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散文中,《國語》是繼《左傳》之后又一部按國別記載春秋諸國歷史的著作。雖不及《左傳》影響深遠,但也從中反映出了春秋時代各國政治變化的輪廓,描繪了當時重要政治人物的精神面貌,揭露了尖銳的社會矛盾,對人民大眾的利益表示關懷,對統(tǒng)治者的殘暴奢侈作了批判,對賢君賢相表示贊美,有著深厚的民本思想。《召公諫厲王弭謗》就是這樣一篇富有現實意義的作品。
由于《國語》與《左傳》創(chuàng)造形式的不同,一個側重記言,一個重記事,所以,《國語》在具體描繪場景、刻畫人物上不及《左傳》。但它有獨特的優(yōu)點,如《釋名·釋典藝》所言:“《國語》記諸國君臣相與言語謀議之得失也。”表現在文字質樸簡練,善于以言喻事,其言辭委婉風趣,富有哲理,故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文章反映的是西周末年危機四伏的厲王時期:周王朝已瀕臨崩潰的邊緣,內外矛盾劇增,平民、奴隸的反抗斗爭日趨尖銳。厲王為維護岌岌可危的統(tǒng)治施行暴政,激起國人的不滿和指責。召公勸諫厲王不能壅民之口,要“宣之使言”,而周厲王“弗聽”,繼續(xù)用高壓政策強禁輿論,結果國人奮起反抗,把周厲王流放到彘地。文章以簡潔樸實的筆調完整敘述了這一歷史事件。但是作者并不滿足于敘述,而是立足于對歷史事件的評述,通過記載召公勸戒厲王弭謗反映“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深刻哲理,從側面塑造了召公和厲王兩個人物形象,體現了《國語》用記言來評述人物與事件的特色。
文章一開始寫厲王弭謗的由來和方法。這一段寫厲王共四層,只用了四個字,暴君的面目就勾畫得一清二楚了。一是“虐”,二是“怒”,三是“殺”,四是“喜”。“厲王虐”,一個“虐”字高度概括了周厲王的性格及當時嚴峻的社會矛盾,由于他的暴政,必然引起人民的反抗,于是出現“國人謗王”的局面。統(tǒng)治階級內部一些有識見的臣子,感受到人民積郁的反抗之火對朝政構成的嚴重威脅,便開始勸誡厲王。召公在這里第一次出場了,對厲王進上“民不堪命”的諫言。但昏庸暴虐的厲王絲毫不理會召公的苦心,驕橫自恃的認為這是人民作難。“王怒,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非但不收斂,反而窮兇極惡,一“怒”之下,想辦法弭謗。派衛(wèi)國的巫師監(jiān)視敢于公開議論批評朝政的人, “以告,則殺之”,這里既寫出了他“虐”的程度,又寫出了國人遭受的迫害是何等的嚴重;一“殺”更是活畫出一個專橫跋扈的暴君形象,是“虐”的具體化。周厲王的高壓政策收到了暫時的效果,“國人莫敢言”,人們的言論自由也被剝奪了,國人敢怒而不敢言,相互見面只能“道路以目”。 但這沉默不正蘊涵著更大的力量嗎?這就為周厲王“流亡于彘”的可悲下場埋下了伏筆。昏庸愚蠢的厲王卻心滿意足,得意忘形地說出那句“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的狂妄之言。一個“喜”更著力刻畫了他的愚蠢。課文刻畫了這個暴虐兇殘、剛愎自用、拒不納諫的獨夫形象。他不僅認識不到危機,反而沾沾自喜,他的一怒一喜,表現了他的殘忍和昏庸。
面對厲王采用“監(jiān)謗”和“殺之”的殘忍手段來消除謗言,召公冷靜地看到了局勢的危險,不得不第二次進諫。召公的諫詞是全篇的中心。文章第二段寫他這一次進諫,一反原先的委婉之辭,而是直陳利害,嚴厲斥責厲王的做法是“障之也”。召公以治水設喻的方式,連用兩個比喻來闡述這一道理。首先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作喻,用“防川”來喻“防民之口”,說明民言不可堵。接著又用“川壅而潰,傷人必多”作喻,說明用高壓手段堵塞民言將會產生的危害有多大。召公將民比作水,自然貼切,用洪水決堤泛濫的一般規(guī)律作喻,淺顯易懂。顯然,召公清楚地看到人民的巨大力量猶如奔騰而來的大水,任何東西無法阻擋它,任何堵的辦法,只會招來更大的災難。所以聰明的治水者“決之使導”,采用放的辦法,疏通河道,使水流得歡暢,水自然地滋潤了兩岸的土地,養(yǎng)育了百姓,國富民泰,化水害為水利。故“決之使導”符合客觀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上策,由此過渡到“為民者宣之使言”,合乎邏輯,既自然,又中肯,言簡意賅,說清了道理。光有道理是不夠的,還需有“宣之使言”的具體措施。這措施是廣開言路,讓各種人獻言議政。“獻詩”、“獻曲”、“獻書”,這是使王覽讀的;“箴”、“賦”、“誦”、“諫”,這是使王聆聽的。這些見和聞的內容,都是在正常情況下提供的一般性意見,是從正面指出一個做國王的應當怎樣怎樣做。下面的“傳語”、“盡規(guī)”、“補察”以及帶有小結式的“教誨”和“修”,卻是由于國王有了過失而進言,是在非常情況下不得不講的特殊性意見,從反面指出做國王的一定不能怎樣怎樣做。召公不厭其煩地羅列了各種人的進言職責和方式是來建議“王以此斟酌”,才能“事行而不悖”,大治天下。
為強調“宣之使言”的作用有多大,召公接著用土設喻來說明民言之重要。“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于是乎出;猶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以土之有“山川”、“原隰衍沃”來比喻民之有“口”,“山川”、“原隰衍沃”生產出人民賴以生存的“財用”、“衣食”,可見“山川”、“原隰衍沃”之重要。那么民之“口”能說出國家政事的善敗好壞,推行人民認為好的,防范人民認為壞的,才是豐富財用衣食的關鍵,這是國家生死存亡、治亂興衰的大事,可見民之“口”的重要。這樣的比喻形象明了,其含義又很深刻、警策。
這一段先后用兩個比喻加強說服力。正如金圣嘆在他選批的《才子古文》中說:“前說民謗不可防,則比之以川;后說民謗必宜敬聽,則比之以山川原隰。”緊接著用了兩個反詰句:“夫民慮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委婉卻分外有力地從反面又將論述推進一層,使召公的進諫達到了高潮。
通過對諫詞的敘述,召公的形象得以完全展示。他重社稷識大體。看到厲王的暴虐和朝政的混亂局面,他直言進諫,兩次設喻,深入淺出,詞鋒犀利,滔滔不絕。或委婉進言,或點明危害,表現一個有識之士在國家危急之時的良苦用心和遠見卓識。他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觀點,雖然是站在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上,為維護周王朝統(tǒng)治者的利益服務的,但他重視人民群眾的意見,反對鎮(zhèn)壓,在當時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最后一段寫厲王不聽之諫而一意孤行所造成的后果,只有三句話。一句說厲王,一句說國人,最末一句說明國人和厲王之間的矛盾終于爆發(fā),被統(tǒng)治階級的各個階層聯(lián)合起來對暴君進行了懲罰制裁,從而驗證了召公的擔憂。
本文的寫作特色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首先是用語簡練,一字千斤,風格質樸平實。本文用字極為簡練,文章開頭用了 40個字,交代事情發(fā)生的原因。“厲王虐”,一個“虐”字概括了厲王殘忍的所作所為。一個“怒”便濃縮了暴君的專橫和野蠻,視忠言為逆耳的個性特點,“使監(jiān)謗”,“以告,則殺之”描繪出國家籠罩著白色恐怖。“道路以目”形象地點出國人敢怒而不敢言的國情。而在結尾的 18個字里,只用了“流亡于彘”四個字,點明了厲王不聽勸諫的結果。
其次,比喻生動形象,說理明白透徹,深入淺出。召公針對厲王的暴政,以“為川”為喻,警誡厲王要尊重民意,體察民情,弭謗猶如壅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寓說理于比喻之中,含有深刻的哲理。把“民之有口”比喻為“土之有山川也”,從積極的方面指出,應當正確認識民“謗”,才能做到“行善而備敗”。
再次,詳略得當。課文主要寫召公的兩次進諫,但詳略不一。前一次進諫,只用“民不堪命矣”五個字,可謂惜墨如金,是略寫;后一次進諫,運用比喻、排比、反問等修辭手法和類比、對比等論證方法,如江河直下,洋洋灑灑,是詳寫。對諫辭詳寫,對勸諫的原因和結果則略寫。就人物來說,召公詳寫,厲王和國人略寫。
此外,邏輯嚴密,說服力強。這篇課文句句相銜,邏輯嚴密。如第一段:“厲王虐,國人謗王。”“虐”是“謗”的原因,“謗”是“虐”的結果。下文的“民不堪命矣”,也源于“虐”和“謗”。而王的“怒、監(jiān)、殺”是聽了召公勸告后的反應,由怒而監(jiān),由監(jiān)而殺,具有內在聯(lián)系。“莫敢言,道路以目”又是“怒、監(jiān)、殺”的結果。全文不過二百余字,卻具有“反、正、反”的兩次轉折。多用短句,每句大多三五字,最多也不過九句,句句擲地有聲,讀來有一種緊迫感,增加了課文的氣勢,也使課文具有較強的說服力。
作者記載這段歷史,是為了警告后來的統(tǒng)治階級(特別是最高統(tǒng)治者),應該多看看自己身上的缺點,多聽聽底層社會的意見,天下才能長治久安。召公提出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顯然是站在統(tǒng)治階級立場上,為維護周王朝統(tǒng)治者的利益服務的。《荀子·王制篇》說:“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唐朝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說:“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都受此影響。但召公能重視人民群眾的意見,主張“宣之使言”,反對鎮(zhèn)壓措施,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來都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關注人民群眾的言論在推動整個社會的民主化進程中有著重要的意義,這是本篇文章對我們的啟示。
(許全亮,內蒙古包頭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