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在祭嚴復文中曾說,嚴復當年在英國求學時與日本的伊藤博文等同窗數載,歸國后,伊藤博文所學成大用,而嚴復則至死不過是一個“資政大夫海軍協都統”的空銜閑職。這常使后人為其抱“懷才不遇”之不平。但追究嚴復生平,他并非沒有機會“一試其長”。之所以仕途坎坷多艱,有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打開嚴復仕途乖蹇之謎,不僅對研究晚清社會政治思想具有價值,對確立現代知識分子價值本位也具有參考價值。
一、郭嵩燾的“知遇之恩”
嚴復1854年1月8日(清咸豐三年癸丑十二月初十)生于福建侯官陽歧。嚴氏是中國傳統的“官宦之家”。但從其曾祖開始棄儒從醫,其父嚴振先則以仁義精術有聲州里間。嚴復早慧,幼得故鄉高士、五叔祖嚴昌和福建宿儒黃昌彝調教,頗得中國文化根基。然而不幸的是1866年福州流行霍亂,其父嚴振先是年六月被霍亂奪去了生命,此時嚴復只有十二歲,孤兒寡母苦苦支撐。
1866年春天“中興將軍”左宗棠出任閩浙總督,他上書清政府創辦福州船政局以培養近代海軍人才,并保薦林則徐之婿沈葆楨為總理船政大臣。在得到清政府批復后,這年冬天,沈葆楨即奉旨在福建創建船政并在當地招收英少。因為學員是官費,并且可得些銀錢補助家用,因此嚴復決定前去應試,成績名列前茅,深得沈葆楨賞識,遂于1867年春入馬江船政學堂習海軍。
為培養洋務人才,曾國藩、李鴻章從1871年始實施“派遣留美幼童”計劃。沈葆楨受此事啟發,于1872年提議清政府向英國派遣海軍留學生。清政府同意并撥專款后,1876年底,嚴復等12名學生赴英國深造。他們于1877年5月11日抵達倫敦后,嚴復與方伯謙、薩鎮冰、林永升、葉祖、何心川等6人先期考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院。
嚴復在倫敦結識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郭嵩燾。1878年2月2日是中國農歷春節,嚴復六人至中國使館給中國首任駐英國大使郭嵩燾拜年。據郭嵩燾《倫敦巴黎日記》記載:“嚴宗光談最暢……其言多可聽者”等,可見嚴復一開始就給郭嵩燾留下了深刻印象。二人年齡相差三十六歲,但這沒有妨礙他們的交往。后來郭嵩燾與嚴復“論析中西學術政制之異同,往往日夜勿休”,郭嵩燾甚至時邀嚴復“小酌”或“晚酌”,可以說郭氏對嚴復的才學大為激賞,二人遂成忘年之交。1878年夏天,嚴復完成格林威治海軍學院的最終考試,郭嵩燾此時已兼任中國駐法公使,便攜嚴復等同赴巴黎參觀世界博覽會。二人回國后也時常書信往還。
郭氏因受保守派攻擊,駐英僅一年半即被迫奏請辭職。清政府改派曾國藩之子曾紀澤繼任駐英法公使。但直至1879年1月25日離開英國,郭嵩燾一直恪盡職責忠于其事,包括認真做好留學生安置事宜。他在廣泛征詢校方意見的基礎上,給所有海軍留學生寫出評語和推薦意見。他認為劉步蟾、薩鎮冰等均成績優秀,已能勝管帶(艦長)之任;而嚴復學識特優,“以之管帶一船,實為枉其材”,遂照會英國新任外相沙里斯百里,請他安排劉步蟾等五人在一年學習期滿后上艦實習,而嚴復則繼續留校研習,“俾于返國后擔任教職”。得到英方同意后,郭又照會英國外交部和海軍大臣感謝他們對嚴復的關照。不僅如此,郭嵩燾甚至“致函樞近某公:有出使茲邦,惟嚴君能勝其任。如某者,不識西文,不知世界大勢,何足當此語。”其中不乏希望清政府破格任用嚴復的意思,當然也暗含對曾紀澤等人的影射。沒想到此舉給嚴復后來的仕途留下了隱患。
郭嵩燾這種開放型的官僚在當時畢竟是少數派,甚至被保守派視為“異端”,因此就難為傳統“主流”派所容。蔣廷黻著《中國近代史》稱:“他(郭嵩燾)的這些超時代的議論,引起了全國士大夫的謾罵。他們說郭嵩燾是個漢奸,‘有二心于英國’。湖南的大學者王運之流撰了一副對子罵他: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王運的日記還寫道:‘湖南人至恥與為伍。’郭嵩燾出使兩年就回國了,回國的時候,沒有問題,他是全國最開明的一個人,他對西洋的認識遠在李鴻章之上。但是時人反對他,他以后全無機會作事,只好隱居湖南從事著作。”直到1893年郭嵩燾卒,也沒有再被起用。
郭嵩燾因其思想超前而“謗滿天下”,他舉薦的人也一樣受到排擠。留學生監督李鳳苞(丹崖)對郭氏給予嚴復的高度評定和舉薦皆“不采”;曾紀澤則因為嚴復議論他“天分低,懦憚事,于使事無稗益”,而對嚴復極為不滿。1879年8月9日,已返湘鄉的郭嵩燾得讀曾紀澤出使日記,日記中譏諷郭嵩燾之處“凡數端”,其中就有“褒獎嚴宗光太過,長其狂傲矜張之氣。”郭嵩燾不得不承認,曾氏所言“雖屬有意相詆,而猶近事理。”郭嵩燾8月28日的日記也記道:“又陵之狂,由來固已久矣。”其實郭嵩燾也早就發現了嚴復的這一性格缺點,曾在日記中說:“又陵才分,吾甚愛之,而氣性太涉狂易。吾方有鑒于廣東生之乖戾,益不敢為度外之論。亦念負氣太盛者,其終必無成,即古人亦皆然也。”后來嚴復的命運似乎被郭嵩燾一語成讖。
二、與李鴻章交惡及科考夢想
1879年8月,因福州船政局急需教習,嚴復取消預定的一年實習提前回國。同時回國者還有劉步蟾、林泰曾等五人。嚴復回國后便應船政大臣吳贊誠之聘,回母校福州船政學堂擔任教習。正是這年冬天,對嚴復極為賞識的沈葆楨謝世,這對急于建功立業的嚴復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失去了一位仕途上的“領路人”。
1881年,李鴻章在天津創建的北洋水師學堂落成,由吳仲翔任總辦。嚴復的朋友陳寶琛將嚴復引薦給李鴻章的女婿張佩綸,再由張推舉給李鴻章。李鴻章“偉其能”,破格聘任28歲的嚴復為“總教習”,相當于現在的“教務長”,也算是“重用”吧。嚴復從此開始了他長達20年服務北洋水師的經歷。
應當說,嚴復得遇“實力派”李鴻章,有了一個新“靠山”,可能會有更快的發展。但嚴復的性格又一次妨礙了他的大好前途:“李鴻章嘗示意其執稱弟子,而先生勿屑也。”因此,李鴻章也就不把他當作嫡系。此其一。其次,曾紀澤到英國后就對嚴復表示出了一種惡感,其出使日記在國內廣為傳讀,極有可能將此感受傳達給了李鴻章。以李鴻章與曾國藩的師生關系,曾紀澤的話不可能對李鴻章沒有影響。第三,1885年4月,李鴻章與法蘭西公使會談于天津,處理中法戰爭善后事宜,卻被廣東稅務司德璀琳欺騙,“皇遽定約。言者摘發,疑忌及君,君亦憤而自疏”。以嚴復的狂傲性格,當他看破現象的時候,很可能會口無遮攔地說出來。因此,他是一個“明察秋毫”的智者,卻不是一個中國特色的官場上的幸運兒。因為在中國政界有一個不證的規則,即“為尊者諱”,這種“誤會”在官場上是致命硬傷,恐怕時間也難以合。中國人又講究“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友”,一個下屬不能過于聰明。想一想曹操殺楊修,也許我們還可能會覺得李鴻章“開明”呢!
中國歷代官吏升遷與任免中,格外重視“師生”之誼。嚴復既然不愿做李鴻章的“門生”,那么也就怪不得他老人家“不預機要”;何況李鴻章畢竟是個傳統官僚。
嚴復也意識到與李鴻章的關系不會再深入發展,因此他覺得“求人不如求己”,與其做李鴻章的“門生”,不如直接做“天子門生”。嚴復從此開始了科舉之途。1885、1888、1889(恩科)、1893年四次參加鄉試,但均名落孫山。1898年光緒帝為變法又開“特科”招集人才,嚴復又一次應試。吳汝綸勸他說:“特科徒奉行故事,不能得真才。得矣,亦不能用。愿執事回翔審慎,自重其才,弗輕一出也。”但是嚴復急于用世,不聽。果然,隨著變法失敗,特科作廢,嚴復參加特科考試也成了笑柄。嚴復通過科考功名進仕途的夢想與實踐到此為止。也就是說他一直沒有逃出“武學生”(武夫)的身份,沒有被時人看作是由“士”而致“仕”的“文明人”,因此也就不被重用。直到1909年,詹天佑與袁世凱共謀,賜十九位留洋學生以“進士”出身,55歲的嚴復列名其中,但此時的嚴復心灰意懶,對“功名”已沒有多大的興致。
三、“輿論動天聽”:另一條終南捷徑
李鴻章這個“靠山”靠不住了,科考夢想破滅了,嚴復此時找到了另一條“終南捷徑”:通過辦報紙與發表文章“上達天聽”。19世紀90年代,變法風聲潮起,尤其是甲午之戰使思想先驅者認識到,僅僅是器物的變革是無法救中國的,因此維新人士主張政治變革以救中國之“陸沉”。“西學”出身的嚴復也投入到辦報之風中。
1895年嚴復一口氣在《直報》發表了《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等文;1897年嚴復與王修植、夏曾佑、杭辛齋在天津創辦《國聞報》,寫下《論中國教化之退》、《有如三保》、《駁英太晤士報論德據膠澳事》等文,開始發憤譯介《天演論》并作《擬上皇帝萬言書》。此舉果然引起了光緒的注意,嚴復1898年應詔陳言,但應光緒約謄抄上呈的“萬言書”卻“為大臣所嫉,格不得上。”變法失敗后,不僅沒有得到“圣主”的重用,反而險些因之陷于牢獄之災。
不僅如此,他“輿論動天聽”之舉卻無意中切斷了他仕途上的最后一條退路。嚴復“非孔”“非君”、反對愚民政治、反八股文以及主張“自由為體、民主為用”等激烈的“異端”思想,頗令士大夫側目。尤其是1895年3月13、14日在《直報》發表的《辟韓》一文,對韓愈《原道》所宣揚的圣人觀、君主觀、臣民觀及其愚民政治進行了嚴厲的抨擊。這番“非君論”和人民本位論顯然與主流意識形態南轅北轍,因此“鄂督張公之洞見而惡之,謂為洪水猛獸。命孝感屠君守仁作《〈辟韓〉駁議》”進行反擊,后來在朋友鄭孝胥的調解下才作罷。嚴復一年前還盤算著投奔“香帥”,認為張香帥“頗有知己之言,近想舍北就南,冀或乘時建樹耳。”現在不僅李鴻章“不之近”,把個“香帥”也得罪啦!
嚴復的“輿論動天聽”計劃里,除了在報章上發表“策論”外,還有一張王牌就是譯介西學名著,這一招可以說是輿論界其他人士無法做到的。1897年譯好了《天演論》,嚴復請“曾門四弟子”之一的吳汝綸作序。請吳先生作序,一方面固然因為他是“桐城派”最后掌門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位“吳摯甫京卿”近在皇帝身邊,若得他推薦給皇上,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事。嚴復的譯筆果然引起了吳先生的好感,序言中極力褒獎,使《天演論》一時洛陽紙貴。
吳汝綸勸嚴復不要進入官場,而把心思多用于中西之學:“時局日益壞爛,官于朝者,以趨蹌應付,善候伺,能進取,軟媚適時為賢。持清議者,則肆口妄詆,或刺取外國新聞,不參彼己,審強弱,居下訕上以釣聲譽,竊形勢,視天下之亡,僅若一瓶盆之成若毀,泊然無與于其心。其賢者或讀儒家言,稍解事理,而苦殊方絕域之言語文字,無從能曉;或習邊事,采異俗,能言外國奇怪利害,而于吾土載籍舊聞,先圣之大經大法,下逮九流之書,百家之異說,瞑目而未嘗一視,塞耳而了不一聞。是二者,蓋近今能弊,獨執事博涉,兼能文章,學問奄有東西數萬里之長,子云筆札之功,充國四夷之學,美具難并,鐘于一手,求之往古,殆邈焉罕儔”,因此鼓勵他,“執事之自待,不得不厚,一時之交疏用寡,不足芥蒂于懷,而屈、賈諸公不得志之文,虞卿魏公子傷心之事,舉不得援以自證。尚望俯納芻蕘,珍重自愛,以副見慕之徒之所仰期。”1898年,當嚴復要參加特科考試的時候,吳汝也曾勸告嚴復不要參加,但是嚴復不聽。從這些方面可以看出,吳汝對嚴復性格才情的把握要比嚴復對自己的了解更深一些。如果說郭嵩燾對嚴復有“知遇之恩”,那么真了解嚴復的卻是吳汝。
四、私德不“嚴”:終成遺恨
嚴復仕途不順,固然與其遇人不淑及清末的政治腐敗有關,但是也與其性格缺陷及私德不“嚴”有極大關聯。
首先,嚴復急于用世卻不諳韜晦,好逞口舌之快,時有激烈言詞,為時人所側目。早在1880年,他“慨夫朝野玩,而日本同學歸者皆用事圖強,徑剪琉球,則大戚。常語人:‘不三十年藩屬且盡,繯我如老耳!’聞者弗省。文忠亦患其激烈,不之近也。”這就是他恃才不羈的一個典型例證。至于以后的激烈言論更是不勝枚舉,如他1916年說:“中國黨人,無論帝制、共和兩派,蜂起憤爭,而跡其行事,誅其居心,要皆以國為戲,以售其權利憤好之私,而為旁睨篋之傀儡,以云愛國,乎遠矣。夫中國自前清之帝制而革命,革命而共和,共和而一人政治,一人政治而帝制復萌,誰實為之?至于此極?”“所可憂者,吾國政界,往往應于俗諺所謂‘一蟹不如一蟹’。”“吾國武人……大抵皆下流社會之民,真老泉所謂以不義之徒,執殺人之器者。”“一切操持權勢者,皆是奴才。”“武人當令,則民不聊生,乃歷史上之事實。……所謂新式軍人,新于制服已耳。而其為不義之徒,操殺人之器,自若也。以此派而秉國成,淫佚驕奢,爭民施奪,國帑安得而不空虛,民生安得不凋敝。”一俟“革命”成功,雖然“黨徒之中,驢夫走卒,目不識丁,但前有搖旗吶喊之功,則皆有一臠分嘗之獲。”……
其次,“吸鴉片”給嚴復一生中留下最壞的名聲,更影響了他的仕途。嚴復1890致四弟觀瀾信中說:“兄吃煙事,中堂亦知之,云:‘汝如此人才,吃煙豈不可惜,此后當體吾意,想出法子革去。’中堂真可感也。”但是嚴復并沒有“革去”此不良嗜好,反而通常是一日三遍,而且抽得十分講究,要專門從上海購買上好的煙膏,他的書信中就有許多囑其妻從上海購買煙膏的記錄。嚴復吸鴉片一直持續到晚年,他1919年曾寫道:“以年老之人,鴉片不復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間非服藥不能睡。嗟夫,可謂苦已!恨早不知此物為害真相,致有此患,若早知之,雖曰仙丹,吾不近也。寄語一切世間男女少壯人,鴉片切不可近。世間如有魔鬼,則此物是耳。若吾言之,可作一本書也。”此真沉痛之言。事實上,他在安慶學堂受到攻擊以及教育部驅其辭北大校長時,“吸鴉片”都是其中的一條理由。
無法克服自身的欲望,這本身就與中國傳統的禁欲主義傳統道德相背,很難為“道統”所容,何況嚴復除吸鴉片外還有嗜賭、占卜、吃花酒等惡習。在清末官場,私德不嚴的大有人在,而嚴復本來不為當權者所容,他的私德就成了別人壓制和打擊他的把柄。
五、“智者”而非“圣人”
嚴復仕途乖蹇,還反映了那個時代對于新思想的極不寬容。
一種文化當它充滿生機和自信的時候,它是開放的、自由的、兼容并包的。而一旦它出現了超穩定結構,那么它就開始進入僵化和衰退期。有研究者說,中國傳統文化在宋代以后就失去了創新能力。雖然這種說法有些絕對,但是至少說明中國傳統文化的轉化過程是相對較慢的。在這種情形下,面對外來沖擊就顯得相當被動。嚴復之不見容于這個社會,實際上就是“新學”不見容于“舊學”的一個見證。晚清“舊學”家們盲目自大排外的故事并不少見。比如仍認為“天圓地方”、“天朝型模”、中國處于世界中心等,都是傳統中國文化民族主義心態的典型顯現。這種心態一直持續到甲午海戰以后。連李鴻章也感嘆當時的社會“如敝絮塞漏舟,腐木支廣廈,稍一傾變,遂不可支。”正是這種情形下,孫中山主張整體性的破壞性的社會革命,而“五四”新文化運動則主張“打倒孔家店”以推翻舊文化根基。因此,嚴復作為“新人”不能仕途通達也是必然的。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際遇,第一代留學生容閎、第二代詹天佑等也大都如此。直到“民國”以后,留學生才在社會發展中起了決定性作用。
另一方面,嚴復急于用世也是中國傳統文人“學而優則仕”思想的一種表現。“官本位”即權力本位。嚴復那一代轉型期的知識分子,在思想深處仍有著根深蒂固的“官情結”,認為只有做官、進入“廊廟”才算是實現了個人價值。因此從引進新思想、輸入新學理方面說他們是中國現代第一代知識分子,但是就其“官本位”思想以及私生活方面講則仍帶有明顯的“過渡性”。正因如此,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將這一代“新學家”稱為“失敗者”,并分析其“總根源”是“不以學問為目的而以為手段”:“時主以利祿餌誘天下,學校一變名之科舉,而新學亦一變質八股。學子之求學者,其十中八九,動機已不純潔,用為‘敲門磚’,過時則拋之而已,此其劣下者,可勿論。其高秀者,則亦以‘致用’為信條,謂必出所學舉而措之,乃為無負。殊不知凡學問之為物,實應離‘致用’之意味而獨立生存,真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質言之,則有‘書呆子’然后有學問也。晚清之新學家,欲求其如盛清先輩具有‘為經學而治經學’之精神者,渺不可得。其不能有所成就,亦何足怪。故光宣之交,只能謂為清學衰落期,并新思想啟蒙之名,亦不敢輕許也。”梁任公的這段論述可謂一語中的,不僅是對那一代人的概括,對當今乃至今后中國知識分子的安身立命也是一個重要的參考坐標。
這也就更進一步提出了“知識分子本位”的問題。筆者認為,“思想獨立、學術自由”是學術發展的根本前提也是“知識分子本位”。在那一代學人中,王國維主張重視學術自身發展規律和特點,學術研究要努力做到“非意識形態”化,把學術從政治、道德附庸的地位上解放出來。他反對學人鼠目寸光的急功近利思想和政府“以官獎學”的做法,而呼吁學界樹立“學術本位”的思想:“欲學術之發達,必視學術為目的,而不視為手段而后可。”這種思想對中國固有的“于學術非有固有之興味,不過以為政治上之手段”的“學以致用”、用政治取消學術獨立地位的思想是一有力反駁,其現實針對性完全符合中國實際,反映了時代進步要求。王國維先生一生研究均在于拯救家國、解放人性,反對“曲學干祿”,在啟蒙與救亡中指向深遠“功利”的根基,實為學術和知識分子的根本。其實嚴復也模糊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在1898年7月28日、29日《國聞報》發表《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指出“夫天下之人,強弱剛柔,千殊萬異,治學之材與治事之材,恒不能相兼。嘗有觀理極深,慮事極審,宏通淵粹,通貫百物之人,授之以事,未必即勝任而愉快。而彼任事之人,崛起草萊,乘時設施,往往合道,不必皆由于學。使強奈端以帶兵,不必能及拿破侖也;使畢士馬以治學,未必及達爾文也。惟其或不相侵,故能彼此相助。……今新立學堂皇,革官制而必曰,學堂之學,與天下之官相應,則必其治學之材,幸而皆能治事則可,倘或不然,則用之而不效,則將疑其學之非,其甚者,則將謂此學之本無用,而維新之機得,天下之事去矣。”“今日學校官制之大弊,實生于可坐言即可起行之一念耳。以坐言起行合為一事,而責以人人能之。”實際上這也是對“學”與“官”的區分,奈何嚴復學人沒有持守這一基本點。因此有研究者稱他的急于用世和私德不嚴為“中國近代著名人物的敗筆”。
再次,嚴復的仕途乖蹇及其后來的“落伍”,也與其自由主義思想立場有關。作為“中國自由主義之父”,嚴復為中國輸入了最早的自由主義原理,他自身也形成了一定的自由主義世界觀和方法論,因此對社會變革抱一種實驗主義態度,對于沒有十足把握的學說并不輕易相信。這使他不僅反對“暴力革命”而主張“和平建設”、“對話”、“改良”;他晚年不僅反對俄國十月革命,也對中國國內軍閥混戰表現出莫大反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對西方的唯科學主義的現代化感到失望,走到“道德救國”的途徑上來。應當說,就國際和中國自由主義歷史來看,自由主義是一種和平建設方略,在亂世均顯得衰微無力,第一、二次世界大戰中均出現了對自由主義的懷疑,就說明了這一點。丁文江曾不無感慨地對胡適說,自由知識分子多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飯桶”,而不能成為治亂世的“奸雄”。但一旦進入和平年代,自由主義就會復興,20世紀60年代以來全球范圍內自由主義的復興就是一個說明。實際上我們不妨反過來推說,當一個社會沒有自由主義的時候,往往是沒有法治、沒有民主、沒有經濟進步的時代。因此,嚴復之“敗”,時代之敗也。
嚴復仕途的乖蹇是對一個時代進步與否的檢驗,同時也為知識分子本位提出了“學統”的標高。嚴復仕途不暢,中國歷史上只是少了一個平庸的官僚,而多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偉大的思想者。后人不該為他也為這個國家而慶幸?不該為“知識分子本位”而額手稱慶嗎?!——晚清以來的達官不亦多如牛毛,然而誰還記得他們,誰又忘記過嚴復,尤其是他1894年之后那一篇篇救國救亡的戰斗檄文,一本本震撼人心的典雅譯著,何啻影響了一代中國人?——《論世變之亟》、《原強》、《救亡決論》、《辟韓》、《天演論》、《原富》、《自由論》、《穆勒名學》、《法意》、《群學肄言》、《社會通詮》……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