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年來戲仿經典的大話文本中,《Q版語文》(林長治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簡稱《Q版》)無疑是最“明目張膽”的,它肆無忌憚地“改編”了中小學語文課本里的經典文本,稱得上是一場戲仿的饕餮盛宴。自1903年語文課程獨立設科以來,語文教材還是頭一次如此令人瞠目地被冒犯,在持續(xù)了三個月的熱銷后它在口誅筆伐聲中被叫停。
從媒體言辭激烈的批評看,其罪名似乎很明確,即“顛覆經典、糟踏文化”。這確實點到了它的“死穴”。但遺憾的是,多數批評僅僅停留在對其怪誕情節(jié)的抨擊或謾罵上,較少深入文本內部進行細讀,因此一些重要問題至今還懸而未決,如:它對經典的顛覆究竟是怎樣實現的?戲仿經典的文本屢見不鮮,如《巨人傳》是圣經作品的戲仿,《堂吉訶德》是對騎士文學的戲仿,《故事新編》是對《尚書》、《道德經》、《莊子》等的戲仿,《大話西游》是對《西游記》的戲仿,為什么它們可以被容納甚至重新被確認為經典,而《Q版》卻遭到如此頑強的抵抗和打擊?本文試從《Q版》的戲仿特點、修辭策略、文化功能等層面對其進行解讀。
一、《Q版》:戲仿的盛宴
戲仿就是戲謔性、諷刺性地仿擬他者語言,是“仿擬”和“互文性”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包含了不甚恭維,不太嚴肅的成分,有開玩笑、戲謔、逗哏、調侃的性質。”①這就導致了作者語言和原文語言的沖突,形成了不同腔調、雙聲語和復調。戲仿往往和學校教育有關,戲仿文學“幾乎總是從經典文本或是教科書里的素材下手”,②《Q版》的戲仿對象涵蓋了豐富的語文課程資源,包括31篇魯迅、朱自清等名家膾炙人口的課文,也包括習題、廣告、小品、周星馳電影、流行歌曲等。其戲仿可分為三種類型:
第一類是諷擬性的講述體。即講述者在使用自己的語言時,與自我的主體性相背離,呈現扭曲的陌生化狀態(tài),出現雅俗、文白、古今等的錯位。《Q版》里各種人物可以穿越時空隧道,所有角色開始反串,人物語言與原文中的身份相距甚遠。如兇神惡煞的鄭屠在奄奄一息的時候居然發(fā)出了溫軟而煽情的呼吁:“提轄爺爺!你這也最恨,那也最恨,難道這世界對你來說就只有暴力和仇恨嗎?對身邊的人多一點兒愛,多一點兒關懷,我們的生活才會更美好呀!”類似的諷擬性講述使得原文的嚴肅性與莊嚴性蕩然無存。
第二類是轉述他人話語改變意向。即把經典課文的原話轉移到另外一個人口中,盡管內容依舊,但是由于語境已經被徹底改變挪移,所以其中的語調和潛臺詞也發(fā)生了改變。如《老爸的背影》:“前些日子我身體欠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連平時愛耍的狼牙棒都掄不起來了,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不過,自從我看了《沙僧日記》,嗨!啥毛病都沒有了,吃什么拉什么,身材保持得賊好!現在整個小區(qū)的煤氣罐都是我扛呢!”。原文語境已完全被轉化,濃濃的親情已被徹底消解。
第三類是摹擬他人話語改變意向。即模擬他人話語風格,但對其進行改造如夸大變形,剝落了本義。如《范進中舉》里連續(xù)重復“(大家跟我一起念):封建社會實在是太黑暗了了了了——”,通過戲仿課堂上語文教師的口吻,用拿腔作調的呆板的教學語言對語文教師進行了漫畫式的夸大,使得其形象變得滑稽可笑。
《Q版》以戲仿的利器偷換了語言形象,擊破了經典的硬殼,使之分崩離析,從而構筑了一個笑的世界。其搞笑方式無奇不有,主要體現在具體的修辭策略和語言形式中。
二、《Q版》的修辭策略
《Q版》的修辭策略和語言形式主要有:丑角式表演、脫冕、粗鄙化、物質肉體化描寫等。
丑角式表演。《Q版》的作者自稱為“白癡作者”,創(chuàng)作組叫“抽筋六人組”,“白癡”、“抽筋”都是非正常的癡呆瘋癲的丑角。對原文體裁作了翻天覆地的變動,都改成了喜劇小品表演,就連《賣炭翁》也被改編成逗樂小品,由油嘴滑舌的賣炭翁與老牛的對話組成。所有的主人公都從事著“抖包袱”式的喜劇表演,戲仿后的課文處處回蕩著震耳的傻笑、爆笑。
脫冕。《Q版》的社會場景是脫離了常軌的、翻了個的反面生活,是不斷在加冕和脫冕的生活。這里的“冕”包括了權力、秩序、尊嚴、榮耀、崇高等范疇。經典作品原有的神圣的事物被從精神殿堂拉到物質的地面上,被糟踏、褻瀆、降格。如《從百花園到四色書屋》,文章有一段描寫先生昏厥的一幕,最慘不忍睹:平時高高在上威嚴無比的老師讀書(其實是在唱《青藏高原》)因不能拔高調門而昏倒在了地上,面色青白,白沫橫流,狼狽不已,學生們一擁而上,掐人中、扯耳朵、擰鼻子、揪腮幫子,先生被整得面目全非,臉上的穴道被摸了個遍,暗自狂喜的學生奪過象征著學校規(guī)訓的戒尺大打老師腳底(這是學生在正常日子里不能實施的暴力)。學生們與其說是在千方百計地“救治”老師,不如說是興高采烈地對其進行一次次的忤逆與羞辱,師道尊嚴徹底坍塌了。《Q版》采用這篇課文的漫畫做封面,也暗示了全書的顛覆傾向。
粗鄙化、物質肉體化。《Q版》的人物在插科打諢時,罵人話和猥褻語言往往脫口而出,把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東西轉移、降格到物質肉體和身體層面,導致了“粗鄙化”傾向。貶抑話、隱諱語成為作者新寵,臟話連篇。“肉身化”的語匯俯拾皆是:“荷塘里應該有MM在洗澡吧。”(《荷塘夜色》)“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我現在非常想女人。”(《三個和尚》)《Q版》封底是一組看圖識字:“大便—方便—方便面”。從“泳衣”到“大便”,從肉體到糞便,目光逐漸向下,轉向人的肉身和下部器官,整個文本世界被物質化、肉身化了。
通過以上修辭策略,《Q版》提供了一個顛倒的戲仿文本,在經典的彼岸建立起了另一個世界,“再現了”“第二種現實”。
三、《Q版》:解構的虛無
應該承認,經典經過一定的權力機構和內在的文學評判機制確立后,容易給后人造成巨大的壓抑,但同時其可貴的原創(chuàng)性和張力結構也留下了足夠的解讀和再創(chuàng)造的對話空間,能夠經得住后人包括戲仿、大話在內的各種“折騰”。戲仿具有不容質疑的合法性:一切事物都有可被摹擬的地方,亦即自己可笑的方面,一切事物無不通過死亡獲得新生得以更新。戲仿文學提供了一種新的藝術觀察形式,強調“顛倒看”,正反面一起看,以這種視角觀察世界,可以看到許多過去看不到的東西。詼諧文化的插科打諢、嬉笑、打鬧和調侃背后有著嚴肅深刻的意蘊,隱含著“微言大意”——精神的解放,自由的滿足。戲仿的世界感受是埋葬也是播種,是解構也是建構,沒有絕對的肯定也沒有絕對的否定。即使是罵人話、臟話也具有雙重性,既有貶低和扼殺之意,也有再生和更新之意。事實上,戲仿程度很高的作品也是可以得到歷史的認可,同樣可以成為經典的延續(xù)。問題的關鍵在于:戲仿也罷,油滑也罷,不能是單純的否定和肯定,必須要顯現出一定的深度和力度,在戲仿、貶抑中保持著褒貶融合的整體性和辯證性的特征。
戲仿文學的杰出代表是拉伯雷的《巨人傳》,它具有純粹自發(fā)的民間性和非官方性,在文藝復興時期代表著進步的人文精神,對抗著中世紀教會的封閉、愚昧的文化統(tǒng)治,它使民眾暫時進入了自由、平等和富足的烏托邦王國,因此具有著一種宇宙更新精神和“治外法權”的權力,形成了對話、解放思想和重新建構的文化功能。魯迅在《故事新編》中也進行了戲仿的成功探索:《補天》借助弗洛伊德學說,把人的起源敘述成是因為女媧的性苦悶,從而解構了“女媧補天”神話的意識形態(tài)性——維護封建等級制度(天生的優(yōu)/劣、富貴/貧賤、上等/下等的區(qū)別),嘲諷了道貌岸然的假道士,但同時通過描繪女媧創(chuàng)造的喜悅和艱辛,也歌頌了其創(chuàng)造精神。《奔月》在貶抑、還原了后羿射日后的尷尬和寂寞孤獨的同時,也描繪了英雄射月時未泯的雄風和嫦娥離去后的樂觀態(tài)度。③《理水》里大禹曾大罵“放屁”,這絕對是粗鄙化的廣場式咒罵,但它具有巴赫金所說的雙面“雅努斯”的性質,贊美與辱罵屬于正反同體、褒貶融合,即對官員“清談”的否定和對“中國脊梁”的治水精神的肯定;影響《Q版》極深的《大話西游》在嬉笑怒罵地解構一切的同時,仍然忠誠于愛情和責任;長篇小說《苦笑記》(曉蘇著,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全部由難登大雅之堂的葷笑話(民間詼諧文化)組成,戲仿和消解了文革和新時期里的各種強權話語,但同時也指向了思想解放、民主、自由等正面價值。
然而《Q版》卻不是這樣。從文化屬性上看,《Q版》是網絡文化和大眾文化的產物。《Q版》從網絡論壇里移植了戲仿的語言軀體,匯聚了大眾文化的各種娛樂元素,極富當代消費文化的娛樂性、商業(yè)性、流行性,是商業(yè)炒作與資本(經濟、權力和文化資本)運行和爭奪的結果。和某些大話文學一樣,它只具有戲仿文學的皮相,并不能傳承其真正的進步的文化精神和文化功能。我們在《Q版》里聽到的多是單純的罵,枯燥的貶抑,怪誕的笑,純粹的調侃。那些充斥《Q版》全書的“我靠”、“我日”等粗鄙語,除了咒罵似乎并不能讓我們聽到什么其他東西。《老爸的背影》中父親被徹底脫冕和被嘲諷之后,除了一笑而過的無聊我們是否還能夠從中感受到濃濃的親情?《范進中舉》里范進沒有中舉是因為“長的太帥”,最后吃饅頭中了大獎變得瘋瘋癲癲,原文對科舉制度的諷刺和嘲弄被徹底消解,但這又能讓人讀出什么深意?《狼來了》的最后結語是:“可憐的放羊娃,安息吧,希望上帝能寬恕你生前說過的謊話。這個故事教育了我們,說謊不應該總重復一句謊話,否則會付出慘重代價的。”這是否是另一種強加的扭曲了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建構又能夠起到怎樣的正功能?
真正的笑應該是“既歡樂興奮,同時也是冷嘲熱諷,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解構和顛覆不是戲仿的最終目的,創(chuàng)造和再生才是永恒的指向。《Q版》等大話文本的失誤絕不在于戲仿經典,而在于大部分戲仿的起點和終點都停留在搞笑和戲謔,其中單純的否定太多了,雙重的形象太少了,沒有形成贊美與詛咒的正反一體,禁不住推敲和咀嚼。《Q版》往往是為解構而解構,顛覆之后無所建樹,以無意義的廢墟代替創(chuàng)造的置換與承擔,它既不能讓我們長久地歡笑,也不能讓我們靜靜地深思,我們得到的只是暫時的消遣與逗樂。這無疑是無深度的解構,在游戲之后只剩下無窮無盡的虛無。從這個意義上說,《Q版》并不是戲仿文學的優(yōu)秀作品。它提供給我們的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鬧劇,它所擁有的基本是純否定性的調侃與詼諧,是消遣性的無所用心的詼諧,缺乏世界觀性質的深度和力度——這也正是《Q版》最終被拒絕的深層原因。□
①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第166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②[法]蒂費納·薩莫瓦約著、邵偉譯《互文性研究》第42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③參見鄭家健《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編>詩學研究》第182—190頁,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