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這是一幅非常值得研究的普利策新聞獎獲獎照片。它由《達拉斯新聞晨報》的戴維·利森拍攝。作為一名“嵌入式記者”,他被允許跟隨美軍第3步兵師第3作戰旅的2-69裝甲特遣部隊進行采訪。
照片有如下的說明文字:“當第3步兵師的安迪·麥克萊恩上尉及其同事進一步向巴格達挺進時,他們受到的反應不一。盡管一些伊拉克平民對于美國人的到來深感憤慨,但其他一些人卻以微笑、揮手,某些情況下則以吻手——一個表示尊敬的符號,來表達他們的熱情。”① 我們把該照片稱作“吻迎美軍”。
二、救贖神話
符號學方法對于新聞照片是一種有效的分析工具。索緒爾將符號一剖為二:“能指”和“所指”。能指是我們所感知到的符號的物質形式,例如一幅照片的外觀、構圖元素就是能指。所指則是符號使用者對指涉對象所形成的心理概念。另一個重要的基本概念是“意指”。正是它,將能指和所指具體地聯結成了一個整體的符號。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認為,意指有兩種不同的類型,一是“直接意指”,一是“含蓄意指”。在含蓄意指那里,他深刻地看到了“神話”的存在。所謂神話,“是指遍及某種文化的一系列廣為接受的概念,其成員由此而對自身社會經驗的某個特定主題或部分進行概念化或理解。”② 巴爾特舉了一個經典的例子:一個身穿法國軍服的黑人士兵向法國國旗敬禮。他指出,這里的意指神話就是:該照片掩蓋了殖民主義壓迫,“法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她的所有子民,沒有膚色歧視,忠實地在她的旗幟下服務”。③ 下面,讓我們具體地分析這幅“吻迎美軍”的普利策新聞獎照片。
照片中包括了豐富的能指:一個全副武裝的美國兵,一個身穿傳統民族服裝、親吻美軍上尉左手的伊拉克平民,一個身穿淺色襯衣、微笑著觀看親吻的伊拉克平民,公路上的兩輛裝甲車(—輛停在近處,一輛駛向遠方),一條半明半暗、伸向巴格達的公路,由巴格達方向駛來的一輛民用車,道路兩旁暗黑的樹木,照片最遠端的黑煙。所有這些能指在宏觀層面的所指就是:美國和伊拉克之間的戰爭。本來,美軍是勞師遠襲,挺進巴格達。就是說,美軍是伊拉克國土上的一個外來者,但意味深長的是,外來者的武裝進入卻贏得了伊拉克平民的吻手禮。照片文字說明里說,"a kiss on the hand,a sign of respect"(“吻手是表示尊敬的符號”)。很顯然,“吻手=尊敬”,這個等式就消解了外來進入者的不義性質。美軍似乎不但不是“伊拉克的侵略者”,恰恰相反,他們變成了“伊拉克的解放者”。總而言之,這幅照片的全部能指所建構起來就是國際政治領域里的“救贖神話”——美國正在對伊拉克進行拯救。
神話是如何建構的呢?這就涉及“意指”。在每一個特定的文本中,意指都是一種具體的實踐,即“意指實踐”。概言之,這幅照片采取了如下幾種意指的技法。
其一,轉喻。照片運用了轉喻的修辭手法。轉喻(metonymy),就是“用某事物的某個部分來代表其整體”。費斯克指出:“新聞是轉喻性的:一個得到報道的事件被當作整個現實的代表,而它只是現實的一部分”,同時,“神話總是轉喻式地發揮作用”。④ 同樣,新聞照片也是轉喻性的。該照片運用了雙重的轉喻。第一重轉喻:一個美軍上尉贏得了一個伊拉克人的吻手禮,另一伊拉克平民微笑著目睹了這個儀式。這是美軍挺進巴格達的途中發生的小插曲,它顯然是一個“小敘事”。但是,兩個伊拉克平民和一個美軍上尉分別都被轉喻化了,前者是整個伊拉克人民的轉喻,后者是美軍及美國政府的轉喻。借由轉喻,小敘事就升格成了一個“宏大敘事”。不過,兩個轉喻差異很大:一方面,麥克萊恩上尉對于“美國”的代表是一種被賦予了合法性的代表,因為,軍隊是一種典型的“壓制性國家機器”(Repressive State Apparatuses),“美國軍人”的到場就使“美利堅合眾國”具備了合法性的到場,另一方面,兩位伊拉克人都是平民,他們對于“伊拉克”的代表只可能是民間性質的,因為伊拉克處于薩達姆的極權統治之下。第二重轉喻:該照片直接“定格”的雖然只是現實中的一個特殊片斷:“吻迎美軍”,但它卻被轉喻化了,它是整個伊拉克民心所向的轉喻。由此,復雜的民心狀況被提純成了純然一色的“親美”。通過兩重轉喻,我們可以由一時一地一個伊拉克人對一個美國士兵的一次吻手禮“自然而然”地得出這樣的結論:伊拉克人民歡迎美軍的到來。
其二,隱喻。照片運用了隱喻的修辭手法。隱喻(metaphor),“就是將未知的東西轉換成已知的術語加以傳播”。費斯克說:“隱喻按照聯想關系運作——即他們把未知的東西嵌入一種新的聯想關系,未知的東西由此獲得部分新的意義。”⑤ 在這幅照片中,讀者可以利用照片中“公路”這一重要的能指,來建立這樣一個隱喻:“伊拉克的未來之路猶如這條公路。”那么,“公路”就是伊拉克未來命運的隱喻。這是怎樣的一條路呢?中間隔離帶及其附近的路面是亮的,兩邊的車道則是黑的。這里,“黑”與“亮”雖然是道路交通的一個自然事實,但讀者卻能夠輕易地為它灌注某些社會意涵。半“黑”半“亮”,暗示伊拉克命運的兩種境遇。跟誰走是黑暗之路,跟誰走卻是“金光大道”呢?此乃照片建構的一種“立場政治”。照片給出了明白無誤的答案。伊拉克親吻者是站在明亮的隔離帶上獲得救贖的,另一位伊拉克平民也站在明亮的地帶。麥克萊恩上尉同時身處黑暗與光明之中(裝甲車是麥克萊恩的軍人身體之技術延伸),它暗示的是,美軍勇闖黑暗,將伊拉克人民救贖到光明的地帶。隱喻表征出了明確的判斷結構:美軍即光明,薩達姆即黑暗。
其三,原型。這幅照片與其說是對新聞事件的報道,倒不如說是對一次宗教儀式的展示。因為,它太明顯地搬用了宗教的洗禮原型(archetype)。這里,俗世戰場上的麥克萊恩上尉被原型化了,他儼然一副救世主的派頭,正在對一個伊拉克信徒施加救贖的儀式。挪用宗教原型的做法一點也不難理解。美國的戰爭海報就曾多次使用過宗教原型。例如,圣誕老人全副武裝來參加俗世的戰爭。越戰期間,美國的紅衣主教斯佩爾曼手持鋼槍,在戰場狂奔。圣誕老人和紅衣主教親臨戰場,為美國的作戰賦予了一種神圣性質。不過,在這幅照片上,神圣性的產生方向正好相反:它是把俗世的麥克萊恩上尉拔高,宛如救世主一般,賜予伊拉克平民強大的救贖力量。他們三者也有共同點:他們都是全副武裝的救世主。另外,對原型的挪用產生了一種極巧妙的置換效果。宗教是一種典型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美國的主流宗教是基督教、天主教,而伊拉克則是伊斯蘭教的天下,信徒就是穆斯林。現在,由美軍上尉所肉身化的美國宗教正在領受伊拉克平民的皈依行為——“親吻”。這就意味著,伊拉克的宗教開始崩解,正被美國的宗教所置換。到此,我們發現,麥克萊恩上尉執行了雙重的代表性:他是美國的“壓制性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雙重代表。麥克萊恩即濃縮的美國。
這個救贖神話制造了獨特的遮蔽效果。實際的輿論氣候是復雜的(有人深感憤慨,有人熱情歡迎),但救贖神話卻是純粹的,照片遮蔽了“反美輿論”。遮蔽即提純,因為異質元素必然使神話的形式受損,神話的意義也將因此而被撕裂。
三、身體政治
我們擁有的是純粹自然的身體嗎?顯然不是。身體經常成為政治的戰場。在這幅照片中,“身體政治”是很典型的。
構成我們身體的典型器官有眼睛、頭發、臉、手、腳、皮膚,等等。同時,在分析這幅照片時,按照加拿大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人體的延伸”理論,我們將“墨鏡”和“服裝”分別視為“眼睛的延伸”和“皮膚的延伸”。它們服務于身體的某項特定功能。另外,年齡也是身體的一種自然特征。這些東西一起構成了我們的社會身體。那么,這幅照片到底表征出了什么樣的身體政治呢?
其一,由身體的位置關系表現出來的政治。美軍上尉麥克萊恩是以一種前后跨步的姿勢站立,身體略微前傾。而伊拉克平民則俯著身子去親吻他的左手。換言之,在相對位置關系方面,美軍上尉處于高位,伊拉克平民處于低位。高低的鮮明對比絕非純粹自然的身體關系,它同時呈現出的是一種身體的“統治-從屬”關系。同時,另一名伊拉克平民處于照片上的遠位,他相對于處于近位的美軍上尉也是處于從屬地位的。
其二,由年齡的差別關系表現出來的政治。在照片上,美軍上尉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兩名伊拉克平民都是中年人。一個中年男人親吻一個年輕人的手,希望得到救贖。這種由年齡反差而被銳化的救贖就表征出了這樣一種社會含義:親吻者的年齡與行為是不相符的,“中年人/孩子氣”就構成了一個矛盾統一體。由于親吻者和被吻者令各自所屬的國家象征性地到場,因此,身體政治也由此抵達了象征層次,“伊拉克/孩子氣”成為一個矛盾統一體。
其三,由觀看的視線關系表現出來的政治。觀看政治是身體政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照片空間內部,得到顯性表征的觀看關系有:伊拉克親吻者觀看美軍上尉的手(俯視),美軍上尉觀看伊拉克親吻者(俯視),另一名伊拉克人對于親吻者/被吻者的觀看(平視)。雖然前兩種觀看都是俯視的視角,但是,觀看的優勢方卻都是美軍上尉。一方面,孩子氣的親吻者基本上是把美軍上尉的手當作“圣物”來對待的,他的觀看雖然是一種“目光俯視”,但虔誠的心態卻將觀看的性質完全反轉過來,變成了一種不折不扣的“心理仰視”。美軍上尉對于伊拉克親吻者的俯視同時具備了敞開與遮蔽的性質,它是一個“敞開/遮蔽”的矛盾體。這里,起關鍵作用的是“墨鏡”。向外,他的目光可以穿透墨鏡,清楚地觀看親吻者的一舉一動,此之謂“敞開”;向內,墨鏡產生出了一種“神秘化”效果:正是墨鏡取締了親吻者以及另一位伊拉克人看清他的目光的可能性,此之謂“遮蔽”。如此一來,對于美軍上尉來講,無論是看(向外)還是與被看(向內),他都占據著優勢地位。此外,另一個平視關系也頗堪玩味。被看的美軍上尉的表情是一種矜持的勝利者的得意(表情為:微張著嘴,嘴角稍稍向上彎曲)。稍遠處的伊拉克平民微笑地(表情為:顴肌上提,牙齒暴露,唇線上翹)看著親吻行為的發生。在他這里,身體政治具體表現為一種認同性,就是說,他認同地把同胞對于美軍上尉的親吻看作是一種正面的行為,微笑即認同。
其四,由服裝的差別表現出來的身體政治。服裝一旦與身體結合,就不再是無生命的物件了,它就會參與塑造著裝者的主體性,成為身份、氣質等的一種載體。在這幅照片中,美軍上尉的身份是由整套的軍裝裝扮起來的,伊拉克親吻者身著民族傳統服裝,其同胞則身著襯衫。正是服裝的不同,讓我們一眼就能辨識“平民”與“軍人”這兩種大相徑庭的主體性。“軍人”與“平民”在服裝上雖然劃界分明,但是,“吻”與“被吻”卻架起了身體接觸的橋梁,因而,伊拉克平民對于美軍上尉的身份認同就得到了表征。另外,在兩個伊拉克人之間,著裝差異折射出的是身份地位的差異,親吻者身份地位較其同胞要高。這樣,在照片里,更高身份地位的親吻者在以實際行動為同胞樹立了榜樣,對同胞發揮著一種喚詢作用。可見,因服裝差異而來的身體政治呈現出了一個由高到低的三級階梯:著軍裝的美軍上尉(第Ⅰ級階梯)→著民族傳統服裝的伊拉克平民(第Ⅱ級階梯)→著襯衫的伊拉克平民(第Ⅲ級階梯)。
四、結語
上面,我們對于這幅普利策新聞獎照片的符號系統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作為一種非常典型的視覺文化形式,新聞照片也許并非只是簡單地對現實進行證實,只是證實某個新聞事件確實是發生過的。其實,很多新聞照片都是一個由記者精心建構起來的、內涵豐富的一個符號系統。我們認為,對于這樣的照片,讀者應該保持一種批判性的認知。因為,培養和發展一種批判性的讀圖能力應該成為視覺文化傳播時代里人們的一種基本素質。
注釋:
① http://www.pulitzer.org/year/2004.
②④⑤約翰·費斯克等/編撰:《關鍵概念》,新華出版社,2004。
③ 羅蘭·巴爾特:《神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