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曾說:“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向回憶索求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來證實自己的存在,表達出的是對現(xiàn)實無法把握的極度無奈,是一種對“失去”的無奈的酸澀緬懷。在她看來,現(xiàn)實是虛無的,現(xiàn)時的衣食住行只不過是回憶的影子而已,只有回憶,只有她內心的對世界的個人體悟才是真實的。正如她在《更衣記》里寫道:“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張愛玲以一顆細膩而又寬容的心去洞察世俗人生,同時,她又從尋常生活中獲取點滴樂趣,從而在此種會心之中獲得孤獨的靈魂的慰藉。而這種慰藉往往是通過回憶來實現(xiàn)體驗的;甚至是用回憶把自己從虛無的邊緣打撈了上來,正如她在《私語》結尾結束對童年的往事的追憶之后所感嘆的:“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因為回憶證實了存在而可愛,又因為存在過程的殘缺而可哀,這種慨嘆之中正流露了張愛玲對人生的全部感懷。這使她處處留意生活中給予她靈感的事物,又時時自覺到美好之中的缺憾。
哪怕愛也是真實可愛而又殘缺可哀的。“這是真的”。一語道破千年人性規(guī)律:愛無處不在,卻又轉瞬即逝;只有心靈體會體驗的愛,仿佛能穿透所有誓言的喧嘩、狂熱的表白和真實的擁有,直落心的深底,卻被命運捉弄,但仍永留心中,“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竟如此刻骨銘心。這是真的“故事”?或許是真的“愛”,真的“回憶”?
仿佛覺得張愛玲是一面回憶的鏡子,在回憶的空曠的原野,她無聲地張揚著對世俗的、人性的洞察后的空虛、落寞、凄涼、悲苦和無奈,恰似看破紅塵,又用紅塵來自我解嘲,從而反譏人之為人的復雜個性與無奈。她的孤獨的《天才夢》,自足的《公寓生活記趣》等,無不借回憶之手,拂去歷史塵土,揭開人性曠野上的亙古無奈:逃不過光陰的流逝,拗不過生命的反復,猜不透造物的無常。她用對世俗的偏愛來表達自己的虛無和無助。無言的愛只在記憶中,讓人回腸蕩氣,就像有滄桑古意拂來,雖淡淡,卻于歷史于現(xiàn)實如此熟悉。在近似宿命的個體體悟中,張愛玲表達了自身對人間真愛的迷戀和對真愛不可得的無奈,這種迷戀與無奈交織成獨特的蒼涼與凄美的感悟,而這種蒼涼與凄美不只是一個人的,“噢,你也在這里嗎?”這種感悟是存在于兩個之間,存在于“千萬年”天地之間“千萬人”之中的。
“就這樣完了”——似是絕望的低吟,仿佛是天籟之聲,一切來去匆匆無聲無息,卻永遠留在了記憶深處。這就是張愛玲對愛的定義嗎?——愛在心動的瞬間,愛在永恒的記憶?
《夜營的喇叭》也是寥寥數(shù)語,卻在虛實之間,聽到了張愛玲孤獨的回憶的聲音。因為有回憶,所以“調子”是“熟悉的”,所以可以拋開“大城市”的“鼎沸”用“簡單的心”去拾撿過去的真實。但過去是個體的,不會有人“留心”,哪怕是“我姑姑”,因而當現(xiàn)實的或記憶中的“聲音極低”的一絲喇叭聲,“幾次斷了又連上”時,只有張愛玲一人獨享了。在這似虛似實的境界中,張愛玲“疑心根本沒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聽覺上的回憶罷了”,因而不僅“怕聽每天晚上的喇叭”,而且“于凄涼之處還感到恐懼”。這種恐懼可能源于張愛玲對過去與現(xiàn)實的真實或虛無的無法把握上:仿佛所見所聞都是虛無,只有內心體悟是真,而內心可感卻又不可聞見。即使聽到響亮的喇叭調子的哨聲,即使充滿了喜悅(因有同樣簡單的心的人)與同情(因有同樣回憶的人),內心卻仍然歸寂。生命是如此無奈地飄落在“公寓樓上”或是“樓下”或是“街上”,只能在回憶里走完清靜(簡單的心)、孤獨(一個人聽見)、凄涼與恐懼(只是我聽覺上的回憶罷了)、喜悅與同情(響亮地吹起口哨)的漫長路程。
張愛玲有句名言:“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上面布滿了虱子。”這種古怪恐怖但一針見血、冰涼刺骨的感覺,充溢了她的全部作品,這是一種具有兼容性的人生態(tài)度,它既蘊含了生活中的美,也涵蓋了生活中的丑,在這看似悖謬的生活態(tài)度之中,真實辛酸地反映著生活的本來面目。透過張愛玲的“流言”與“私語”,更能打動我們的,還是生存在那個“可愛又可哀”的年代里一個孤獨女子的內心體悟,盡管她是孤獨的,但她并未流于感傷,也并未故意夸大人生的苦難而是堅韌地承受著個體生存的宿命,平靜地呈示一個女性對于“荒涼”甚至虛無得只剩回憶的世界的直覺和觀感,客觀地再現(xiàn)人生中的美丑事物。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俞劍釗,男,蘇州農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