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是一位對“歷史”有著認真而執著思考的作家。從其處女作《孤島》——一部關于揚子島的民間史志伊始,到隨后的《祖宗》《敘事》《楚水》《明天遙遙無期》《是誰在深夜說話》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歷史話語在這些文本中搖曳的身姿,它們在充分展示出作者對歷史的深刻的認知和復雜的情感的同時也讓讀者感受到煞有介事的深沉。抽象的歷史和理性的思辨原本不是文學的主業,也并不是小說之所以為小說的理由。所以,在接下來的《青衣》《玉米》等一系列作品中,畢飛宇放棄了對歷史的直接抒寫和形而上思考,而只是讓歷史以故事背景的方式出現在小說中,通過對人性的關照和對人物心理的細膩展示、深刻解剖勾勒出特定歷史時期的沉重、窒息、逼仄的時代氛圍,也因此贏得了普遍的認可和肯定。與以上作品風格迥然相異的是《地球上的王家莊》。長了翅膀的語言有欲語飛翔之勢,奇妙的想像力流瀉著縹緲凌空之感,從而營造出了一個有意味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它可謂是畢飛宇在對歷史和文學鍥而不舍的思考的罅隙中誕生的一個兩者相契合的空靈般的產兒。是其靈感的撞擊,思想的升華,也是其寫作生涯的一次奇跡。
生在我們這一代的人很難真正明白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給當時的人們所造成的創傷和阻滯。我們只是能夠從新時期文學作品中的滿腔血淚的控訴和沉重的描繪中聆聽心靈的震顫。在劉心武的《班主任》里,我們感受到本應天真無邪的孩子的個性的壓抑、人性的扭曲;在老鬼《血色黃昏》中我們觸到了嚴寒酷暑中一幕幕被命運捉弄著的苦難人生;而從巴金《隨想錄》的對自己內心最為隱秘部分的細致入微的披瀝和裸露中我們讀到了他內心的掙扎和時代的沉重……出生于六十年代的畢飛宇沒有經歷他們所經歷的,也沒有單純的借別人的眼光和經驗為讀者描述逝去的那個世界;他憑著自己的想像和體驗,為讀者展現出的是一個充滿童真的美麗憂傷的世界:
烏金蕩是一個好地方,它就在我們村子的最東邊,那是一片特別闊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淺,水底下長滿了水韭菜。因為水淺,烏金蕩的水面波瀾不驚,水韭菜長長的葉子安安靜靜地豎在那兒,一條一條的,借助于水的浮動亭亭玉立。水下沒有風,風不吹,所以草不動。
水下面的世界是鴨子的天堂。水底下有數不清的草蝦、羅漢魚。那都是一覽無余的。鴨子們一到烏金蕩就迫不及待了,它們的屁股對著天,脖子伸得很長,全力以赴,在水的下面狼吞虎咽……
烏金蕩同樣也是我的天堂。我劃著一條小舢板,滑行在水面上。水的上面有一個完整的世界。無聊的時候我會像鴨子一樣,一個猛子扎到水的下面去,睜開眼睛,在水韭菜的中間魚翔淺底。那個世界是水做的,空氣一樣清澈,空氣一樣透明。我們在空氣中呼吸,而那些魚在水中呼吸,它們吸進去的是水,呼出來的同樣是水。
在文字的款款流動中我們感受到了在孩子相對封閉的世界中那種自得其樂的童趣。盡管他也能隱隱體會到,他生活的世界和水中的世界是“有一點不一樣的”,他的悲傷會化為淚水,他是“漂浮在遙不可及的高空”的,他“是一只光禿禿的鳥”,“還是一朵皮包骨頭的云”,但這并沒有給他的自得其樂帶來多大的影響。他會劃著小舢板,會趕著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下水,會在水韭菜中間魚翔淺底,會像他父親沉醉在每天夜晚一手拿著手電一手拿著《宇宙里有些什么》仰著脖子獨自面對星空的世界一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至于是八十六只鴨子還是一百零二只鴨子對他來說都沒有多大的意義,因為“數字是死的,但鴨子是活的”。
然而,作者卻巧妙地讓地圖介入了王家莊人們的生活。這是一張普通的世界地圖,但足以打破王家莊寧靜的世界,猶如一粒石子投在貌似平靜的水面,其在人們內心所掀起的漣漪漸漸地延宕開來。用作者的話說,就是“鬧起了相當大的動靜”。
首先是人們不能接受王家莊在地圖上的沒有標識的事實。“圖上什么都有,甚至連美、帝、蘇都有,為什么反而沒有我們王家莊?”其次是被多數人認同的“一直朝前走,會是無底的深淵”的假設引起了大家無邊的恐懼,“那個深淵就是無底洞,掉下去之后,只能不停地墜落,一直墜落,永遠墜落”。
議論的結果自然也沒有能得出什么結論。所以,誰也不曾會想到這樣的議論和議論中所引發的恐懼會給一個八歲的小孩留下深刻的印象。世界地圖在打破了王家莊這個世界的寧靜的同時,也打破了“我”這個世界的寧靜。“我”的思緒紛雜,“我”的心情紛亂,“我”的遐想沒有憑借地四處奔突游走,而“我”的心則“像夏天里的宇宙,一顆星就是一個窟窿”。
恐懼,難以排解的內心恐懼,使“我”下決心尋找答案。
首先他去找了父親:
父親站在田埂上,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手電,仰著頭,一心沒有二用。滿天的星光,交相輝映,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的父親。我說:“爸爸。”父親沒有理我,過了好半天,父親說:“我們來看大熊座……”父親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他手里的手電,夜空立即出現了一條筆直的光柱,銀灰色的,消失在遙不可及的宇宙邊緣。父親說:“看見了嗎?這就是北斗。”我看不見,我沒有耐心關心這個問題。我說:“王家莊到底在那兒?”父親說:“我們在地球上,地球也是宇宙的一顆星。”我仰起頭,看著夜空。我一定要從宇宙中找到地球,看地球在哪里閃爍。我從父親的手上接過手電,到處照,到處找。星光燦爛,但沒有一處是手電的反光。沒有了反光手電也就徹底失去了意義。我急了,說:“地球在哪里?”父親笑了,父親的笑聲里有難得的幸福,像星星的光芒。有一點柔弱,有一點勉強。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說:“回去睡吧。”我說:“地球在哪里?”父親說:“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腳。”父親對著漆黑的四周看了幾眼,用手彈了彈身邊的螢火蟲,猶豫了半天,說:“我們不說地球上的事。”
這是文中孩子和父親的惟一的一次交流。孩子是真誠的,他真誠地想要得到父親的幫助;父親也真誠,但他有著許多難以言說的苦衷。父親是多么期望這個八歲的孩子能真正走進他內心的世界啊,可是,他僅僅只有八歲。他連王家莊和地球都不曉得其所以然,又能明白什么呢?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個世界不同于大人的世界,也相異于父親的世界。所以,父親的真實的回答并不能給孩子安全,使孩子覺得滿足。這位吸煙時讓人覺得很陌生,手上的皮膚頑固地拒絕了陽光,可以看見天藍色血管,和屁股一起永遠成了身上兩塊異己的部分,被別人稱為“神經病”的父親說出的“瘋”話與孩子想要知道的相去甚遠,又怎么能夠得到孩子的認同?
然而,恐懼卻不曾離開,終日折磨著他。“我非常擔心烏金蕩的水流動起來,我擔心它們向著遠方不要命地呼嘯。對于水,我是知道的,它們一旦流動起來了,眨眼的功夫就會變成一條滑溜溜的黃鱔,你怎么用力也抓不住它們,最后,你只能看著它們遠去,兩手空空。”這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最終選擇了自己親自來尋找答案。他拿起了竹篙,趕著鴨子,“我要帶上我的鴨子一起到世界的邊緣走一走,看一看”。
……
故事的結局是意料之中又意外之外的。八十六只鴨子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延續著他要到世界的盡頭去看一看的夢,而“掉下去了,掉下去了”的那種永遠的不可預測的神秘感恐懼感使他在被拖回王家莊大隊時收到了父親的聘贈——“神經病”。“神經病從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興,它至少說明了這一點,我八歲那一年就和我的父親平起平坐了。”
戲謔的結尾戛然而止,讀來回味無窮。
文章整篇是以一個八歲小孩的視角來敘述這段歷史的。作者從孩童的視角出發,通過對一個橫斷面的剖析展示出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不同世界的人的內隱的對立和對在這種對立中所建立的秩序和標準的質疑。這樣的視角及其相近的內容,在近二十年來的中國當代文學中也可謂是屢見不鮮的,但作者畢飛宇卻找到了只有自己才有的藝術感覺和經驗。故事是用第一人稱來敘述的。我們知道第一人稱敘述屬于限制性敘事,它比全知性敘事的視野面要相對狹窄一些,但第一人稱敘述的那種真切的貼近可以使讀者身臨其境般地和“我”一起經歷內心的波動、起伏。“我”之所見、所聞、所想、所感,即是讀者的所見、所聞、所想、所感,“我”之恐懼即是讀者的恐懼。但對于讀者來說,他們又可以出離這種所見、所聞、所想、所感,出離文本而透透氣;又由于作者所描繪的“我”所經歷的這些是遠離讀者的生活的,在歷史的塵埃大多已經紛紛落定之后,讀者已能很自然的從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把目光拉回現實的世界,又能從現實世界中把目光投向文本,也就是說可以往返于現實和文本之間;而故事卻單單被擱置于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這樣,就在無形中增加了文本敘事的多元性,讀來便有了戲謔之味,而讀者也頗能深味其位于戲謔之中文本之中所內蘊著的嚴肅、沉重。于是,戲謔和沉重之間自然地構成了一種張力,而這一張力又借助于雖經作者精心雕飾和打磨卻恍若出水芙蓉般自然天成的充滿童真的長了翅膀的語言,化為了文學的智慧,洋溢出一種飛翔的輕逸的極致之美。
人們往往會對文學產生這樣的誤解,認為文學的功能就是一種反映和揭示,負載著歷史、哲學、思想等諸多形而上的意蘊。假若這樣說來,文學與其他書寫,諸如報告文學之類又會有什么本質的相異之處呢?布洛赫說:“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這是小說存在的惟一理由。”同樣,文學之所以為文學,是因為其含有能夠使其成為文學的因子,是去表現只有文學才能表現出的世界。“最高意義上的詩是在想像中創造一個新的世界”(狄爾泰)。所以,文學的功能就不單單是反映,而其更主要的是要創造一個有意味的世界。這個有意味的世界的創造既取決于作者對生活的獨特的內在體驗,又取決于作者對文學本身所持有的一種姿態。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里就輕逸闡釋時舉了一個神話中的例子,他說:“誰也沒有辦法躲避美杜薩(Medusa)那種令一切化為石頭的目光,但惟一能夠砍下美杜薩的頭的英雄是柏修斯(Perseus),他因為穿了長有翅膀的鞋而善飛翔。”歷史的長河汩汩不息流了千萬年,生活的瑣屑常常壓得人難以喘息,世界和生活看來都沉重如石,那么文學應當怎樣去表現生活?怎樣才能突出文學的文學性?這是每一個當代作家都不得不認真思考的問題。畢飛宇也不會例外。他正是從歷史出發,正是在對歷史的不斷的思索中,對如何文學性地表現歷史有了全新的認知,所以我們才能在《地球上的王家莊》這個短篇中體會到舉重若輕的架勢。文本之輕逸與歷史之沉重形成的張力之美使作家創造了一個有意味的世界。所以,我們說,在這方面,畢飛宇作了一次有益的探索,也指出了寫作的另一種向度和可能。如果拿他自己把寫作比作踢球的比喻,這無疑是一次精彩紛呈的射門表演,而我們則期待著他不斷操練中的更大成熟。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柳潤香,女,山西人,現為浙江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