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化的矛盾運作對“五四”文學的推動

中國文學在“五四”十年間(1917～1927)發(fā)生了質的飛躍，這其中固然有社會歷史的作用，更是文學本身發(fā)展的結果。然而“五四”文學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學高潮又與西方文化的推動有著特別的聯(lián)系，它是近代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撞擊的產物，而這一撞擊在文學領域的具體矛盾運作及其經驗教訓也值得我們研究總結。

一

中華民族在幾千年的發(fā)展中形成了以儒家文化為代表，雜以道家宇宙觀的文化體系。其特點在于：它是一個“自足體系”，并強調“家族整體意識”。泯滅人的個性，使人缺乏“獨立性”，而又特別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用這些以人的感情為基礎的關系紐帶把一個個個體連接為和諧的整體，這種早熟的文化又缺少了“數理學”。它的整體性便于統(tǒng)治，重情性便于人倫普及。

不可否認，它對中國封建社會在一定時期內的穩(wěn)定繁榮有巨大作用，而到了清朝末年卻成為社會的桎梏。所以人們經歷了經濟（洋務運動）、政治（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的救國道路的失敗后，開始了文化的變革：引進西方文化，變革傳統(tǒng)文化，以期改造國民思想，達到民族振興之目的。

“五四”先驅主要從西方文藝復興以來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流行于西方的人本主義思潮中汲取營養(yǎng)，以18世紀民主主義思想杰出代表盧梭、19世紀英國的約翰·密爾的“民主”和近代西方發(fā)達的理性“科學”為基石，掀起了新文化運動。“民主”和“科學”是人類文明“理性化”的體現(xiàn)，是健全主體生成并以自我關照、主客對待的理性主義為特征，其底蘊為人類認識自我、征服自然為條件的個性解放精神，它表明人類已能理性地明辨群己之界、天人之界。

“五四”人倡導“民主”、“科學”，正是因為儒家文化的主體匱乏和重情輕義而產生。正是這種以西方文化為標尺重估傳統(tǒng)文化的運動激起了沉寂已久的文化領域乃至文學之變革。在這場中西文化運作中產生的思想啟蒙里，文化的依托作用使文學從形式、內容到觀念均有變革。

二

“五四”時期，有一大批接受西方文化洗禮并從傳統(tǒng)文化中悟出苦澀的作家，通過作品直接表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對人的精神的戕害，以魯迅為代表。

魯迅早年就提出“尊個性而張精神”、“張大個人之人格”，其個性解放思想已有表現(xiàn)，后來在其創(chuàng)作中，他通過對三種類型的人的塑造（不自覺的農民、舊知識分子和自覺的新知識分子），表達傳統(tǒng)文化對人的戕害。

農民、舊知識分子不外是“做穩(wěn)了奴隸”和“欲做奴隸而不得”的，如閏土、孔乙己、所有看客和祥林嫂。他們在封建社會的傳統(tǒng)文化教化下毫無自我意識、個性意識，是穩(wěn)固的、整體的封建社會的一個個麻木分子，處于等級森嚴的天生就要對其負責的關系羅網之中。比如善良、勤勞而又堅毅的祥林嫂，她食物不論、力氣不惜，只想用勞動來爭取獨立做人的權利，換取最低微的生活待遇，但是，封建宗法制度和禮教觀念扼殺了她求生的欲望。她有對家庭整體代表婆婆的歸屬、老爺的恭順，對民族神靈整體代表“閻羅大王”的恐懼。唯獨沒有她自己，沒有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尊嚴、自己的價值，并認為“從來如此”，最終由于她的“不干凈”連奴隸也當不成，死于大年夜、風雪中。她“周圍大家聯(lián)絡著，布滿羅網?！睔⑺老榱稚?，“他們沒有殺人罪名，又償了心愿。”儒教“吃人”由此可見。

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受西方文化影響又擺脫不了社會環(huán)境和自身局限最終陷入困頓。如《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是覺悟的進步分子，他意識到自我與外界群體思想的差別，所以生活在孤獨中，并保持自己的特性。然而周圍的人“仿佛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說他是異類，就連魏連殳認為未曾被封建文化毒害的“天真”的孩子也仇視他。最終他放棄了自我、入了“俗”，無奈的因“心死”而“身死”。

這里，封建傳統(tǒng)文化中整體意識表現(xiàn)為整齊化一、求同的觀念。在一個整體中，一旦有異己，大家不滅之不罷休。他們不能理性地明辨群己之界，非但自己沒有“自我”，又把毀滅他人的“自我”作為己任。《在酒樓上》就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

魯迅通過“不自覺”的舊知識分子、農民和“自覺”的新知識分子的滅亡過程，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毒害之深，同時表達了他對新文化“立人”的期待。在文學研究會中葉圣陶、許地山等作家同樣以表現(xiàn)此類主題而著稱。

如果說魯迅注重否定傳統(tǒng)思想，創(chuàng)造社作家郭沫若則以呼喚新文化建設新紀元為己任。他以“自我為本位，為中心”、“自我表現(xiàn)”展現(xiàn)自我特征。他以泛神論為思想基石，宣稱“一切自然只是神的表現(xiàn)，我也是神的表現(xiàn)，我即是神，一切都是我的表現(xiàn)?！彼@種改裝過的泛神論顯然是受尼采、叔本華等西方人本主義哲學家的“自我”中心意識影響。郭沫若在《女神》中以“我崇拜我自己”、“我贊美我自己”的高大自我形象猛烈沖擊傳統(tǒng)文化中的“無我”意識，對習慣“把人不當作人”、將人的個人價值泯滅于封建倫理之下的中華民族是一個偉大的解放。

新月派在中西文化矛盾運作中，深感傳統(tǒng)文化對人的個性的壓迫，因此他們也追求“人的解放”，追求“自由、平等、人權”，主張以新道德、教育、言論自由等啟發(fā)民智。他們受英國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美國民主思潮影響較深。總之，他們否定“道”的文學中心地位而肯定人在文學中的中心地位。

然而由于“五四”人自身處在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處在傳統(tǒng)文化所結構的社會環(huán)境中，沒能完全接受西方個性解放思想，只是以它來批判傳統(tǒng)而已，從而表現(xiàn)出兩種文化體系的矛盾運作?！拔逅摹弊骷宜哂械恼让褡逦Ｍ?、向西方尋求真理的原始動力正是源于中國知識分子具有的儒家入世精神，而他們所要達到的“改造民族靈魂”的目的也是此精神所致。另外，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的全盤否定的主觀態(tài)度也恰好是傳統(tǒng)文化中“尊一”觀念所致，即對西方文化全部的“尊”，對傳統(tǒng)文化一概否定的偏激態(tài)度。

正因為對西方文化的個性解放沒有全部理解，文學作品中也就沒有一個健全的西方式的個性解放者形象，有的是在“五四”熱潮下對個性解放向往卻沒有能力實現(xiàn)的知識分子形象。《傷逝》中塑造的子君，便是一個熱烈追求個性解放的形象。她沖出封建家庭，斷然和他們“鬧開”，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的個性解放的強音，對于世俗的鄙薄冷眼無所顧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她不顧涓生的阻難，賣掉自己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為追求幸福的婚姻獻出了一切。由于理解的不全面，她把個性解放的意義注釋為婚姻自由，錯誤地將婚姻自由當作奮斗的終極目標，滿足于表面上“寧靜而幸?！钡纳?，于是，由生活的凝固導致了思想上的凝固、愛情的凝固，一旦處于孤獨與困境中，她就又放棄了爭得的解放，逃回家庭。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傳統(tǒng)文化在“五四”新人子君身上的因襲是很明顯的。另外，“五四”新人露莎的苦悶徘徊、莎菲的寂寞空虛，無不表現(xiàn)出“五四”人在追求個性解放時沖出整體意識群，擺脫了形式上的束縛后因不能去除自身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而軟弱以至失敗的艱辛歷程。

“五四”人這種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根深蒂固的對個性解放片面的理解，在卷來革命大潮和面臨民族危亡的時刻都表現(xiàn)了出來——他們輕易放棄了個性解放的追求，重新融入大潮匯成整體，甚至連郭沫若這樣的大家也放棄了自我創(chuàng)作風格：由《女神》時期的“絕端自由、絕端自主”的浪漫詩風轉變到后來的現(xiàn)實主義詩情。

總之，這種文學形象、文學家的矛盾特性正體現(xiàn)了兩種文化撞擊下必然出現(xiàn)的矛盾運作效果。它也正好是文化對文學依托的、推動的表現(xiàn)。

三

正如胡適先生所言：“若想有一種新的內容和形式，不能不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鎖鐐銬?！逼鋵嵳麄€“五四”文學是以文學形式的變革為突破口，然后再擴展到文學內容、觀念的變革。

對語體的變革類似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和法國的啟蒙運動，當時但丁和博馬舍都身體力行平民語體創(chuàng)作，而“五四”人對“國民文學”、“社會文學”的倡導其實也就是對能為社會絕大多數人接受的平民文學的倡導，體現(xiàn)了社會成員在文學面前人人平等的享受權?！拔逅摹比诉@種思想根源源于盧梭的平民主義思想。

其次文學體裁的變革也很顯著。特別是小說，胡適說西洋小說是“芥子里藏著大千世界”，對其“材料之精確、體裁之完美、命意之高超、描寫之切切、心理剖析之細密”無不采納。還有自由體詩、話劇、電影等無不是“舶來品”。

至于創(chuàng)作方法對西方的移植就更多了?！犊袢巳沼洝肪桶瞬煌膭?chuàng)作方法，既有果戈里、契訶夫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又采用了西洋的日記體結構方式、心理描寫、下意識描寫等“中國小說中所未曾有”的創(chuàng)作方法。再如，“五四”問題小說，其興起與挪威作家易卜生的啟迪不無關系，冰心初期的問題小說體式借鑒了泰戈爾的哲理小說，不述情節(jié)，而抒發(fā)自己感受，主觀抒情性較濃，這是“在近代外國小說影響下嘗試而與傳統(tǒng)小說不同的?！眲?chuàng)造社作家郁達夫的“自傳體”小說較多的接受了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和1921年至1926年間風靡日本的“自我小說”的創(chuàng)作特點。就詩歌而言，最初的18、19世紀資產階級上升時期歌德、席勒的詩作影響見之于郭末若的繼承其“抒情為專職”和飛揚的想象；雪萊、華茲華斯影響見之于新月派的理性節(jié)制情感和美學靈魂；法國象征派波特萊爾影響見之于象征派的李金發(fā)，繼承了其表現(xiàn)內心、取遠喻的手法；對白話散文而言，英國小品使其漂亮、雍容，俄羅斯散文使其有沉思、深摯的情懷。

對傳統(tǒng)文學體裁則主要表現(xiàn)為否定過激的特點：如對舊格律詩的否定，使產生的白話新詩嚴重散文化，偏于說理，缺乏形象和想象，從而缺乏詩味。而新月派在校正這一偏頗時又“盲目搬用西洋格律”，“忽視了中西語言區(qū)別”，不注重對民族律詩的學習，又遭挫折。再如對民族戲曲中所含的思想毒素的批判，對很多有價值的思想形式也一棍子打死了。

四

“五四”文學家在新文化的影響下，文學觀念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首先表現(xiàn)為對文學歷史地位的重估，在傳統(tǒng)的政治本位文化中，文學、文學家只是政治和政客的花瓶、弄臣。而“五四”人以西方文化為思想底蘊，擺脫了傳統(tǒng)的“官本位”觀念，追求文學、文學家的獨立性。以新月派為代表，他們認為文學對經濟、政治而言，是一個獨立自律的體系，要求與現(xiàn)實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文學可以參與現(xiàn)實又可超越現(xiàn)實，并探求真理。他們一反傳統(tǒng)文化中的文學地位觀，企圖以文學為本位，建立獨立的人格和人的主體意識，以實現(xiàn)文學價值。而郭末若、郁達夫等從“自我”中心出發(fā)肯定文學家的獨立，茅盾在得出“文學久矣失卻獨立的資格”結論后，要求文學家“校正一般社會對于文學者身份的誤認”。更不言魯迅以自己堅毅的人格品質、獨立的思想道路證實了文學家的獨立性。這樣看來，“五四”文學基本上否定了傳統(tǒng)文學中政治本位的觀念。而對文學的社會價值觀念，主要是從原來“文以載道”、游戲消遣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中擺脫出來。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使文學成為“代圣賢立言”的工具，是宋明以來占支配地位的正統(tǒng)文學觀念。在持續(xù)1300多年的科舉制度時期，知識分子要想升官發(fā)財，只有讀圣賢書，走“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這窒息了文學的自由發(fā)展，當然成為先驅抨擊的目標。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里講“須言之有物”時，宣稱“吾所謂‘物’，非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說也”。陳獨秀也認為“文學本非為載道而設”。周作人在分析“人的文學”時也說“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合格”。

另外，對游戲消遣主張的堅持者“黑幕派”和“鴛鴦蝴蝶派”的斗爭也是一次重要勝利。其中周作人說“黑幕派”是潑污水、揭隱私。而以茅盾為代表的文學文學研究會則認為“鴛鴦蝴蝶派”是游戲消遣的金錢主義文學觀，提倡把文學作為一個嚴肅的事業(yè)，表現(xiàn)人生、表現(xiàn)內心，提倡反映時代的積極文學思想。

而今天看來，當時對“鴛鴦蝴蝶派”的批判不能不說表現(xiàn)了歷史的局限性，即文學研究會的批判對文學的娛樂功能認識有偏差。而“新月派”諸君最終依附國民黨政權也顯示了其極端的西方文學觀不得不轉入經世致用的功用立場，他們獨立自由的文學觀被傳統(tǒng)的政治本位的文化范式同化整合了。

五

“五四”文學以形式到內容的巨大變革成為數千年中國文學發(fā)展的轉折點，以空前的文學成就走出了舊文學的暮氣沉沉，走向了世界，走向了未來，它是東西方文化運作下產生的輝煌。但同時也由于封建經濟基礎的強大，民族戰(zhàn)爭的介入，更由于自身的矛盾，先驅們個性解放的文學并沒有開展至深、至廣，“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使命也沒有完成，留下了艱巨的任務，但同時也留下了已取得的成果：豐富的文學形式為“民族靈魂改造”提供了文學載體，正確的文學觀念為使命完成提供了理論依據，而這些恰恰又是以廣泛吸納西方文化為基礎的。

蘇東坡說的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拔逅摹蔽膶W的發(fā)展也證明：要文學繁榮，就要跳出“廬山”，走向世界。人類由于歷史不同、地理不同，產生了各種不同的文化模式。而隨著文化文明的不斷進化，各種文化之間既要保持自身發(fā)展，又要與其它文化融合、溝通。只要我們有“五四”人對文化多元化的認識，并對各種文化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為其創(chuàng)造一個寬松自由的生存空間，鼓勵不同聲音存在，使各種學派在爭鳴中交流，就能把自身與對方都提高、完善。控制論也告訴我們：一個停止與外界能量交換的封閉系統(tǒng)只能走向衰亡。

今天，以“五四”為標志的文學系統(tǒng)的更新并沒有結束，以多元文化為底蘊推動文學前進仍是我們再造輝煌的思路。

（王文倩，陜西省電子工業(yè)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