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吳組緗的《箓竹山房》講述了一系列的故事,組成了一部蝴蝶傳奇,在故事敘事中展示了二姑姑猶如一只單飛蝴蝶的悲劇的一生。敘事的魔力讓作者的憤怒之筆無情地揭露了封建制度的罪惡,同時也寄寓了作者對自由的熱望。
關鍵詞:箓竹山房蝴蝶敘事故事
中國傳統愛情悲劇詩文大多以男女主角去世后象征性的團圓方式結局,如梁祝故事就是用山伯英臺雙雙化蝶,翩翩飛舞于百花園中的場景結束。而吳組緗的《箓竹山房》寫的卻是一只單飛蝴蝶的故事。這只蝴蝶就是二姑姑,陰暗、凄清、遲鈍的她出嫁之日就是守寡之時,在無愛的凄涼中蛻變,猶如一只弱小的蝴蝶,在陰森鬼氣的箓竹山房里無奈地單飛,演繹著一個舊傳奇般的故事。
《箓竹山房》運用遞歸現象安排敘事結構,給我們掀開了一個塵封的劇本。遞歸本來是計算機操作的術語,瑪麗-勞勒·萊恩借用到敘事學上來,他說:“關于遞歸現象,敘事學家們至少對其中一種形式是非常熟悉的,那就是故事套故事或故事里嵌著故事。這種嵌入現象也可以用‘堆?!捌溥B帶動作‘推進’和‘彈出’等計算機語言予以比喻性的描述:文本每進入一個新的層次,就將一個故事‘推進’到一個等待完成的敘事堆棧上;每完成一個故事,就將它‘彈出’,注意力返回到前面的層次。”《箓竹山房》的敘事就是這種安排的,作品以“我”和阿圓新婚回家省親為敘事的“堆棧”,在這一層次上靈活地進行“推進”和“彈出”操作,以回顧敘述的方式推進了“我”和阿圓富于城市現代文明氣息的生活圖片,年遠傳說般的清幽縹緲的家鄉景色圖片,還有大伯娘等老太太的故事,重點回顧敘述了二姑姑和少年的一幕才子佳人的喜劇故事。另外,作品還以同步敘述的方式推進了“我”和阿圓看望二姑姑的故事,并在這第二層堆棧上嵌入了蘭花的故事,二姑姑和蘭花在箓竹山房生活的故事。小說就是這樣以故事套故事的方式娓娓而談,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敘事的魔力”,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弦。
二姑姑與少年的蝴蝶緣
二姑姑與少年的蝴蝶緣的故事是在第一層堆棧上推進的一個回顧性故事,小說以作品中的人物“我”作為敘事視點,零碎摭拾了這一幕才子佳人劇,其結構可以按如下方式表示:
A.一個三代孤子的年少書生愛上了繡蝴蝶姑娘;
B.繡蝴蝶姑娘心里有了年少書生;
C.繡蝴蝶姑娘和年少書生偷食了禁果;
D.祖母拿住了偷情的少男少女;
E.蝴蝶緣被拆散;
F.少年赴南京應考,船翻身亡;
G.繡蝴蝶姑娘自縊未遂;
H.繡蝴蝶姑娘與少年亡靈舉行冥婚。
這一故事中繡蝴蝶姑娘就是二姑姑,敘述者由于知道的有限,留下了許多“信息延宕或壓制所產生的斷點”。如:年少書生與二姑姑是如何相識相戀的,其中叔祖有沒有起月下老人的作用?蝴蝶緣的被拆散是由于什么原因?二姑姑自縊是殉情還是有其他原因?這些敘述者雖不清楚,隱藏在敘述者背后的作者卻是清楚的,很明顯作者是要以這些斷點來引起讀者的思考的:封建社會雖已是強弩之末,男權制度卻依然牢牢地壓抑和摧殘著人性,二姑姑的悲劇就是這一現象的犧牲品。從叔祖在少男少女偷情東窗事發后的盡力撮合周旋中,可以看出二姑姑與書生的戀愛是以叔祖為橋梁的,祖母雖然拿了雙,鬧出了家庭丑事,從以后的同意二姑姑的冥婚看,女方家庭還是愿意盡量平息事態。這樣一來問題全出在三代孤子的年少書生家里,按封建傳宗接香火的傳統看,男方家庭是應該首先考慮給兒子成家,生子續后的,但由于科舉功名的毒害,又不允許書生先成家后立業,故而在拆散蝴蝶姻緣中充當了無情棒,活活分開了這對多情男女。那么,男子出事故后,其家庭又為什么提出冥婚的請求呢?原因還出在男權結構的封建制度上,封建社會里,男子去世后要成為列祖列宗,是講究有家有室見子見孫的,因此他們絲毫不考慮二姑姑后半生的生活而讓她與亡靈拜堂,完成了男子人生大事的一道程序,卻把二姑姑埋進了活死人墓。從這一層次上來思考,二姑姑的自縊之謎就迎刃而解了。二姑姑在被祖母捉雙事發后,遭受到了人生最大的侮辱,人前背后抬不起頭,卻沒有自殺,主要是她心中還有著最后一線希望,就是指望書生能功成名就,再來明媒正娶,讓她圓了蝴蝶夢。然而書生去世了,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在那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社會氛圍里,二姑姑是深知自己后半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的,因而憤然自縊,用死亡發起了對封建社會的控訴。求死不得,便只能在名正言順的冥婚中開始了人生的蛻變。從此二姑姑猶如“時間消費的籌碼”,與弱小動物朝夕相處,充當歲月的殉葬品。
二姑姑的蝴蝶夢
二姑姑出嫁后的情況不得而知,但從“我”和阿圓看望二姑姑的故事中可以推斷出來。在這個同步敘述的故事中,蝴蝶這一象征性意象一再出現,蘭花“學姑姑繡蝴蝶”,在邀月廬里“東面墻上掛著四幅大錦屏,上面繡著‘竹山房唱和詩’,邊沿上密密齊齊地繡著各色的小蝴蝶”,這些“蝴蝶”是二姑姑與書生愛情的見證,也繡進了二姑姑深深的蝴蝶情,而人去房空的現實只能讓二姑姑做著凄慘的蝴蝶夢。這個故事是在第二層堆棧上由不時推進的零散圖片連綴而成,又通過二姑姑和蘭花的話語表達出來。主要有這幾個片斷:
①不知怎樣她老人家就窺知了阿圓的心事:
“不要緊?!@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時都打掃一次……”
②“這間邀月廬是你姑爹最喜歡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來,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嶄新的?!?/p>
③蘭花放下竹葉把,瞪著兩只陰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訴阿圓說:
“爺爺靈驗得很啦!三朝兩天來給奶奶托夢。我也常看見的,公子帽,寶藍衫,常在這園里走?!?/p>
在這三個片斷組成的故事里,作者從敘述者的視角出發,以隱含在場的方式通過二姑姑和蘭花的聲音傳達出了自己的聲音。二姑姑一嫁就是幾十年,男方家里的人都已作古惟獨二姑姑和二任服侍丫頭守著偌大的箓竹山房。惟一的事情就是做著白日夢,每次在夢中與情人的相會在二姑姑眼里已經變成了真實的事實,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揮不去的戀情愈濃,幾十年的光陰也磨不去那三朝兩天的蝴蝶夢。一面是空蕩陰森黯淡的生活環境,一面是以夢為真的虛幻生活歷程,二者的強烈對比恰好透視出二姑姑對一個正常人生活的熱切渴求,人性卻在極度壓抑之下扭曲了,變形了。于是在箓竹山房的舞臺上演出了一幕變態的蝴蝶舞。
變態的蝴蝶舞
在幾十年的壓抑摧殘中,二姑姑開始變態了,一方面把自己蛻化為弱小動物的一員,一方面在心靈深處仍然激蕩著人性的原初欲望,展示著一個令人心酸痛楚的悲劇故事。這個故事在“我”和阿圓看望二姑姑的堆棧上同步展開,交織推進。在梳理二姑姑和蘭花的言行中我們可以找到這個悲?。?/p>
①蘭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輕輕放到墻隅里,囈語著似的念了一套怪話:
“福公公,你讓讓房,有貴客要在這里住?!?/p>
②“……停會,叫蘭花再好好來收拾。福公公虎爺爺都會讓出去的?!?/p>
③蘭花向天井檐上張一張,自言自語地說:
“青姑娘還不回來呢!”
二姑姑也不答話,點點頭。
④蘭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嘴沿上,低低地說:
“青姑娘,你到這時才回來?!庇朴频亻L嘆一口氣。
⑤門外是兩個女鬼!
一個由通正屋的小巷竄遠了,一個則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著。
“是姑姑嗎?”
“唔——”幽沉的一口氣。
我抹著額上的冷汗,不禁輕松地笑了。我說:
“阿圓,莫怕了,是姑姑?!?/p>
前四個片斷中提到的福公公、虎爺爺、青姑娘分別指蝙蝠、壁虎、燕子,在二姑姑和蘭花心照不宣的對話中可以看到,她們對于這些小動物是非常熟悉的,甚至連它們的生活習慣也了如指掌,不是長期對這些小動物的觀察是不可能這樣熟悉的。二姑姑是在做科學研究嗎?不是的,她是在消磨時間當中逐漸把自己變成了小動物的一員,其實就是作品反復提到的蝴蝶,它們是弱小的,在凄風苦雨中只能借屋躲避,二姑姑也就在這種變態的蝴蝶舞中漸漸泯滅了人的那分本性。然而,深藏在心底的那分性的渴求卻永遠揮之不去,一旦遇到刺激就立即噴發出來??啥霉脜s沒有愛的寄托,因而只能成為片斷⑤中的女鬼,在窗外偷窺“我”和阿圓的私人生活,積久的壓抑與郁悶,企圖在偷窺中得到滿足,沒想到卻被鼓起勇氣的“我”識破。最微弱的一點火花都被澆滅了。變態的蝴蝶注定了只能在封建遺留的殘渣下獨舞至死。
蝴 蝶 情 結
二姑姑的故事因蝴蝶發起,依蝴蝶寄托,化蝴蝶變形,一個濃濃的蝴蝶情結伴隨二姑姑走過悲劇的一生。這種蝴蝶情結不是二姑姑一個人所獨有,而是一代人的集體無意識,這在以下三個故事的不同表現中可以看出:
蘭花的故事:蘭花十幾歲作為祖父身邊的丫頭被撥給了二姑姑,二十多年來被二姑姑同化了,“自己說不要成家”。蘭花是深深懂得女性的痛苦的,二姑姑是大家閨秀也只能落得獨對孤燈獨守空房,更何況一個從小就是丫頭之身的女性。故她害怕婚嫁,從而逃避成家,寧愿讓那深深的蝴蝶情結從一開始就埋在心底。
大伯娘的故事:與蘭花不同的是大伯娘對這一情結的熱烈的渴求。大伯娘等一批老太太是最令阿圓頭痛的,她“喜歡摟阿圓在膝上喊寶寶,親她的臉,咬她的肉,摩挲她的肩膀;又要我和她接吻給她老人家看”,“滿口反復地說些叫人紅臉不好意思的夸羨話”。在這里敘述者所傳達的話語是有著深刻的隱喻的,大伯娘這一批老年人和二姑姑一樣,都是生活在無愛的社會里,惟一不同的是二姑姑是自由戀愛卻得到了與亡靈結婚的結果,大伯娘等老年人是在父母做主媒妁之言下過門的。但夫妻死水般的生活,傳宗接代的機器般運作,致使這些老年人羨慕自由戀愛的年輕人,長期的苦悶壓抑在這一刻忘了尊長的地位而噴發,企圖在“我”和阿圓的表演中讓干渴的欲望得到滿足。與老一輩和生活在依然封閉的鄉村氛圍的人們相比,“我”和阿圓才是真正自由飛翔的一對美麗蝴蝶,我們的故事與二姑姑等人的故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和阿圓的故事:“我”和阿圓的故事是小說的最基礎層堆棧,由兩個階段組成。第一個階段是新婚的“我”和阿圓回家省親,“我”鼓動阿圓去看二姑姑;第二個階段是“我”和阿圓在二姑姑家。吸引阿圓去看二姑姑的是二姑姑的蝴蝶緣的故事,這個如同“從線裝書中看下來的一樣”的故事深深激起了阿圓內心深處的蝴蝶情結,于是抱著急切和好奇的心情,“我”和阿圓開始了箓竹山房之行?!拔摇焙桶A在二姑姑家里心理感受發生了曲折的變化,由對二姑姑的肅然起敬開始到懷疑,到驚惶,直至恐懼,甚至在幻覺中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鬼:“姑姑和蘭花,連同我們自己倆,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痹谶@個故事里,隱藏在敘述者背后的作者向我們做了這樣的隱喻:阿圓作為一個現代城市里出來的女性,依然是脆弱的,需要保護的,沒有男性的勇敢呵護她將難以熬過那個鬼趣之夜。另一方面,卻是二姑姑幾十年孤燈只影,其凄慘不言自明。阿圓由最初的歡心雀躍到最后的恐懼驚惶,對二姑姑的蝴蝶緣的同情化為烏有,可以想見,年輕一代與老一輩人之間是有一層深深的隔閡的,是永遠不可能理解老一輩人心中的苦楚的。這樣的冷淡與隔膜更深刻地體現了封建傳統文化強加給一代人的摧殘與毀滅。
蝴蝶傳奇的斷想
《箓竹山房》緊緊抓住蝴蝶這一意象,宛然一部蝴蝶傳奇記。蝴蝶是美的象征,蝴蝶雙舞是和諧美滿的標志,在萬花叢中翩翩起舞的蝶兒更是自由的寫照。難怪莊子做夢會化蝶而舞,“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是向往那種超然的逍遙游的境界的,由此及彼,結合一系列的故事不難推斷出作者對自由的熱切向往,尤其是對人的終極關懷。再回到作品寫作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社會現狀,我們不難發現作者是以虛構的敘事來寄寓心聲:雖有“五四”運動的摧陷廓清,然而封建的傳統勢力猶如一潭不枯的死水,緊緊地牢固地桎梏著一代人的心靈,讓美麗的蝴蝶凄楚獨舞。作者迫切希望蝴蝶這美麗的精靈能真如傳統的美好愿望那樣,把美妙的幻境變成現實,盼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讓天下受壓抑者終破牢籠,民主自由!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陳衛原,女,廣東南海人,湖南鐵道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社科系語文組,高級講師;葉當前,男,安徽省太湖縣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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