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展過程中有一條從文化啟蒙到政治化,再到泛政治化的演變線索。如果說20世紀20至30年代之交文學迅速政治化,普羅文學、左翼文學、革命文學紛紛崛起有其歷史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那么文學的泛政治化給文學發展帶來的則是更多的負面效果。泛政治化即政治化過渡和過量帶來的傾斜和失誤,一方面是政治文化的僭越性擴張,侵入、冒進和占據了其他生活和文化精神領域,最終成為一種對其他生活和文化精神領域話語的取消和替代;另一方面社會生活和文化精神的參差多態的復合體(多義的共同體)被人為地納入到政治的有限框架后,其意義也就被縮小了。泛政治化造成了簡單化線性思維和二元對立式的思維模式,也造成理解(讀解)文學的狹小釋義空間。泛政治化給現當代文學帶來的負面消極影響從根本上制約了文學敘事應具有的廣度、深度和厚度,限制了作品藝術審美質量的達成和提升。
一、雙向對逆的運行機制
政治原本有著自己的領域、位置和空間,以制度和意識形態兩種方式存在。政治也可以對社會生活的其它領域發生重大的影響。這一點我們在歷史上經常看到。但其前提是不以消滅和取代其他領域的獨立性為前提。政治文化是整個文化母體中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它應該立足于自己的本位核心領域而產生其應有的作用(包括對其他領域的影響,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而不應是長期硬性、僭越性地擴張,侵入、冒進和占據了其他領域形成泛政治化態勢。中國現當代文學敘事在極左思潮影響下,出現了大量泛政治化的敘事文本,成為登峰造極的“革命文學”經典。作為復雜的文化現象是值得進行深入研究的。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不是一個單純的審美事件,同時它也是一個政治事件。這與過量的政治文化焦慮相關。①基于權力集團政治利益的極度膨脹,過量的政治焦慮無法從政治渠道本身獲得滿足時,它總是要尋求外在的發泄和釋放。審美的文學敘事正是這種途徑之一。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可以看作泛政治文化戰略得以實施的修辭術。
文學泛政治化的敘事構成首先是在實現方式上將世界(生活)要素的眾多內容一律兌換或置換為政治內容。例如把杜甫詩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個原本對社會不平等的對比性感慨抒發,解讀為對階級壓迫的血淚控訴和階級意識的覺醒。又如將婦女的穿衣打扮兌換為不同階級生活方式的直接表征:1、現代文學一些作品中把燙發、抹口紅、著旗袍、穿高跟鞋的現代女性特征一致性地設置為,不是國民黨的官太太,就是女特務,或者是交際花,要么就是妓女,總之都是舊社會的垃圾;2、受此影響,當代文學的一些作品把香風美女作為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如《上海的早晨》、《霓虹燈下的哨兵》等),或者是把穿衣打扮當作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如陸文夫小說《井》),至少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加以否定。3、作品的畫面上如果出現八、九個人圍坐在一桌酒席上,那一定是反動階級、剝削階級在吸食民脂民膏,至少也是腐化墮落生活的表征,總之與勞動人民的艱苦樸素格格不入……這樣,一切事物就都被納入政治的框架,以政治的視角解釋一切,政治就被不合理地擴張和擴大了。被擴張和擴大了的政治勢必導致它越出自己的疆界而進入到社會生活各個層面和其他文化精神領域。政治文化的僭越性擴張,侵入、冒進和占據了全部社會生活和其他文化精神領域,最終成為一種對社會生活和其他文化精神領域原有事物的曲解、取消和替代。
社會生活是參差多態的,是多種復雜的事態的復合體(多義的共同體),是一本難懂的大書。然而當生活被人為地納入到政治的有限框架后,其意義也就被縮小了。政治好比是一個筐,其容量是有限的,要把原本不屬于它的事物一古腦裝進去,就勢必對那些事物實施大規模的刪減。多年以來,我們的文藝理論提倡深入生活和反映生活,卻不去發掘對生活無限豐富意義的理解,甚至置生活于不顧。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追求一種體現政治宣教的“宏大敘事”。于是便發生了政治對日常生活的大規模入侵。這導致“生活”成了“政治生活”的代名詞。就事象形態而言,日常生活是蕓蕓眾生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五行八作,百業運營。但是泛政治化思維卻要刻意營造一種單一的非日常化的“嚴重”的政治生活氛圍。它充滿敵情觀念,連街坊鄰居都提高了警惕,繃緊了階級斗爭這根弦。把扶老攜幼,救助病弱,公共汽車上的讓座一律視為“雷鋒精神”或“共產主義精神”在閃光。因此文學敘事中作家用飽蘸時代風云的如椽大筆盡情揮灑光芒四射的英雄人物的傳奇色彩的“故事”。而升斗小民的瑣碎生活和卑微的經歷被拒斥在文學敘事之外。泛政治化文學敘事在理論導向上曾經批判中國傳統戲劇敘事中盡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勞動人民成了渣滓。然而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沒有想到自己也在政治宣教的“宏大敘事”中走向棄普通百姓于不顧,走向了斑斕的生活和豐富多彩的文化精神的反面。這個諷刺是頗耐人尋味的。
泛政治化文學敘事縮小和簡化生活的另一個表現是對家庭、愛情這些人生重要內容的刪除。家庭是人們日常生活的核心場所。高度政治化和非日常生活化的結果必然是取消家庭、刪除家庭或將其忽略不計。現當代政治生活中曾經大規模出現的部隊生活、公家人、下放“干校”勞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等等生活形式成為對家庭生活的強有力拆解。夫妻或家人跟隨各自所在的單位(革命工作崗位),天各一方。由于人為的拆散家庭造成的兩地分居,人們的一切都被高度地組織化、政治理念化,完全取消或極大壓縮了個人生活的私人空間。不僅如此,人們甚至還被要求嚴格遵循高度政治化的理念,并將它們內化為個人的生活理念和自我意識。不僅要“大公無私”,“克己奉公”,還要“狠斗私字一閃念”。這樣,一個完全非個人化、非生活化的革命公共化政治生活空間就被打造而成。隨著取消家庭、刪除家庭或將其忽略不計,人生的另一個重要內容——愛情也遭致有效地遏制。文革期間,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文學敘事作品中,愛情成為禁區是眾人皆知的事實。在關于革命英雄傳奇般驚險曲折的“宏大敘事”中,呈現著“去家庭”與“去愛情”的傾向。《青春之歌》、《紅巖》、《紅日》、《創業史》、《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平原槍聲》、《烈火金剛》等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這個傾向。謝晉在導演電影《紅色娘子軍》時就刪除了原劇本中關于吳瓊花和洪常青的兩段愛情描寫,而這恰恰是原編劇梁信的得意之筆!在文革中推廣的“革命樣板戲”也均無家庭和愛情。《紅燈記》只有一個家庭的外表形式,實是一個以“家庭”為外衣養護的地下革命小組。這些作品意味著對于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來說,家庭生活和男女之愛這些柔性和溫馨的東西是“革命者”生活與精神中不必要的東西。它們不適于英雄傳奇“宏大敘事”的力度和剛性特點。如果就單個作品看革命英雄傳奇般驚險曲折的“宏大敘事”或許也不失為一種動人或精彩的敘事。但是將這些大量的作品組成一個連貫的系列圖景就不難發現其中的荒謬性。泛政治化文學敘事的荒謬性還在于以“革命”的名義實施了不合理的禁欲主義主張,以單一的政治性、階級性取消了豐富的人性。這是新時期文學伊始人性化寫作報復性泛濫的根由。
二、泛政治化文學敘事的失誤檢討
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首先表現在藝術概括上的嚴重失誤。歌德說:“詩人究竟是為一般而找特殊,還是在特殊中顯出一般,這中間有一個很大的分別”。在歌德看來前一種途徑就是從概念出發,然后再選擇特殊事物作為例證,以說明普遍性的概念;后一種途徑“才特別適宜于詩的本質”,因為詩人先抓住了生活中富有特征的事物,就會由于表現真實而完整,“在特殊中顯出一般”,產生由有限見無限、言猶盡而意無窮的境界。②因此,歌德說“對個別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才是“藝術的真正生命”,“到了描述個別特殊這個階段,人們稱為‘寫作’(Komposition)的工作也就開始了”。③這才是深諳藝術真諦的闡釋,道出了藝術概括的“美的規律”。馬克思曾高度贊揚莎士比亞的戲劇創作,號召作家要“莎士比亞化”,而不要“席勒式”。“莎士比亞化”是指莎士比亞戲劇創作中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劇情的豐富性、生動性帶來的整體藝術效果。而“席勒式”則是不適宜地將人物“作為時代精神的傳聲筒”。“席勒式”的創作方式的實質與古典主義原則所要求的由理性概念化類型形象所體現的普遍性精神極為相似。而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竟也如出一轍——以泛政治化的理論原則統一規范文學創作。這就形成一個階級只能有一個“典型”。一個“典型”實際上是反過來對典型的取消,人物必然滑落為扁平的類型化人物。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追求人物性格的普遍化、定型化和人為理論標準的規范化,為共性而犧牲個性,為一般而抹掉特殊。人物脫離了社會生活的具體情境和自身的動態復雜性,成為比較抽象化的思想容器,自然缺少審美價值和藝術生命力。我國現當代文學自20世紀40年代以后至80年代中期以前,盡管作品眾多,人物不少,但真正受觀眾喜愛并流傳至今站得起來的藝術形象卻并不多見。這不能不說是作為主流的泛政治化文學敘事在人物塑造上的重大失誤。
文學敘事的泛政治化,作為普遍主義、集體主義、英雄主義、革命階級宏大敘事的過分膨脹帶來了反文學的性質。按照其敘事邏輯,只要政治理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剩下的事情就是為這個“一般”而找出個別的例證,即形象的圖解。文革中曾經有過“領導出思想,作家出技巧”的創作經驗,在較長的時間里,我們的一些文藝創作,充斥著概念化、公式化、臉譜化、標語口號化、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嚴重弊病。受此問題的啟示,我認為經典敘事學的結構功能研究也帶有科學主義和普遍主義傾向。作為一種文學理論,它過于關注敘事作品的普適性常規,而忽略了杰出作品個案的特殊性。
泛政治化運作形成了簡單化線性思維和二元對立式的思維模式。不僅革命與反革命、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進步與落后、正確與錯誤、美與丑等壁壘森嚴,黑白分明,鮮明對立,沒有過渡(反對寫中間人物);而且集體與個人,公與私,集體主義和英雄主義的“宏大敘事”與個人化的小敘事,革命理念與個人情欲互不相容。簡單化的線性思維和二元對立式的思維模式限制了作家精神生產的詩性觀念化、想象化的自由空間,走進非此即彼的狹隘思維定式,藝術的路子越走越窄。
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造成理解(讀解)的狹小釋義空間。比如報道一個救助落水兒童的青年,不顧事實本身的活性特征和意義,而人為地進行觀念上的拔高,說他之所以能夠作出這些光輝而動人之舉,完全是因為平時如何如何的積極上進,自覺地接受革命思想教育,一貫用高標準、嚴要求衡量自己,在發現兒童落水的瞬間突然想起了雷鋒、王杰等英雄人物的光輝事跡,終于在英雄精神的鼓舞下跳入了水中,云云。泛政治化的文學敘事大力主張寫“新的人物,新的世界”,這一觀點認為,文學敘事要表現時代生活就只能“寫工農兵”,排斥“家務事,兒女情”。由于受蘇聯文學的影響,并片面地將其理解為“以寫光明為主。他們也寫工作中的缺點,也寫反面的人物,但是這種描寫只能成為整個光明的陪襯”,④所以作品中總是呈現革命形勢一派大好景象,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一片明媚春光。周揚認為在“解放區的文藝是真正的新的人民的文藝”,應該寫“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因為“民族的、階級的斗爭與勞動生產成為了作品中壓倒一切的主題,工農兵群眾在作品中如在社會中一樣取得了真正主人公的地位。” ⑤這一觀點在當時社會環境中具有特定的積極的意義和影響,但如今天從學理意義上看來,這就是題材決定論和根本任務論的直接理論源頭。任何理論超越時代被長期沿用,必會變異變形,由于階級斗爭被視為絕對正確的思想方法,對我國當代社會生活發生了重大影響,也不可避免地滲透到文學活動中。于是《紅樓夢》被解讀為中國古代的階級斗爭史,《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被說成是農民造反和革命的代表。受泛政治化的階級分析方法影響,我國當代生活曾經流行這樣一句口頭禪:“什么藤上結什么瓜,什么階級說什么話。”階級劃分進入文學敘事領域,預先設定了各階級在文學作品中的地位與面貌。他們的地位與面貌,所作所為,套用一句當時流行的話來說:“是由他們的階級本質決定的”。于是階級敵人必定是鬼頭鬼腦,面目可憎,“賊眉鼠眼,一雙眼珠骨碌碌亂轉”,這是當時文藝作品對階級敵人的常見畫像和話語修辭。他們總是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窺測風向,以求一逞。但是由于他們逆歷史潮流而動,則一定是“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是革命規律,也是創作鐵則。而工農兵作為進步階級,其形象必定是光輝的,是生氣勃勃、充滿活力的,要把他們無一例外地刻畫成“濃眉大眼,高大魁梧”,“目光炯炯,英姿颯爽”。他們的手或拳頭也往往被畫得特別大,叫做“大手”或“鐵拳”。而作為工農兵優秀代表的黨員干部更是無所不能,一切矛盾和困難均能迎刃而解。資產階級男的一定是大腹便便,女的一定是珠光寶氣,他們一律過著燈紅酒綠,醉生夢死,腐化墮落的生活……
戰爭文學是泛政治化文學敘事的主要領地。但是縱觀我國戰爭文學,正是因為受文學敘事泛政治化負面影響,使它在審美蘊含方面患有嚴重的缺失性病癥。中國現代革命戰爭所走過的道路并非像長安街那樣平坦寬闊,而是充滿了坎坷與挫折。這些坎坷與挫折不僅來自于敵人的強大與狡詐(他們是確確實實張著血盆大口的活生生的真老虎、大老虎和鐵老虎),同時也來自于我軍內部受“左”、右傾錯誤的嚴重危害、共產國際的錯誤指導、以及戰略戰術指揮方面的失誤和個別領導人的弱點等。這些因素的交織曾經數次使得中國革命陷入危機,瀕于絕境。然而這種歷史的殘酷性和真實性并未在文學敘事中得到真實的述說。這實質上是現實主義和歷史主義精神的雙重滑落。只是到了近年來的戰爭文學敘事才有一定改觀。泛政治化的戰爭文學敘事給人以這樣一個鮮明的感覺印象,似乎我軍僅僅憑著高度的政治覺悟與樸素的階級感情在那里打仗。而敵人則真的成了一打就倒,一戳就破的紙老虎。反面人物被漫畫化了,正面人物被人為地拔高了,戰爭變成了輕而易舉的兒戲和玩鬧,成了一種虛假的敘事。從藝術的高度看,泛政治化的戰爭文學敘事缺少應有的人性關注所引起的心靈震撼,也缺乏借助戰爭對人類命運、歷史進程和戰爭本質的哲學深度思考,缺少超出戰爭政治倫理之外的多方面審美蘊含。
三、不是余言的余言
對政治化與泛政治化文學的研究一直是迄今為止對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的一個弱項。主要原因是文革后人們出于對“陰謀文藝”、“幫派文藝”的摒棄而產生的連帶效應。這樣的連帶效應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恩格斯說“任何新的學說……必須首先從已有的思想材料出發”。⑥廣而言之,任何文化現象也是同理,文學藝術也不例外。其實就歷史而言,“文革”歷史并非空穴來風,文革時的文藝也不是江青之類的幾個人就能夠憑空搞起來的。它實在是長期以來中國泛政治化文學敘事的必然邏輯結果。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的文學及其理論批評成就不高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理論界所說的什么“與傳統決裂”、“沒有民族特色”、“沒有自身話語”之類的問題,而是它從根本上回避了現當代中國社會生活與文藝生活中的重大問題,喪失了文學中應有的現實性和具體性內容。對如何看待泛政治化文學敘事的優劣利弊,我認為只是作非學術化的否定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從學術角度作出扎實細致的深入研究和有說服力的闡述。這不是靠一兩個人或幾篇文章就可以畢其功的。這種探討對從根本上清理泛政治化文學敘事給中國文藝帶來的負面效應,對業已出現的輕視政治化與輕視泛政治化文學的現當代文學的研究和教學,對克服把文革文學放逐到當代文學視野之外的痼疾具有建設性的積極意義。當然文學是不能完全脫離政治的,這是文學需要探討的另一個話題。
①王一川《中國現代卡里斯馬典型》第37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②歌德《關于藝術的格言和感想》,轉引自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卷)第415—41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③愛克曼輯錄《歌德談話錄》第1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
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選集》第三卷第871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⑤周揚《新的人民的文藝》,《人民文學創刊號》,1949年。
⑥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56頁,人民出版社。
(作者單位:漳州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