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讀《青衣》一樣,讀罷《玉米》,我感到壓抑,難受,但一時又難以言說。再讀《玉米》,逐字逐句地讀去,只覺得王家莊漸漸黯淡下去,未莊的人物出來活動了。舉人老爺、趙太爺、阿Q等人經過化裝,變成了郭家興、王連方、玉米等人,來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王家莊。
玉米無疑是一個犧牲品。王連方的倒臺是導致玉米與彭國梁關系破裂的主要原因。玉米的失戀是注定的結局。但是,真正把玉米推向火坑的是她自己,是她潛意識里的唯權主義思想。她嫁人的原則十分明確:“不管什么樣的,只有一條,手里要有權。要不然我寧可不嫁!”玉米的這種觀念并非一時而生,而是由來已久。她的爺爺當過治保主任,而王連方——玉米的爸爸是王家莊的支部書記。玉米的這種天生的優(yōu)越感使她容不得別人家比她家過得強。可施桂方(玉米的媽媽)一連生了七個丫頭,家里沒有香火,成了她們家的話把子,玉米為此擔憂著。小八子出生后,玉米的胸膛挺得更直了,她不僅接攬了全部家務,而且主動承擔了照料弟弟小八子的任務。在玉米看來,母親生下兒子,就不會留下什么缺陷和把柄了。然而玉米還有任務,那就是要一個一個地揭出與王連方睡覺的那些賤女人們。玉米在對待王連方生活作風這個問題上,做出了反抗,這種反抗有兩種表現(xiàn):一是她拒絕和王連方說話,二是抱著小八子長時間地站在那些被王連方睡了的女人家門口。玉米怨自己的爸爸,但如果分析一下玉米對待王連方和那些女人們的態(tài)度,不難看出,玉米把主要的責任歸咎于那些女人們,而不是她爸爸。這說明了什么?說明玉米內心對權勢的肯定。那些下賤的女人們是主動勾引爸爸的。支部書記就是支部書記,爸爸畢竟是爸爸,王連方只是不該上別的女人的當。也就是說,玉米從心底里,還是以自己是支部書記的女兒為榮的。
玉米的唯權主義還表現(xiàn)在她主動持家的舉動上。不僅沒有對繁瑣的家務生厭,相反,持家成了她“掌權”的途徑和標志。為了讓妹妹們特別是玉秀服從她的管理,玉米竟進行了十分周密的謀劃,從飯桌開始入手,對妹妹們進行管理。玉米輕而易舉地擺平了玉秀、玉英的爭端,第一次掌權順利過關,這使得玉米在“洗碗的時候就有一點喜上心頭”了。
如果說持家是玉米對現(xiàn)實行動的適時把握,那么找一個好對象則更表明了她強烈的“權”欲。玉米是誰?是支部書記的女兒。所以玉米必須找一個“手里有權,做官的人家”的孩子。當“瘦,有些老相,滑邊眼,瞇瞇的,眼皮還厚,門牙前傾”的彭國梁的相片在玉米手上的時候,“玉米的心思跨過了彭國梁長相上的不足,心氣已去了大半,自卑了,無端端地自慚形穢”。長相不好,戀愛還沒有開始,但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為什么?因為彭國梁是個飛行員,能上天入地,有駕駛飛機的權力!可見,玉米對彭國梁的感情,最基礎的標準仍是一個“權”字。自家的權勢與彭國梁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難怪玉米會自慚形穢。
玉米認為,“過日子不能沒有權。只要男人有了權,她玉米的一家還可以從頭再來,到了那個時候,王家莊的人誰也別想把屁往玉米的臉上放”。所以,當王連方敗倒后,玉米嫁給了手中有權的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郭家興,是意料中的事。柳粉香說的話早在玉米心中根深蒂固了:“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卻不能氣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么一個機會,你要把握好。”在唯權主義思想的支配下,玉米怎么會有別的選擇?
寫到這里,不禁令人發(fā)出一聲長嘆。玉米的顧家、心高、要強,玉米的權欲,是多么的封建和庸俗。她是支部書記的女兒,是花季的少女,可她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沒進過幾趟鎮(zhèn)里,沒有讀過幾年書,甚至找郭家興時還是第一次進縣城。她只不過是個熱衷家務的女孩而已。找一個有權的男人,只能使她成為權力的附庸!她把自己的身心緊緊地束縛住,浸在了王家莊這一坑死水里。她難以跳出這坑死水,她的選擇,她的婚煙只是讓她從一坑死水走向了另一坑死水。這就是玉米與阿Q的相似之處。玉米用一種封建愚昧的“唯權主義”思想去自我麻痹、自我束縛、自我奴役,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這就是玉米悲劇的根源。
小說的結尾是富有戲劇性的。當玉米被郭家興睡著的時候,她才知道郭家興的老婆還活著。請看這一處的寫作:
郭家興說:“醫(yī)院里還有病人呢。”玉米難得聽見郭家興這么多話,怕他斷了,隨口問:“誰?”郭家興說:“我老婆。”玉米一下子正過臉,看著郭家興,突然睜大了眼睛。郭家興說:“不礙你的事。晚期了,沒有幾個月。她一走你就過來。”玉米的身上立即彌漫了酒精的氣味。就覺得自己正是墊在郭家興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陣透心的恐懼,想叫,郭家興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窩里瘋狂地顛簸。郭家興說:“好。”
玉米為什么會“一陣透心的恐懼”?也許玉米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比那些被王連方睡過的女人更下賤。她總有一天會被踹掉的。一個“唯權主義”者,已經成了權力的犧牲品!
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離不開環(huán)境描寫。讓我們再看看王家莊這個地方吧。王連方睡別的女人,周圍的人有什么反應?施桂方作為妻子,是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那一個被睡的女會計,不僅沒有反抗,反而采取了縱容的指導的態(tài)度。為什么?就因為王連方是書記。富廣家的、王大仁的、裕貴家的、有慶家的等,不管愿意不愿意,無一反抗者。不過,王連方最終倒了,倒在了秦紅霞的婆婆手上。為什么秦紅霞的婆婆就敢出手呢?因為紅霞的男人張常軍是現(xiàn)役軍人,軍人手里也有“權”。當有權的雙方斗爭的時候,被當眾抓住把柄的一方當然要敗陣。但是,如果一方手中無權,是萬萬不敢招惹另一方麻煩的。王家莊的人不光像玉米一樣尚權,更畏權。但畏權并不意味著不憎恨濫用權力的人。那些戴著綠帽子的男人們瞅準了時機,把他們所有的恨都發(fā)泄到王連方的女兒玉秀和玉葉身上。這就是他們的復仇方式:父債女償。可是要注意一點:只要王連方不倒臺,那些男人們絕對沒有這個膽量。王連方是革命干部,王家莊的百姓是革命群眾。“革命”二字在這里似乎格外別扭,一如趙太爺?shù)摹耙迸c阿Q、小D等的“愚昧”“懦弱”。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王家莊不可避免地要打上文革的烙印。玉米的唯權主義思想與王家莊百姓的畏權必然會受到時代的影響。但是,如果把他們的思想行為完全歸結于時代的產物,是錯誤的。一言以蔽之,王家莊的人不是尚權的奴才,就是畏權的奴才!十足的奴性,使他們既受別人的愚弄,也受自己的奴役!如果他們自己不覺醒,不努力,即便再換個時代,他們還是奴才!
貝多芬先生曾經說過:“人啊,你當自助。”那么,畢飛宇先生的《玉米》同樣發(fā)出了吶喊:玉米啊,你當自救!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牛春梅,山西省渾源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