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翎走了。他走得那么突然。前一天我遇見他的夫人張岫云女士,問起藍翎的健康情況,她說他病情平穩,情況尚好。不料次日病情突然惡化,終至不起。可惜啊,中國文壇上又失去了一個才華橫溢、正直而富有戰斗精神的文學評論家和雜文家。
一
藍翎是個地道的農家子弟,他1931年出生于山東單縣楊集的一個農民家庭,從小就跟著父輩在地里爬,土里滾。這兒是華北大平原地區,平日干旱少雨,遇上災荒年頭,人們甚至剝樹皮、挖草根充饑,生活十分困苦。他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堅持讀完了小學和農村中學。幸虧那個地方解放得早,他17歲那年,中共山東分局領導的一所訓練班式的干部學校在本地招生,他幸運被錄取,從此,藍翎走出了度過童年時期的農村。
后來這所干部學校并入山東大學,他轉入了山東大學中文系,1953年畢業。當年就被分配到北京師范大學工農速成中學任教。
就在這時候,好運突然降臨到了這個年輕人頭上。原來,他和山東大學的同學李希凡兩人合寫了兩篇文章《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它》和《評<紅樓夢研究>》,對紅學家俞平伯的《紅樓夢簡論》提出了不同意見,文章幾經周折,后來在他們母校老師的支持下,在校刊《文史哲》上發表了。本來,這是關于紅樓夢研究不同意見的一般討論。不料,這件事竟傳到了當時正熱衷于抓意識形態斗爭的毛澤東那里。1954年10月16日,毛澤東寫了一封《關于紅樓夢研究的信》,發給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成員和其他同志,尖銳地把這件事上升為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階級斗爭。信中說:“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作者是兩個青年團員。”信中還把這件事與批判電影《清宮秘史》和《武訓傳》聯系起來,“被人稱為愛國主義影片而實際是賣國主義影片《清宮秘史》,在全國放映之后,至今沒有被批判。《武訓傳》雖然批判了,卻至今沒有引出教訓。”毛澤東在信中的批評相當嚴厲。
由于毛澤東的干預,紅樓夢問題的討論頓時成了一件轟動文壇的大事,報刊上一面繼續大批《清宮秘史》和《武訓傳》,一面圍攻與《紅樓夢》事件有關的人。1954年10月28日,《人民日報》氣勢洶洶地以顯著地位刊出《質問文藝報編者》的文章,指責《文藝報》為何不及時處理“兩個小人物”(藍翎、李希凡)的文章,《文藝報》主編馮雪峰公開在報上檢討,承認錯誤,不久即被撤職。
從此,報刊上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在《紅樓夢》討論后不久,緊接著又展開了對胡適思想的大規模批判。階級斗爭這根弦拉得越來越緊了。
對于《紅樓夢》問題的討論,藍翎是一則以喜,一則以驚。若干年后,他曾對人說,他原先打算,他們寫的這篇文章,只是作為學術問題,提出來供人們探討。想不到經毛澤東他老人家這么一點撥,竟變成了意識形態領域里的一場階級斗爭,這是他始料不及的,由此傷害了不少長輩和同志。比如馮雪峰一向是他十分敬重的一位老前輩,他的關于《紅樓夢》的文章在《文藝報》轉載,馮雪峰曾把他請去長談,并且逐字逐句幫他改正文中的錯別字和一些標點符號,以及一些提法不當的地方,熱情地對他多加鼓勵。想不到馮雪峰不久即為此而受到撤職的沉重打擊,以后又被劃為右派,這使藍翎深感不安。
二
《紅樓夢》討論使才23歲的“小人物”藍翎一舉成名。一向愛才的《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經過多方設法,把藍翎調到了《人民日報》社,分配在文藝部當編輯。藍翎的命運走上了一條完全新的道路。
有一段時間,部領導要藍翎負責雜文專欄的編輯工作。搞雜文,在那個年代是既有戰斗性又有很大政治風險的。但藍翎在這方面毫無提防,他真誠地相信黨提出的“雙百方針”是會真正付諸實施的。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他毫無顧慮地積極工作起來,組織文壇上的知名人士寫稿。那時正是“雙百方針”提出不久,輿論界思想活躍,有些人提出要獨立思考,意思是遇事不要盲從,更不要跟著某種號召就“起哄”,要經過自己的分析判斷,形成自己的見解。這無疑是從過去的教訓中得出的正確思想。《人民日報》的文藝副刊上圍繞這個中心,不斷地發表了一些知名人士的雜文,其中有茅盾(筆名玄珠)的《談獨立思考》,巴金(筆名余一)的《“獨立思考”》,葉圣陶(筆名秉承)的《老爺說的準沒錯》,等等。這些雜文大受讀者的歡迎,也給藍翎很大啟發。于是他一面繼續組織作者撰寫雜文,同時自己也動手寫了起來。他萬萬沒有料到,不久,就是由于一篇自己寫的沒有發表的雜文招來了大禍。
1957年上半年,被稱為“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突然變成了朔風怒號的寒冬。整風運動轉變為一場無情的反右派斗爭。《人民日報》社也不例外,編輯部各部門紛紛起而抓右派,大字報貼滿了樓道兩側。但斗爭發展不平衡,有的部門的領導人斗爭性強,揪出的右派就多。比如記者部領導人,一貫以整人狠而著稱,因此挖出的右派最多,屬全社之冠;而文藝部主任林淡秋,為人厚道,對部下從來和顏悅色,不整人,部里只勉強揪出一個右派漫畫家沈同衡,他的右派材料還是美術家協會轉過來的。沈同衡的主要“罪行”是,他曾經畫了一幅諷刺官僚主義者的漫畫,畫中的人事干部戴著一頂烏紗帽,怪模怪樣的。這不是攻擊和丑化黨的人事制度又是什么?外加他在一次座談會上,曾經對美術界的領導提過一些意見,于是,他被劃為右派。
到1957年下半年,運動相對進入低潮。可是,某些反右積極分子于心不甘,他們在底下說,別的部門右派揪出了七八個,五六個,為何文藝部只有一個?顯然部領導人有右傾思想。這些人揚言,“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頭”呢!
事有湊巧,國慶節前,編輯部收到了《北京文藝》雜志社的一封檢舉信,檢舉者本人已被打成右派,他在信上說,《人民日報》藍翎曾經給他們寫過一篇雜文《面對著血跡的沉思》,他們未采用,退還給了作者,“這篇雜文恐怕有問題”。反右積極分子拿到這封檢舉信如獲至寶,他們既不去向藍翎核對事實,也不問原稿上究竟寫了些什么,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內部刊物《編輯部生活》上刊登了檢舉信。緊接著,就在編輯部大樓里貼出了大批大字報,責令“藍翎必須低頭認罪”。
一天上午藍翎上班,一看這景象不覺傻了眼。不過他并不慌張,一則這篇雜文后來他再沒有拿出去發表,二則文章雖然寫得尖銳些,但內容并無錯誤。幾天后,部里領導反右派的負責人才找他談話,要他把原稿拿出來。藍翎回答說:“原稿早已撕掉了,但我還有個草稿本,可以交給領導上。”后來藍翎對人說,我當時不把草稿本拿出來,甚至把它毀掉,他們也沒有辦法。我是出于對黨的忠誠老實,才這樣做的,誰能想到會招來這樣嚴重的后果呢。
藍翎的這篇雜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1956年10月10日的《遼寧日報》上刊出了一篇《小蘭之死》的報道,揭露了遼寧絹絲廠嚴重的官僚主義,把一個19歲的女工迫害致死的事件。《人民日報》轉載了這篇報道,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作家菡子寫了篇《為小蘭呼冤》的雜文,由藍翎編發,在《人民日報》副刊刊出,也博得了好評。藍翎覺得菡子的文章意猶未盡,他就又寫了一篇,在本報不便發表,剛碰上《北京文藝》來約稿,就給了他們。這篇雜文的意思是,官僚主義不僅是一般的作風問題,在一定條件下,它還會釀成流血慘劇的。盡管藍翎的文章并無錯誤,可是整人整紅了眼的反右英雄們,卻把文章掐頭去尾,硬是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再加上他寫的其他幾篇雜文,一概如法炮制。不久前曾經受到毛澤東表揚的“小人物”,年僅26歲的藍翎,終于被定為右派分子。
1958年1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一條“本報消息”,肩題為《不準右派分子混入黨的宣傳隊伍》,正標題是《人民日報社揭發蔣元椿等人的反黨言行》,消息宣布《人民日報》社的反右派斗爭“取得了偉大勝利”。消息里有關藍翎的一句是:“右派分子楊建中(按:即藍翎)就在他寫的一篇沒有發表出來的題為《面對著血跡的沉思》的文章里,把新社會歪曲的描繪成到處‘血跡累累’,漆黑一團。”
嗚呼,堂堂大報,竟然發出了這樣違背事實的報道。
三
我與藍翎,是在那場“擴大化”災難里,同在《人民日報》有相同遭遇的難友。他是1957年10月被打成右派的。我是在1958年6月,以類似的莫須有罪名,被推入右派深淵的。據說,那時上頭傳來了一種新的精神,說是反右派斗爭要防止溫情主義,就是說斗得還不夠狠。《人民日報》為此發表了要克服溫情主義的社論。于是,《人民日報》社的反右派斗爭又掀起了新高潮,那些早已摩拳擦掌的反右積極分子們士氣大振,又在國際部、記者部等部門,挖出了一批以副總編輯黃操良為首的右派分子。1958年初報社宣布的右派人數是13人,到1958年底右派人數已上升到29人,約占全社職工人數的5%(按:這些被整同志在1978年已全部改正)。
我與藍翎被劃為右派后,開始都被分配到本社圖書館勞動。藍翎年輕力壯,又讀書甚多,知識淵博,這個工作對他很合適。他經常值夜班,接待來借書的人。一天晚上,電話鈴響,是一位社領導人的秘書來電話,說是首長要借一本金圣嘆批的《紅樓夢》。藍翎干脆回答:“沒有這本書。”
“怎么會沒有這本書呢?你還是找一找。”對方有些不耐煩了。
“金圣嘆沒看見過《紅樓夢》,他死的時候《紅樓夢》還沒出世呢,金圣嘆批的是《水滸》。”藍翎斷然回答了對方。
對方語塞,狠狠地掛上了電話。后來藍翎受到了批評,說是他服務態度粗暴,看來對劃為右派還不服氣。
1958年初冬的一天,我和藍翎等幾個人一起下放唐山柏各莊農場勞動改造,被分配在三分場。柏各莊是在一大片鹽堿荒地上開辟出來的一個規模相當大的國營農場,主要生產水稻,農活相當重,尤其是農忙季節,日夜加班,更是累乏不堪。分配到三分場的28個右派,大都來自中央機關,其中多數又是文藝界人士,幾乎全是知識分子,估計多數是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因此,不少人在勞動中不免出洋相。作家蕭乾在割稻子時因為腰痛,干脆跪在稻田里干活,后來受到批判,說是“丑化了勞動人民形象”。在我們這批人中,唯獨藍翎是例外,他剛剛27歲,正是年輕力壯,又從小在家里干過農活,什么農活都拿得起來,農場的各種活他都能勝任,在勞動中,他經常走在我們的前面,多次受到表揚。
藍翎在農場改造中也有“落后”的一面,這就是在思想斗爭中,他不是個沖鋒陷陣的積極分子。領導右派改造的農場干部宣布,在這里改造的右派不能只看他在勞動中的表現,主要還得看他在思想改造中是不是對罪行真正“心服口服”。右派是集中住在一起的,這主要是為了便于開會,進行思想斗爭。在緊張地勞動了一天之后,農場工人們都倒頭大睡了,我們卻得開會,匯報一天的思想,相互展開揭發與批判。特別是到了月終改造小結的時候,斗爭就更為激烈,有些想早日跳出右派苦海的積極分子,便一樁樁一件件的起來揭發別人的反改造言行,并且無限上綱,把在反右派斗爭中自己吃盡了苦頭的那套極左做法,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平時批判斗爭的對象主要是陳企霞、鐘惦、蕭乾三個人,有時候陳企霞不服,當場和積極分子爭吵起來,空氣分外緊張。在這種場合,藍翎多半是不吭聲,蹲在屋角落里埋頭抽他的悶煙。
領導右派改造工作的農場干部,根據平時每個人的表現,把右派內定為三類。一類是口服心服的,這類只有少數幾個積極分子。第二類是口服心不服的,這一類人大多參加思想斗爭不積極,對罪行嘴上認錯心里不服,我與藍翎都被劃入這一類。第三類是口不服心也不服的,被農場干部視為死不改悔的頑固分子,陳企霞就是突出的一個。
在農場改造的這些日子里,我們天天盼,日日望,一心期盼摘帽子的這一天早日到來,好回歸人民隊伍。1959年國慶前夕,果然傳來了天大的喜訊,為慶祝建國10周年,黨中央與國務院決定特赦戰犯,同時宣布給一部分已經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農場落實中央的政策,召開大會,宣布給少數右派摘帽子,統稱他們為“同志”。全農場共摘帽10人,三分場輪到4人。1960年,農場又宣布第二批右派摘帽子,這次人數稍多些。但兩次摘帽,都沒有藍翎和我的份,因為我們對罪行“口服心不服”,我們只能徒呼奈何。
1961年4月,我們先后被召回報社。我與藍翎都還戴著右派帽子,真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苦。我們都被重新分配工作,他被分配到河南商業部門,改了行,我被留在報社。從此一別就是十余年,我一直深深懷念這個耿直而富有正義感的共過患難的朋友,我估計在10年“文革”里,他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真是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1976年,多災多難的祖國終于結束了厄運,走上了健康發展的正途。1978年,黨中央宣布給錯劃的右派分子改正,人民日報社29個右派全部回歸人民隊伍,藍翎當然也不例外。整整二十年苦澀的右派生活至此結束。值得玩味的是,曾經給他帶來滅頂之災的那篇倒霉的雜文《在血跡面前的沉思》,在改正結論里是這樣寫的:“他是根據《人民日報》發表的‘小蘭之死’等材料寫成的,是針對當時遼寧絹紡廠護士蘭培初被逼自殺等具體事件而發的議論,并沒有把有官僚主義錯誤的干部和整個黨等同起來,也沒有把此事與社會主義制度聯系起來,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要嚴懲殺人者。”看,實事求是來得多么不容易啊!
如今,藍翎已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想,他撒手西去時的心情應該是平靜的,因為他在改正后的十幾年里工作得十分出色,擔負了《人民日報》文藝部的主要領導職務,出版了多部雜文集和其它著作,并享受國務院頒發的特殊貢獻專家津貼。他去世后,報社黨委給予了他優秀共產黨員的很高評價。
我祝愿他在天之靈安息。
二○○五年五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