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現(xiàn)中央電視臺《新聞?wù){(diào)查》出鏡記者,代表作品有《非典時期的王府井》、《人民醫(yī)院隔離紀實》、《阿文的噩夢》、《雙城自殺之謎》;曾擔任湖南電視臺《新青年》、中央電視臺《時空連線》主持人,《三聯(lián)生活周刊》、《光與影》雜志撰稿人,曾出書《用一輩子去忘記》。
柴靜出生于山西臨汾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早早地上了學,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才19歲。自小喜愛文字,直到現(xiàn)在還一直保留著寫日記的習慣。敏感細膩的柴靜大一的時候就做了電臺的主持,一做就是五六年。22歲,已經(jīng)是電臺綜藝部副主任的她,辭職到北廣進修。之后加盟湖南衛(wèi)視,后來被東方時空看中,漂到了北京,從此開始了她的新聞人生,一步一個腳印地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
2004年11月27日,第六屆“北京十大杰出青年”評選活動在首都大飯店舉行,評委們在觀看了候選人資料宣傳片并聽取候選人現(xiàn)場演講后,投票評選產(chǎn)生第六屆“北京十大杰出青年”。而年輕的柴靜,即在“十杰”之列。我對柴靜的采訪,就由這個話題開始。
記:你被評為第六屆“北京十大杰出青年”,你覺得評委最看重你什么?
柴:我覺得他們投我的票,是因為我是一個記者。我對這點感覺特別強烈。我不是一個主持人,而是一個記者,聽上去似乎只是一個職業(yè)身份的差別。我的這次評選發(fā)言,主要說我為什么離開演播室,從一個主持人成為一個記者。非典讓我明白一點,就是真相,我們的口號不就是探尋事實真相嗎?芽真相是被權(quán)力、被利益、被人的無知給遮蓋了,除非你能夠親身抵達,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自去挖掘,你才有可能去認識它,記者是最有可能抵達真相的一個角色,所以我選擇做記者。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密不可分的,像戒毒所里被販賣的女孩子,生活在沙塵暴中的農(nóng)民,服毒自殺的小孩,或者是被詐騙的企業(yè),如果他們的處境得不到改善的話,我的生活也得不到安寧,這是我和人群和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我想是這種東西會讓評委有共鳴。在最后,我說,我今天所做的是為了將來有一天,我的孩子看到我這些節(jié)目的時候,會知道今天這個時代發(fā)生了什么,而且我也可以面無愧色地對他說,我也曾經(jīng)努力讓這個世界更好。我覺得我表達了一個最普通人的心愿,這也是人世上共有的一種精神。可能是這個激發(fā)了他們的共鳴吧。
記:第一回作為一個電視記者是什么時候?芽能回憶一下當時的樣子嗎?
柴:就是前年,非典之前,我被白巖松派到新疆,做新疆地震報道。以前,新聞對我來說,它在一尺開外,你注視著它觀察它,找出問題來問,但到了現(xiàn)場之后,新聞就像一盆水一樣澆下來了,哪兒都是水,哪兒都是新聞。你根本不用去想怎么提問,你就帶著欲望去問,你的欲望就是觀眾的欲望。我意識到真實是多么重要,如果我在演播室的話,我無從辯解。而且,我非常憎惡謊言,我們經(jīng)常看到大量的謊言,可能是一組數(shù)字,可能是一組畫面,它拍攝的畫面可能是真實的,但傳達的信息可能是虛假的。我不想說假話,我在新疆的時候特別感受到這一點。
記:后來怎么就上了非典前線了?
柴: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到《新聞?wù){(diào)查》來了,伊拉克戰(zhàn)爭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非典也有段時間了,我就想,發(fā)生這么重大事件的時候我只能看著,將來我的小孩問媽媽你那個時候在做什么,我說看電視呢,那我是什么,我是個新聞人那,你讓我怎么去面對。
記:非典過去兩年了,你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有沒有一點不同的或者更新的感受?
柴:昨天我給《新京報》寫一篇文章,我在談我的閱讀經(jīng)驗。我說我為什么那么喜歡看科學家的文章,他們總在講一個真理,第一,我們要知道自己是無知的,而且容易犯錯誤,你要對自己有一個認識,你要知道自己是脆弱的無知的經(jīng)常容易犯錯誤;第二,在自知無知的情況下我們要擁有思考的自由。非典的發(fā)生和它的蔓延讓我特別震撼,它為什么會演變成為這樣一場災(zāi)難,它是我們的無知和輕慢造成的。我們要保持思想肌肉的活力,無論你是一個科學家,還是一個新聞記者。我特別珍惜這種思考的價值。你在生命和死亡的關(guān)口走過后,你會覺得以后的生命都是上天賜予的。非典的時候,整個社會機構(gòu)處于一種癱瘓狀態(tài)的時候,很有意思,讓你意識到,沒有什么東西是一成不變的,或者說是既定的,或者說是不可改善的,讓我看到了改良的可能,讓我更有信心。你知道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已經(jīng)到了什么程度,就像愛因斯坦說的,一個人的偉大成就在于他從自我當中解放出來。非典就把我從自我當中解放出來。非典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人也不再提它了,但它留給人的東西在人們的心里消失的話,我覺得那是最不幸的。我很珍惜。
記:你曾說過這樣的話“以前最拿手的是水袖,但現(xiàn)在沒用武之地了。要自廢武功,從頭來過,從蹲馬步開始”,現(xiàn)在做出鏡記者對你來說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你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訓練自己的?
柴:我覺得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該怎么采訪(笑)。對我下一個采訪對象,我永遠都是不知道,但我喜歡我這種不知道的狀態(tài),對未來有種敬畏之心。你知道,人通常對一個工種很熟悉的時候,就會有無所謂的狀態(tài),我什么都能拿下,你不就坐我對面嗎,我知道我要拿到什么,要怎么拿,我覺得這是一種不夠尊重的態(tài)度。我是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一個人,在采訪每一個人之前。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技巧,可能沒有技巧是最好的技巧。有人可能會說,柴靜采訪有什么特點,王志采訪有什么特點,當然人會有自己的特點,但是變成一種模式,那是很可怕的。你說的這種訓練當然有必要,從模仿開始,找到一種途徑。采訪不是說你設(shè)計各種各樣的問題,它沒有一定的規(guī)矩,它取決于你的智慧,甚至幽默感。我總結(jié)一點呢,采訪是一種揭示,而不僅僅是一種質(zhì)疑。你撒謊了,我知道,但我要讓你的撒謊自己跳出來說話。
記:你做過電臺主持、文字記者、電視主持,到后來的新聞出鏡記者,既然都可以做下來,也做得不錯,你覺得你有沒有天生具備一些東西,讓你很快適應(yīng)這些不同的角色?
柴:曾經(jīng)有一次,我、楊春和我們辦公室的一個女孩去上海玩,那女孩問我和楊春,你覺得自己有過人之處嗎,我們說沒有;她問你覺得自己聰明嗎,我們說不覺得;她問覺得自己漂亮嗎,我們說不漂亮,又問自信嗎,我們也覺得不自信。她又問那你們有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嗎,結(jié)果我們倆的答案竟然是一樣的,就是我們感受力都比較好,比較敏感。看似不重要,可我覺得這決定了我們特別的一些東西。比如說你的觀察,你的思考,你的眼力,你對別人的同情心,很多東西都是它演變出來的。我做電臺也好,我做《新青年》也好,我做新聞也好,我覺得我能保持自己內(nèi)心的一種清澈,我沒有把我的心蓋上塵土,我始終把它擦亮。
記:你覺得你不同于其他記者的個性特點是什么?
柴:記者的不同也就是人的不同啊。美國有個專欄作家,寫了三十年長盛不衰,他老的時候《時代》雜志采訪他,問他你是以誰的心在說話呢,你是以你自己的心在說話還是以別人的心在說話呢,你跟別人的區(qū)別是什么。他就回答說,我以我理想中的自己在說話。而我,我從來不把自己跟別人比較,或者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記者。我要成為我理想中的我自己。這個理想中的自己,就是說,在平凡生活中我可能是個有很多弱點的人,自私也好,冷酷也好,但做理想中的自己就要懂得去抑制你的惡,去開啟你的善,它也是個鍛造的過程。
記:在新聞節(jié)目中,你的提問不是那么咄咄逼人,比較有人情味。而《新聞?wù){(diào)查》一直是比較剛性的,為什么新聞?wù){(diào)查可以給你這么大的空間讓你發(fā)揮呢?
柴:我有我對新聞的理解。《新聞?wù){(diào)查》當然是要有剛性的東西,我當然是要達到這個標準才能勝任記者這個角色,剛性的、尖銳的這種節(jié)目我做過很多。但另外一個層面,不管你在做什么樣剛性的題材的時候,你都要意識到,新聞是由人造成的,不要忽視人對一個新聞事件的影響。大家可能覺得人的靈魂是過于抽象的,實際上它所能驅(qū)動的能量是非常巨大的。為什么孩子會自殺,如果我們不去探尋孩子對死亡的看法,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友情的看法,你何以了解他們呢。以前這些問題我們問得太少了,誰真正會去傾聽這些孩子的聲音呢?我有剛性的一部分,也有感性的一部分,人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就像鳥兒的兩翼一樣,這樣才能飛得比較高遠。否則你的心靈不是太枯燥了嗎?你的節(jié)目也是。這是我的理解。
記:想和你聊個比較有爭議的話題。《新聞?wù){(diào)查》強調(diào)對事件的調(diào)查過程,以一種媒體直接介入的姿態(tài),來給觀眾層層剖析真相。然而,這種介入,該怎么把握分寸?記者的介入,媒體的介入,是不是會影響事件和人物本身,從而違背了新聞報道的原則?
柴:媒體的介入是必不可免的,這是肯定的,但有三個原則是要注意的,第一要堅持媒體的立場,要非常科學地來認識這個事情,要盡可能的忠實地去記錄。第二點就是媒體要有勇氣去承擔責任。你是一個記者,你代替觀眾去認識這個事件,那么你就有責任去盡可能的去接近真理,如果我們回避這樣的責任的話,媒體是失職的。第三點,媒體要清楚地告訴觀眾自身的介入,不要模糊它。比如說媒體的介入使事件發(fā)生變化了,那你就要清晰地告訴觀眾,因為我們介入發(fā)生了什么,怎樣理解這種介入。甚至要評判自己,既然你已經(jīng)存身于其中了,那就干脆讓自己一起接受評判。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電視新聞研究生)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