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現代作家給我們塑造了一系列深受父權制度壓迫的苦難母親形象。在她們身上,復活了一種人性的視點,苦難母親的形象從而成為人性善惡形態的獨特寫照。它構成了新的母性概念,使母親的形象由此變得豐滿立體,具有了豐富的文化意蘊和復雜的人性內涵。
關鍵詞:母性書寫人性審視文化內涵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母親的形象豐富多彩,但最能深刻地烙印在讀者腦海里的是定位在家庭關系和家庭生活中的深受父權制度壓迫的苦難母親形象系列。她們是一個與多舛命運抗爭的母性群體。在經歷苦難的過程中,或體現出無私奉獻、忘我犧牲和仁慈厚愛等優秀品質,或表現出自私冷漠、卑微低賤與殘酷可怕的丑惡行徑。因而,展現在我們面前的苦難母親形象是豐富多面立體的。尤其是它顛覆了傳統文化中關于母性的神話,使我們感到了母性不是神性,也不是德性,而是人性的一部分。人性的善良、惡劣、崇高、卑鄙、扭曲等在她們身上進行了充分、真實的展露,顯示出豐富的文化意蘊和復雜的人性內涵。
母性圣像膜拜與人性殘缺
完美的人性在于本我、自我、超我的相互協調、共生共榮。可是從人類以男權為中心的文化傳統形成以來,不論在東方還是西方,“母性”就被賦予了無私奉獻、忘我犧牲和仁慈寬厚這樣的社會人格。特別是在中國,母性既承擔著生兒育女的本性角色,又承擔著社會的倫理責任,因而,“母愛”被視為人生的最大完滿。在這樣的文化積淀下,中國人心目中自然形成了鮮明的崇母傾向,尤其是對苦難中的圣母形象,人們更加頂禮膜拜,作家們也為它譜寫了一首首贊美詩。但是,這些母性又被置于受支配的附屬地位,她們是以喪失自我的主體性來換取天倫之樂和兒女親情的。她們為了兒女委曲求全,克己茍安,逆來順受,存在著人格價值判斷上的傾斜與人性的貧困和簡陋。
凌叔華的小說《楊媽》中的主人公,丈夫早喪,她從農村來到城里當傭人,掙錢養活兒子。她沒有過高的理想和追求,能做和想做的,就是盡母親的責任。從楊媽身上,我們感到了人性之純、之美。但兒子非常地不爭氣,既不肯讀書,也不愿做事,而且還常常惹是生非,與流氓為伍,最后干脆棄母而去。就是這么一個兒子,楊媽卻深深“癡愛”著,對兒子終日的牽掛和無盡的思念使她形銷骨立,最終竟不顧體弱多病,去道聽途說的遠方尋找兒子,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對于中國的母性來說,由于男權的全面壓迫,造成了母性被奴化的現實,而這種現實又造成了母性自身的自我奴化和自我壓抑,從而把一種外在的社會壓力變成了一種內在的自我約束力。所以,在楊媽看來,她活著一點都不為自己,僅僅是為了兒子。她只有通過對兒子的愛,才能彰顯自己的存在,才能確立自己生存的價值。母愛變為母性生存的惟一的意義,母性使她再也分不清自己和兒子。因此,她為了兒子,卑躬屈膝,失掉自我,成為兒子的影子。殊不知,這種盲目的母愛,不僅造成了母親人性的殘缺,也構成了對兒子成長的傷害。它由此帶給我們的思索是沉重的。母愛,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了女性的存在價值?這種徹底拋棄自我、喪失母性客體存在的母愛背后,分明籠罩著“夫死從子”的傳統綱常的濃重陰影,這無疑是女性成長途中的障礙,是一種維護舊秩序的退步力量。
《大堰河——我的保姆》集中描寫了作者乳母一生的悲苦經歷。她為了養家,替地主家奶孩子,在她身上,再清楚不過地體現著階級性滲透在人性之中從而呈現出來的對立統一狀態。屈辱苦痛的生活并沒有麻木她的心胸,那里面一直隱蔽著一種人性的光輝。所以,她完全把地主家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關愛,甚至比對待自己親生的孩子還要無微不至。她的母性之美也由此顯得更加耀目,愛在她身上,是那樣的博大、深厚、永久、實在!所以,作者將她升華為大地般的母親形象,詩人的思想感情也由對大堰河個人的感恩上升到對苦難深重的農村婦女和大地母親的擁抱。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大堰河的贊美,并不是盡情的放歌,而是飽含著人性的深刻反思。作者是以一個現代人的眼光觀照這位偉大的母親的。不僅看到了她的神圣,也看到了她的“紫色的靈魂”,令人悲哀的靈魂。那就是她用笑迎接著壓榨,奉獻中夾雜著茍安,善良中混合著愚昧,母性中沒有女性生命意識的流動與飛揚,更難感受到發自母性內心深處的顫栗與吶喊。這其實質是與封建“婦德”同構的,暴露整個父權制的社會如何歪曲了母性,如何壓迫了母性的問題。
母性神話顛覆與人性本能
凡是人都有人性,而人性辯證地看都是有對立的兩個方面的。即偉大、崇高、善良與渺小、卑鄙、惡劣。作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這二者在很多時候往往是同時存在的。那么,作為真正意義上存在的母性,她們自然不僅有為他人奉獻的高貴品質,也有作為“人”所具有的一切雜念和情欲,如果社會過分地強調了她們的奉獻和犧牲,責任和義務,她們的靈魂就會在人性的兩個方面發生強烈的沖突。最終在人性本能的驅使下,她們會不顧一切地顛覆母性的神話,展示人性的固有原貌,形成一個將崇高與卑鄙結合在一起的混合母體。
《月牙兒》中的母親曾是一位溫順、善良、吃苦耐勞的女性。她忠于丈夫,疼愛自己的女兒。但丈夫的突然死亡,使她陷入了苦難的深淵。在艱難的困境中,她承擔起了養活女兒的重擔。生活的重壓,迫使她邁入了改嫁的門檻。可是沒有幾年,后夫又不知去向。看著還沒有成人的女兒,她百般無奈,最終被迫走上了賣淫的道路,希望能用犧牲自己的肉體把女兒救出去。
然而,她救不了女兒,也救不了自己。在歷經憂患、飽受欺凌的過程中,她人性中占主導地位的善與美逐漸被消磨,惡與丑的成分則不斷滋長。于是,她違背了傳統的倫理道德,用一種補償的心理規勸女兒用與自己同樣的方式去掙錢。以前是母親出賣肉體養活女兒,現在輪到女兒出賣肉體養活母親。所以,女兒在出賣肉體的屈辱中希望母親給點安慰,可“媽媽連這個都忘了”,“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為奇怪”。女兒告訴母親,自己有了病,希望母親勸女兒休息幾天,母親沒有這樣做。女兒問母親:“我們老干這個嗎?”母親沒言語。母親“是餓怕了”,在她看來“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因此,當女兒接客時,“她就自居為仆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她告訴女兒,“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她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的心也“漸漸的老得和錢一樣的硬”。金錢成了母親生存的惟一支柱和追求目標。那么,在這種于生存的本能之上建立起來的價值體系之中,母親自然忘乎了母女親情,忘乎了錢是以女兒的屈辱和人格為代價的。母性中的殘酷與可怕無情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所以,作者的高明就在于他沒有局限于將小說中的母親簡單塑造成封建社會被侮辱被損害者的形象,還將筆端伸向母性的人性本能世界,生動、真實地展示了母性性格裂變的過程。這一人性的原貌更加強小說中母親形象的悲劇力量。
《原野》中的焦母與兒子也屬于寡母撫孤類型。她對兒子焦大星的愛也是刻骨銘心的。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兒子,并將因丈夫去世而失去依托的一分情感,疊加在原有的母愛上,一起澆注給兒子。因此,這分情感具有了強烈的排他性。她曾惡狠狠地對兒媳金子說:“兒子是我的,不是你的。”“我就有這么一個兒子,他就是我的家當,現在都叫你霸占了。”于是這種強烈的占有欲和排他性的母愛成為一把利劍,直劈兒子和兒媳的幸福。她嫉妒兒子和兒媳之間的男歡女愛,不僅對金子的言行舉止進行挑剔,而且妄圖用迷信的辦法把金子“咒死”。
這種家庭悲劇的發生不是偶然的,它根源于人的感情欲望本能,是人性本身的矛盾,即超我、自我、本我之間的矛盾,及人性與社會、道德秩序與理性法則之間的沖突造成的。所以《原野》所表現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婆媳之爭,我們不能簡單地用是非的道德標準來衡量,它表現的是一個深刻的人性主題。它寫出了焦母人性本能中具有的可怕的情愛力量和基于愛而產生的憎的力量!它寫出了焦母陷入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直面的人性困境:就因為她愛兒子,她才如此地仇恨兒子愛著的女人。正是這種對兒子的“極愛”,轉化成了對兒媳的“極恨”,在和兒媳無休止的感情爭斗中,逐漸暴露出人性的丑陋,表達了作者對人性本質的思考。
母性情欲張揚與人性摧殘
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還有一類苦難母親形象完全從圣潔的云端跌落到世俗的地面上。作家們在塑造這類形象時,一反傳統文化對母性社會人格的贊美,對母性在人性遭到壓抑和摧殘后形成的卑微、丑陋甚至殘忍的負面,給予多方面的展現。她們在自身人性遭受摧殘中走向情欲的張揚,為了情欲,她們不惜拋棄神圣“母親”的天職,與神龕上供奉著的母性神話構成了鮮明的對比。特別是在和兒女無休止的情欲爭斗中,自身發生了情感的毒化,性格的扭曲。于是,她們將痛苦轉嫁給兒女,又反過來對兒女的人性進行摧殘。在她們身上“母親圣像”的圖騰完全褪去了慈善的釉彩。她們直面情欲本身,在“性愛”與“母愛”二者發生矛盾沖突時,毅然地選擇“性愛”,這種選擇無疑是對傳統母性的一種嚴峻的挑戰。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是現代文學表現母性情欲張揚和人性摧殘最深刻的一個。作者把筆直探人性深處,把人的感性生命欲望表現得淋漓盡致,把母性生存宿命般的困境展示在讀者面前。
從曹七巧一生的人性變化來看,她并非人性本惡。她由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最終變為害人者的過程,有其深刻的根源。出嫁前的曹七巧不乏少女的美麗和純潔,但她嫁給了一個殘廢的姜二少爺。而她生存的環境姜家又是個封建文化色彩極為濃重的大家庭,姜家的封建遺老遺少們固守著封建倫理道德規范,而封建倫理道德規范是“滅人欲、存天理”的。所以曹七巧心理倍感壓抑,靈魂飽受屈辱。她為了維護自己的生命欲望,渴求著從情欲達到新的生活,于是被壓抑的人性因著強烈的生命力突破了重重阻礙,向著封建大家庭進行了奮力的抗爭。但遺憾的是,她的力量太微弱了。抗爭的失敗,使她那渴慕愛情與情欲的思想同長期缺乏愛與欲的心理兩者之間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產生了嚴重的失衡,最終導致她喪失了做母親的天性,以扭曲變態的方式轉向了比她更弱小的對象——她的兒女。
西蒙·波伏娃曾說:“母親,對小孩的態度,完全決定于母親的處境以及對此處境的反應。”曹七巧由于家庭生活處境的壓抑以及自身被造成的人性摧殘,使得她單純的人性變得復雜,在這種復雜化的過程中,滋生出來的是對兒女的人性摧殘。
她自己不曾有過正常的兩性生活,也難以容忍其他人有正常的兩性生活,她自己的愛情無法實現,便要以幾個人的愛情甚至生命來作為陪葬。所以,在兒子長白娶親之后,她千方百計阻撓兒子和兒媳親近。她讓長白整夜給她燒煙泡,講小夫妻的性生活,以滿足她變態的心理需求。她對兒媳冷酷嘲諷,惡毒逼壓,強烈排擠,使兒媳忍受不了而慢性自殺。尤其是在劈殺女兒的婚戀時,她那瘋子般的審視和殘忍,簡直令人驚駭。女兒近三十歲才與一留學生戀愛。當曹七巧發現女兒戀愛后不再郁郁寡歡,“時時微笑著”,沉浸在喜悅之中,她那所謂的母愛扭曲變形為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忌妒。于是她百般挖苦、譏諷、阻止、破壞女兒的幸福,人性中的“惡”發揮到了極致。
張愛玲面對復雜多變的人性,以她那“獨到的個體美學眼光,表達出對人性冷靜、超然的理解”。她從人性的立場上對母性中齷齪與異化的著意揭露,成為中國現代文學作家之最。這一獨特的表現角度,乍看起來似嫌凄冷、陰郁、偏激,讓人不悅,但細細品味,則可見作者的良苦用心。她是通過對傳統母愛的癲狂式的逃離與反抗,對女性命運作了更為深刻、內在的質詢和探索,實現了對“五四”以來的母性話語的反諷與消解。
《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形象也是被情欲壓抑而扭曲了人性的母性。在三仙姑這一母親世界里,母女情感淡薄,缺乏身為人母的責任感。母性中最動人的情感,諸如關懷、自我犧牲、仁慈等是不存在的。一切關于母性的所謂偉大、圣潔之說顯得非常虛妄與偽飾,母性神話已面目斑駁且荒唐可笑。
三仙姑原本是一個漂亮、活潑、多情而有魅力的姑娘,可是與于福結婚后沒有愛情的孤寂郁悶的家庭生活,使她倍感壓抑,難以忍受,本來健全的人性遭到了摧殘。而摧殘的結果最終導致她性格中善的成分逐漸消失,惡的成分逐漸滋長,并對“性愛”產生變態的敏感,母性中最基本的人性成分被隱沒。而她那久被壓抑的情欲最終也以病態的方式在對女兒婚姻的干涉中得到實現。三仙姑得知女兒小芹和小二黑自由戀愛后,極力反對女兒和小二黑的婚事,并急忙給小芹另找對象,迫不及待想把女兒嫁出去。她這樣做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三仙姑看來,小二黑“好像鮮果”,如果女兒和小二黑結了婚,“就沒了自己的份兒”。這種惡性膨脹的情欲摧折了母女之間的親情,使其超出了母女的正常關系,她對女兒產生了情欲上的嫉妒心理。所以,當惡霸勢力金旺、興旺以“捉奸拿雙”的罪名將小芹、小二黑扭送區上后,她對女兒的安危漠不關心,非但不去維護女兒的合法權利和人格尊嚴,與金旺之流展開斗爭,反而幸災樂禍,很高興讓女兒吃一吃虧。在她的內心深處,充滿的是報復、嫉妒,人性在這里受到戕害,人情在這里遭到虐殺。
三仙姑的所言所行,雖然不為正常的人倫道德所容,但又非簡單的個人墮落所致,這是人類天性在壓抑中力求擴張情景的表現。從三仙姑身上我們一方面感受到一種代表愚昧、冷漠、自私甚至摧殘女兒人性的人類異己力量的客觀存在,但一方面也感受到了三仙姑本身人性在遭受摧殘后要求自由宣泄其內心情欲的主觀意志,這便在痛心于三仙姑惡性膨脹的同時又不無同情三仙姑發自其靈魂深處的人性悸動。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閔建國(1958- ),男,河南開封人,現為開封大學圖書館館長,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
參考文獻:
[1][2]老舍.月牙兒.老舍代表作[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6,80-81.
[3] 曹禺.原野.曹禺代表作[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6,367.
[4]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579.
[5] 姜異新.〈金鎖記〉中的陰影原型[J].名作欣賞,2003,(12):24.
[6] 趙樹理.小二黑結婚.趙樹理代表作[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