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揚娜拉》是徐志摩詩中廣為傳頌的作品之一。八十年來,它被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誦讀、贊嘆,向世人展示著它無盡的魅力。
全詩只有五行,內容如下: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詩中所描寫的日本女郎是誰?與作者有什么關系?這已經無從考證了。然而,作者在極短的篇幅里營造的抒情意境,卻令人贊嘆不已。不到五十字的篇幅,不僅塑造了一個完美、嬌羞的日本女郎形象,還巧妙地摹寫出了送別雙方復雜細膩的心理感受,其藝術成就令人折服。
詩中,無盡的情意被濃縮為一個動作(“一低頭")和兩句話(“道一聲珍重"與“沙揚娜拉")。一個“最"字顯示出“一低頭"這個動作對詩人感情的激蕩程度。這個動作的內容是什么呢?在作者看來,它事實上是“溫柔"和“嬌羞"的代名詞。為了充分詮釋“一低頭"的內涵,詩人用“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這樣一個構思精巧的比喻限定了讀者對“溫柔"的理解:欲開還閉,稍有涼風襲來,便下意識地微微顫裊。“一低頭的溫柔”與“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兩個意象并列重疊,人花一體,朦朧、清新的美感撲面而來。
“一低頭"固是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少女常見的動作,但當作者把這種感受通過“像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傳達給讀者時,這二種動作便具有了無盡的朦朧美。正是在這種朦朧下,詩人才可能產生“蜜甜的憂愁"這種獨特的感受:遺憾與悵惘!這種情感似乎與“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題都城南莊》)有幾分相似,不同只在于,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悵惘,而這,卻含有“一別音容兩渺茫"的失落。
“蜜甜的憂愁"是全詩的詩眼,它通過兩個反義詞匯之間的限定,奠定了全詩感情的基調,使得全詩的感情分外飽滿。
“蜜甜的憂愁"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這種感情與“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柳永,《雨霖鈴·寒蟬凄切》)明顯不同,而與“見客入來,襪興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李清照,《點絳唇·蹴罷秋千》)也不完全一致。前者是純粹情人之間侵骨奪魂的思念,而后者“薄汗輕衣透"的少女與“客"之間,似乎并沒有發展出那種朦朧的情愫。
與直接描寫詩人感受不同,小詩對日本女郎的感情采取了一種虛寫的方式,十分巧妙。
雖然全詩沒有一句直寫日本女郎的內心世界,但仔細體味一下,日本女郎的感情卻無處不在。“溫柔"與“嬌羞"誠然是詩人自己的感受,但實際上何嘗不是日本女郎自己感情與心理的表現呢?“羞"里面,攙雜了“嬌"和“溫柔"的成份,少女對詩人的態度就不僅是“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好奇,而是包含了無盡的情思了。另外,“道一聲珍重"與“沙揚娜拉"這兩句話的屬主是誰,作品并未明示,但從送別的情理上看,我們既可以理解為詩人的心聲,也可以理解為日本女郎的心聲。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不到五十字的詩中,“道一聲珍重"竟然連用了兩次。離別互道珍重,這本是極正常的話語。這種話語不僅適應男女之情,也適應于普通的朋友,應該屬于普通的離別用語。但,連用卻給這種普通抹上了不普通的色彩:如果不是極度關心,自不會諄諄叮囑。
然而,這種關心的底蘊到底是什么卻是非常朦朧了。男女間連道珍重,自非一般朋友,但除了珍重外又沒有他言,更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輔助表達方式,自然也還不是明確的情人關系。這樣,“珍重"就在普通朋友和情人之間游離,于是,美,就在這種游離中產生了。
與“道一聲珍重"相配合,“沙揚娜拉"的結語方式,更是獨特非常,與“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有異曲同工之妙,恰恰與兩人的微妙感情相吻合。在東方文化氛圍中浸潤著的日本少女,此情此景,惟一能說的,似乎只有“珍重"與“沙揚娜拉"了。同樣,一句極普通的話,在這里也被賦予了極不普通的意蘊。這一聲“沙揚娜拉"里面,包含了千言萬語和太多太多的感情,讓人讀畢有余味繞梁久久不絕之感。正是基于此,有人說,“沙揚娜拉"是迄今為止對日語“再見"一詞最美麗的解譯,千種風情,盡在不言之中!
讀完作品,我們認為,作品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用“蜜甜的憂愁"精細地描摹出了一種極微妙的男女之情以及由之而引發的感情活動,而這種感情活動是具有典型性的。對任何一個從青春時代走過的少男少女,都曾有過類似的驚鴻一瞥式的感情悵惘。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作品才具有了極強的生命力。
不過,“詩無達詁",我們認為,作者在這首詩中要表達的也僅僅是一種心境,而這種心境產生的土壤,自不必一定要追問到具體某位日本女郎的身上。
《沙揚娜拉》組詩,大致寫作于一九二四年六月詩人陪泰戈爾訪日期間。當時,《沙揚娜拉》是組詩,一共有十八首。這一首是十八首的最后一首。一九二五年八月,這組詩被收入《志摩的詩》。然而,當《志摩的詩》再版時,《沙揚娜拉》前十七首被詩人刪去,只在詩集中保留了這最后一首。可見,詩人自己對這一首也是鐘情有加,或許,作者認為只有這一首能夠完美地代表自己當時的心境。
從經歷看,徐志摩一九二○年入康橋大學(即今天的劍橋大學)皇家學院學習。這段時間最終使他形成了“康橋覺醒"的人生觀:“即對愛、自由和美的追求與信仰,這種信仰凝結成一個理想的人生形式,便是與一個心靈體態俱美的女子的自由結合。"(《中國現代文學史》第86頁,高等教育出版社,朱棟霖等主編)這一時期,贊美愛情,贊美大自然,成為他創作的主基調,格調昂揚向上,完全沒有后期《猛虎集》《云游》中的苦悶與頹廢。基于這種昂揚,我們就很容易理解“蜜甜的憂愁"中的“蜜甜"。
然而,憂愁還是有的。一九二二年,已經結婚的徐志摩在英國與才女林徽音談起了戀愛。基于此,他與妻子張幼儀協議離婚。然而,林徽音卻在徐志摩離婚后,不知何故離徐志摩而去,轉投梁啟超之子梁思成的懷抱。這令徐志摩極度苦悶。然而,之后,林徽音與徐志摩的關系依然很微妙,她曾寫了一首《別丟掉》來紀念這段感情:“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你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甚至,在徐志摩遇難后,她還托梁思成弄來一片徐乘坐飛機的殘片懸于臥室之中。
一九二四年,泰戈爾訪華,徐志摩和林徽音相伴于左右(此時林尚未與梁結婚)還同臺演出了泰戈爾的短劇《齊德拉》。日日相見卻無言再通衷情,兩人心中的感覺到底如何,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如果我們把《別丟掉》與《沙揚娜拉》放在一起看,其感情內核是有其相通之處的。
在此心境之下寫出的《沙揚娜拉》,那種“蜜甜的憂愁"確實應該是作者當時的真實心境。這種心境,遇到了極符合“心靈體態俱美的"日本女郎的意象,便立即找到了一個噴發口。執手相看無可奈何的朦朧情意,被詩人借日本女郎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孫善清,男,山東科技大學文法系副教授;陶慶萍,女,山東科技大學文法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