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變化氣質”

每個個體的成長都是從對他人的閱讀摹仿開始的。在對他人的學習、摹仿、借鑒中悄悄地形成自我、變化自我，從而使得自我越來越豐滿、深邃，同時在不斷地對自身個性的揚棄和對普遍性的學習追求中變得更加理性、成熟和智慧，我想，這應該是閱讀的最根本性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伽達摩爾在《真理與方法》中曾把閱讀比喻成一次奇遇，一次和他人的奇異的、奇跡般的相遇。在這種相遇中，我們經歷體驗了一些他人的經歷體驗，我們的視域在和他人的視域的相遇、溶合中獲得了拓展和提升。當然，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發現，每個人通過閱讀能夠獲得的東西是因人而異、也是因閱讀對象而異的。在這里，我想嘗試著對一般閱讀、摹仿或者說和他人視域溶合的三個境界稍作分析。

一、外在的言辭、技巧、結構的摹仿

總的說來，閱讀、摹仿呈現著一種由外在而內在，由零星、片斷而整體的趨勢。

外在的、零星、片斷的因素相對來說是容易摹仿的。比如服裝、發式、語音、語調、生活方式、表達技巧等成為最先受到追捧和摹仿的對象。在一本暢銷小說或一部熱播的電影、電視連續劇背后我們總會看到一系列的摹仿效應。從美國塞林格的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霍爾頓的經典造型——身穿風衣、倒戴紅色鴨舌帽、滿嘴粗言穢語引起的轟動一時的摹仿，到中國20世紀80年代的“幸子衫”以及李連杰出演《少林寺》引發的“光頭熱”、“武術熱”甚至“出家熱”熱等等，我們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這種外在的摹仿，以及它對現實生活的巨大的影響力。一艘《泰坦尼克號》駛過，留下的是無數個類似露西和杰克站在船頭體驗迎風飄飛的感覺的瞬間，而《流星花園》留下了F4的發型、言語行為、情感表達的模式，甚至還有對流星雨的企盼和熱情。我們看到，在每一次時髦的颶風過后，在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的生活中，總會留下許多痕跡。這些痕跡大多是外在的，表現為服飾、發型、語音語調等，因為，相對來說，這些是最容易把握和摹仿的。稍為復雜和深入一點，則表現為情感表達和語言表達的技巧的摹仿。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一些比較經典、成功的廣告詞，比如“雀巢咖啡，味道好極了”、“農夫山泉，有點甜”、“康師傅紅燒牛肉面，就是這個味”，由于它們高度簡練并且瑯瑯上口，人們一下子就記住了，也學會了。端起雀巢咖啡，忍不住夸一句：嗯，味道好極了！喝一口農夫山泉：嗯，有點甜！一邊泡康師傅紅燒牛肉面，一邊戲劇性的來兩嗓：康師傅紅燒牛肉面，就是這個味！更復雜一點，就不僅僅是停留在簡單的重復上，而是可以變換場景、變換表達內容，在一個廣闊的背景下重復這種獨特的語式和表達技巧。但是，這種摹仿依然是簡單的、外在的，是比較容易的。

二、片斷的思想、情感、體驗、經歷的摹仿

層次更高的摹仿是對他人內在的思想、情感、經歷、體驗的片斷的摹仿。在這個層次上，人們通過閱讀和他人相遇，并且對他人產生了同情和理解。漸漸地，他人的某些思想就變成“我”的思想；他人的某些情感就變成“我”的情感；他人的一些獨特的經歷和體驗仿佛就變成“我”的經歷和體驗。“我”在這種相遇中被不斷地充實、拓展和改變著，從而變得更加豐富，更加充滿理解力。這是摹仿的第二種境界，相對說來，它雖然內在卻依然是片斷的、零散的，是處在某種沒有完整的邏輯和整體背景的情形下，是不斷積累的。

記得在課堂上曾經調查過學生的閱讀筆記情況，基本上每個學生都至少積累了兩到三本摘抄本，內容涉及名人名言、小故事、影視對白、流行歌詞甚至廣告臺詞等等，涉及面很廣。雖然每位學生生活、學習的背景不同，摘抄的動機和目的不同，但是在關涉人生、思想、愛情的名人名言或流行歌詞方面，卻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巧合。我也曾經問過學生關于愛情印象最深的經典臺詞，周星馳在《大話西游》中飾演的至尊寶關于愛情的那段臺詞連續多年始終獨占鰲頭，學生幾乎都可以背出：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后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再來一次的話，我會跟那個女孩子說：“我愛你”。如果非要把這份愛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當然，在摘抄本中，能夠倒背如流并且從“屬他”轉入“屬我”境界的語句并不多，大部分也許早就忘光了，只是在考試、寫作文前臨時翻翻，以求尋找靈感、論據或提供某種摹仿。

朱熹在《論語》集注序言中曾經提到：“程子曰：讀《論語》，有讀了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后，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后，知好之者；有讀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雖然，程子說的是讀《論語》的四種不同的境界和所得狀態，但也同樣適合于一般的閱讀。大部分時間，如果能夠在閱讀過后，留下幾句心中喜歡，翻來復去的吟詠玩味，并且嘗試著在生活中運用它，實踐它，那么也就有所收獲了。讀《論語》如此，一般的閱讀鑒賞也是如此。

三、內在的心靈、氣質、人格的摹仿

最有意義，也是最艱難、最高境界的學習和摹仿是對他人的心靈、人格、氣質的學習和摹仿。在這一方面，古往今來有許多的思想家、哲人、學者都有過表述。

培根說：“學問鍛煉天性，學問變化氣質”。也就是說，學習的最大目的在于發揚一個人的天賦傾向，或者改變一個個體的先天氣質。

在《論語》中，孔子自己也有很多感慨：“禮云禮云，玉帛云乎，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夫子用他獨特的幽默和感慨一下子把人們的眼光引向了“禮”、“樂”、“玉帛”、“鐘鼓”背后的更加深邃的內涵——那個蘊藏著的等待人們去領悟、理解的心靈、氣質、人格、智慧。

當然，要進行這樣的閱讀并不容易，它首先意味著對閱讀對象的選擇，不是所有的閱讀對象都是有意義、有價值，所以要選擇經典或真正有意義、有價值的作品來閱讀。其次，還得調整自己的閱讀心態和閱讀目的，就像培根在《論學問》一書中所說的，有些書提供的是消遣娛樂，有些書是用來裝點門面，還有些書是幫助我們判斷事務、增長才智。培根認為，把學習過分用于消遣、娛樂是浪費時間，而過分用于裝飾則又顯得虛偽，只有真正能夠幫助促進智慧和判斷力的增長的閱讀才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如果我們帶著消遣、娛樂、裝點門面或過分功利的目的無疑會“一葉遮目不見泰山”。當然，要完成這樣的閱讀最重要的還是要意識到，在那些語言文字、閱讀對象的后面有活生生的心靈，它們是從一個個鮮活的靈魂中發出的對世事人生的領悟、思考。

在《論語·述而》篇中有：“在齊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而在《史記·孔子世家》里，司馬遷更是非常詳細地記載了一段孔子學琴的小故事：“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云文王操也。’”透過這段文字，我們看到了一個無比執著、認真，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學習摹仿的孔子。從對最外在的“曲”的摹仿，到“數”的探索，再到“志”的領悟，最后徹底地理解、體味、同情在這外在的“曲”的深處所蘊藏著的文王的為人、節操。這種學習摹仿的境界即使再過幾千年也會令人感慨動容、肅然起敬。

臺灣女作家三毛說，讀書就好比偷竊，一個越是會讀書的人，就越是一個大的“偷兒”。在日常生活中，偷竊行為是不被允許的，是可恥的，但是，在閱讀觀賞中，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努力成為最大的“偷兒”，不僅僅“偷”外在的言辭技巧，“偷”實用性、功利性的知識技能，更要偷內在的思想、情感、體驗。而最高境界的“偷兒”總是把目光投向那些在言辭符號背后的心靈、人格、氣質、智慧。

這個時代是一個過分強調實用性、功利性學習的時代，有些人常常希望能夠從閱讀中獲得娛樂消遣并以裝點門面，以便顯得知識淵博。至于真正的智慧、人格、心靈，聽上去是那么迂腐無用，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正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原因。

（韋曉瑛，南京曉莊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