責任的期待。當然,在主流文化和學院派文化的縫隙中,各種形式的大眾文化在社會流行的同時,也受到了高校青年學生的追捧,鄧麗君的流行歌曲、港臺的言情小說和武俠小說、崔健的搖滾樂、王朔的“痞子文學”等,都在褒貶不一的批評聲中,成為高校文化的一部分。但是,從其流行范圍、受眾性質和文化特征來看,這些大眾文化都應該視為全民性的大眾文化。即以崔健的搖滾樂和王朔的“調侃文化”這兩支內地土生土長的大眾文化而論,前者的受眾主體是對80年代前的中國歷史有著深刻記憶的社會群體,而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并不年輕;后者則近乎是一種成熟世故的市民文化,那種參透世態、把玩神圣的“一點正經都沒有”的風格顯然反映的也不是一種青年心態。
當“大話”文化在1995年進入內地時,雖然對于整個內地的文化生態來說,還是略顯操之過急。不過,此時的高校青年學生卻更有理由得風氣之先。早他們若干屆的學長們的濟世熱情已經成為上一個年代的歷史記憶,現實的宏大敘事已經淡出了他們的精神生活,主流文化似乎僅僅是教科書上需要他們記牢以應付考試的知識點,而本土大眾文化的市民氣息及其與主流意識形態欲說還休的關系,也已經讓他們找不到那種貼己的快感和解放心靈的歡樂,商品經濟、收費教育、自主擇業等一系列新問題讓他們茫茫然又有昏昏然。一時間,他們似乎患上了群體文化失語癥,群體文化生活呈現出一大片空白地帶。在這種情況下,來自香港的“大話”文化便悄然著陸其上。
美國文化學者阿爾伯特·庫恩(Albert Cohen)認為,亞文化產生于文化與結構的沖突之處。④ “大話”文化作為內地青年亞文化,應該說是出現于內地本土大眾文化與社會結構的沖突之處。本土大眾文化與新的社會結構的沖突,暴露了當前大眾文化與社會結構之間的裂隙,高校青年學生則是最早地直覺到了這個文化裂隙的存在并感受到了這個文化裂隙對他們文化生活的影響。因此,當文化感覺結構稍稍“滯后”的社會群體拒絕《大話西游》時,高校青年學生群體卻巧妙地將其改造成處理社會轉型時期的自我與社會關系以及群體文化與主流文化關系的青年亞文化資本。
以“邊緣經濟資本”為基礎的亞文化資本運作
作為青年亞文化資本的“大話”文化在其生成過程中呈現出一些典型特征。首先表現為以“邊緣經濟資本”為基礎的亞文化資本運作。“文化資本”概念最初是由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Bourdieu,Pierre)提出來的,指的是與“經濟資本”相對的以文化形式存在的資本類型。“文化資本”是個體從其所屬的團體(如家庭、學校、單位、俱樂部、地區、種族、階層等)所獲得的文化資源,并直接影響到他在文化上和學術上的成就以及在社會階層中的地位。⑤任何形式的文化資本都必須以相應的經濟資本為基礎。“大話”文化在高校青年學生中流行的過程中,有幾個經濟因素和物質因素起到了重要作用:校園內低廉的電影票價;盜版VCD;免費的校園局域網。正是依靠這種低經濟成本的運作,高校青年的“大話”文化順利地完成了文化資本的“增殖”、“積累”和“擴張”。上述現象所表現的是這樣一種青年亞文化的生成特征:一方面青年群體有著非常旺盛的亞文化需求,同時也具備強大的亞文化建構能力;但是另一方面生活在中國內地的這個群體又缺少必要的經濟資本作為建構亞文化的物質基礎(歐美社會許多青年亞文化的形成都與其豐裕的經濟狀況有關,如摩登族等),于是他們選擇并利用了特定社會條件下的這些“邊緣經濟資本”(如低價影票、盜版光碟、免費互聯網等)達到了他們的目的。
亞文化“習性”與“感覺結構”:“大話”文化對主流文化的疏離
如果說上個世紀80年代高校青年文化的基本特征是對主流文化的積極介入,那么作為90年代中后期出現的高校“大話”文化則傾向于與主流文化“疏離”。這種“疏離”似乎很難說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而更像是文化資本市場對青年亞文化主體的一種自發調節。文化資本的這種自發調節功能是通過文化資本轉化為青年亞文化群體的一種文化“習性”和文化“感覺結構”實現的。文化“習性”(habitus)也是布迪厄社會學理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用來指稱不同的社會群體劃分社會和看待社會的獨特方式,⑥它是文化資本所內化成的個體“性情”。⑦文化“習性”不是外在于文化主體的客觀文化資本,而是內在于主體身心的一種文化修養,表現為特定的藝術趣味、知識傾向和行為風格等。文化“習性”的養成也不是一種個體行為,而是經由文化主體生活在占有某種文化資本的團體(家庭、學校、單位、俱樂部、協會、幫派等)之中,長期浸染、熏陶而成。“感覺結構”是英國文化學家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文化分析》一文中提出的概念。他用“感覺結構”表示一種對某種獨特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是威廉斯對“文化”的一種最廣泛的定義)的感知。他認為“感覺的結構是一個時期的文化:它是一般組織中所有因素產生的特殊的現存結果”。⑧從“感覺結構”的這種性質,不難看出布迪厄的“習性”概念與威廉斯的“感覺結構”概念之間的淵源關系。雖然威廉斯將“感覺結構”視為“與生俱來”的品質,但是我們不妨理解為這是他對“感覺結構”是由無意識習得的這一特征的強調。
那么,以《大話西游》為代表的“大話”文化是如何塑造高校青年學生群體的亞文化“習性”和“感覺結構”,并以此實現與主流文化疏離的?這里試從四個方面進行分析:
其一,《大話西游》給高校青年學生群體提供了一個將“經典話語”改寫成“狂歡話語”的絕佳范例。中小學課本中的“經典課文”和大學講堂上的“經典名著”曾經是青年學生群體的主要話語資源。主流文化和學院派文化幾乎壟斷了所有的經典闡釋權,它們不僅預設了衡量經典的標準和經典文本的特征,而且規定了對待經典的態度和闡釋經典的方式:“經典”的文化意指是神圣的、嚴肅的、深刻的,“經典”的藝術形式是規范的、精制的、獨特的,對待“經典”的態度則必須是虔敬的、景仰的、“受洗”式的(反之則視為對“經典”的褻瀆)。《大話西游》的到來,使青年學子們彷佛“在一夜之間沖破了思想的牢籠,獲得了話語的權力,張開了想象的翅膀。于是,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說話了,漫無邊際、答非所問、瘋言瘋語、胡言亂語、自言自語、自相矛盾、言不由衷、言不及義、牛頭不對馬嘴、風馬牛不相及……這就是無厘頭的表達方式”。⑨這是他們從未體驗過的“話語狂歡”,是他們從未經歷過的與經典“零距離”。
其二,《大話西游》培育了高校青年學生群體對文化的一種“游戲心態”。典型的游戲特征是參加者可以隨時修改和制定規則,可以無數次輕松地從頭再來。紫霞仙子在盤絲洞前用劍一劃一指:“整座山都是我的!——包括你!”再現的是青年人在游戲中自封和分封伙伴的情形;至尊寶借助“月光寶盒”一次次重新穿越五百年時空,則像極了無論勝敗都可以一次次推倒重來的打牌游戲;至尊寶在與白晶晶的那場讓觀眾心跳加快的“激情戲”之后,竟然冒出一句:“我只是看你那么沖動,配合你一下而已。”讓觀眾的緊張頓時化為爆笑——原來這不過是一場聲光演繹的“戲”。——其實整個一部《大話西游》都不過是取經前的“游戲”,而最為“嚴肅”的西天取經事件則被括到了影片之外。青年學生群體在反復觀摩《大話西游》的過程中形成的“游戲心態”,自然會影響到他們對主流文化和學院派文化的解讀。
其三,《大話西游》助長了高校青年學生群體的“幼稚化心態”。高校青年學生群體幼稚化首先與獨生子女比例的增大以及物質生活的豐裕有關。另外,社會結構的松動和主流意識形態的柔化使他們的社會責任感相對減弱,成長缺少了一個重要的提升力量。其實如果直觀地看,《大話西游》的表現形式非常接近兒童的思維和感覺方式。兒童的許多話語和行為常常讓大人覺得匪夷所思,但同時又感到情趣盎然——而這不正是《大話西游》式“無厘頭”文化帶給人們的感受嗎?
其四,《大話西游》滿足了高校青年學生群體對愛情的“浪漫感傷心態”。《大話西游》中被狂歡話語所包裹的浪漫感傷的愛情故事,是導致港臺票房下滑的主要原因,但卻成了內地高校青年對《大話西游》難以割舍的一個重要理由。“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這段愛情誓言的引用率在《大話西游》所有臺詞中可能是最高的。青年學子們在說出這段臺詞時的真誠和癡迷,表明他們已經根本不理會這樣一個事實,即這段話不過是對電影《重慶森林》(王家衛導演)中一段臺詞的戲仿。于是我們也不難理解,當2001年的某一天,周星馳在3000多名北大學生面前無法完整地背出這段愛情誓言時,“大話迷”們的內心會生出幾多失望!⑩
總之,“狂歡話語”是對“經典話語”的疏離,“游戲心態”是對主流文化的疏離,“幼稚化心態”是對社會責任感的疏離,“浪漫感傷心態”是對現實理性的疏離。“大話”文化作為青年亞文化資本有效地建構了青年群體的亞文化“習性”和亞文化“感覺結構”。威廉斯說:“新的一代人將會以其自身的方式對他們所繼承的獨特世界作出反應,吸收許多可追溯的連續性,再生產可被單獨描述的組織的許多內容,可是卻以某些不同的方式感覺他們的全部生活,將他們的創造性反應塑造成一種新的感覺結構。”這段話也同樣可以用來描述生活在“大話”文化中的高校青年學生群體“感覺結構”的形成特點。
被夸大的“解構”功能:“大話”文化與社會結構再生產
鑒于“大話”文化所塑造的青年群體的文化“習性”和“感覺結構”所具有的上述特征,很多批評者對“大話”文化“解構”主流文化的功能津津樂道。有人說:“在影片中,眾多束縛個體行為的事物都被無情地解構,如正統文化、語言規范、時空結構、婚姻契約等等。” 11有人說:“在‘后70年代’的青年眼中,無厘頭正是對那種陳腐、虛偽、假正經、假清高、假清純的主流斬釘截鐵的拒絕和蔑視,那種恣意的對秩序和正統的破壞讓他們體會到強烈的快感。” 12當然,我們無法否認批評者對《大話西游》做出上述解讀的合理性,但是我們也不能不注意到這樣一個問題,即上述“大話”文化的解構功能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批評者的文化想象?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曾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文化事實?正因為慮及于此,筆者在前面比較謹慎地使用了“疏離”這個詞語,而沒有沿用“解構”這個概念。賦予“大話”文化“解構”功能的批評者也許是把“大話”文化與內地本土的王朔式“調侃”文化當成了一回事,后者或許才是“解構”功能更合適的承當者。
“大話”文化畢竟是以商品經濟為基礎的社會結構的產物,這一點決定了它對主流文化“解構”功能的先天不足。盡管在它被移植到內地社會后,由于內地特殊的政治/經濟二元社會結構,使得它的文化意義在娛樂功能方面有所減弱,而在“解構”功能方面有所突出,但是這種文化功能的改變是非常有限的。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在給整個社會結構松綁時,主流文化也希望給自己“松松綁”:別老是纏著我玩,煩著呢!給你們介紹一種新玩法——你們自個兒玩去吧!“大話”文化在本質上正是這樣一種讓大眾“自個兒玩”的東西。它有一點反叛,但目的是在宣泄;它有一點冒犯,但只是一個惡作劇;它有一點撒野,但不過是在雪地上打個滾;它有一點消解,但卻使得這個社會結構的運行更加順溜。不難作出這樣的比較:一個喜歡王朔式大眾文化的青年群體,自然比一個喜歡以救世精英自居的青年群體更容易與主流文化相處;一個喜歡“大話”文化的青年群體,自然又比一個喜歡王朔式大眾文化的青年群體更容易討主流文化的歡心。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認為,文化資本轉化而成的文化“習性”所生產的社會差異,從根本上說是這個社會結構的再生產所需要的;同樣的道理,作為青年亞文化資本的“大話”文化轉化而成的青年群體的文化“習性”和“感覺結構”所產生的與主流文化的疏離,也是目前市場經濟社會所需要的,但這肯定不會成為校園文化的主導方向。
①香港中文大學李歐梵教授在哈佛大學授課即用《大話西游》作為教材。參見李歐梵、周星馳《成長于現代與后現代之間——李歐梵與周星馳對談》,東亞經濟與評論網。
②《周星馳: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大師》,《南方周末》2004年12月23日;《周星馳14日受聘中國人民大學工商學院教授》,《北京娛樂信報》2004年12月15日。
③11周宗偉《隱忍與釋放——青少年中“大話現象”成因分析》,《青年研究》2002年10月。
④⑥[英]阿雷恩·鮑爾德溫等著、陶東風等譯《大眾文化導論》第326、363頁,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⑤⑦[法]皮埃爾·布迪厄《資本的形式》,薛曉源、曹榮湘主編《全球化與文化資本》第6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
⑧[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分析》,羅鋼、劉向愚主編《文化研究讀本》第13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⑨阿祥《為什么北大學子狂追“無厘頭祖師爺”周星馳?》,《中華讀書報》2001年10月31日。
⑩參見《自然風趣周星馳有求必應在北大》,《北京晚報》2001年5月3日。
12乙乙《周星馳:給你一個無厘頭的理由》,《現代交際》2002年第1期。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