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契訶夫”卡特琳·曼斯菲爾德說:“如果法國的全部短篇小說都毀于一炬,而這個短篇小說(契訶夫的《苦惱》)留存下來的話,我也不會感到可惜。”
劉以鬯在《酒徒》中說:“照我看來,在短篇小說這一領域內,最有成就、最具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的,首推沈從文。沈的《蕭蕭》、《黑夜》、《丈夫》、《生》都是杰作。”
白先勇在《天天天藍》中說:“沈從文是30年代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如果要我選三篇‘五四’以來三十年間最杰出的短篇小說,我一定會選沈從文一篇,大概會選他那篇震撼人心的《生》。”
《苦惱》和《生》,都是世界文學史上的杰作,都寫父親痛失兒子后的強有力的哭泣。
劉鐵云《老殘游記·自敘》云:“《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于《西廂》;曹雪芹寄哭泣于《紅樓夢》。王之言曰:‘別恨離愁,滿肺腑難陶泄。除紙筆代喉舌,我千種想思向誰說?’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誰能沒有哭泣?只不過哭泣的方式不同而已。從屈原到曹雪芹,劉鶚所列舉的這八位藝術巨子,皆能以紙筆代喉舌,蘸人生淋漓的鮮血,繪心靈浩茫的淚痕,悲天泣地,充塞六合。然而,不能舞文、不能弄墨者,又將何以哭泣?讓我們到彼得堡大雪里的暮色和什剎海驕陽下的暑氣中去……
這兩篇小說自然背景不同。《苦惱》寫于1886年,筆鋒挾彼得堡濕冷的雪片;《生》寫于1933年,紙面浮什剎海喧囂的熱風。
車夫約納·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個幽靈,坐在趕車座位上,一動不動,身體往前傴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傴到的最大限度。他那匹小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動都不動。它那呆呆不動的姿態、它那瘦骨嶙峋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干。這是一尊雕塑,一尊不折不扣的雪之雕塑。
北京城什剎海雜耍場南頭的場坪上,烈日當頭,一個耍飛機玩具者,招引來一圈觀看的閑人,只要誰放下三枚大子,就可親自放飛機玩玩。飛機飄旋,有時落回場中,有時隨風掛上樹梢,有時停頓在路人的頭上……孩子們笑著,大人們掏著錢。時間不久,耍玩具人便笑瞇瞇地一面數錢,一面走過望海樓喝茶聽戲去了。閑人們隨即散去,場坪中便只剩些空蓮蓬……
在《苦惱》中,背景本身就是舞臺上的主體。當街燈變得明亮生動,街上變得熱鬧起來時,背景上靜止的雕塑就活動起來,走向了前臺。在《生》中,背景只是襯托而已。歡聲笑語的熱熱鬧鬧過去后,背景就撤走了。當玩傀儡的老頭子走上舞臺時,場坪中什么也沒有,一切得從頭做起,把場子打起,吸引游人攏來再說。《苦惱》是由靜而動,《生》是由噪而寂,二者都用反襯法。只是,《苦惱》是用人物自身靜止時的心潮澎湃,來襯托活動后的漸趨平靜。只要有人與約納說話,約納就有機會向人傾訴他兒子是怎么死的,他的心情就會好些,否則,他的心胸會炸裂開的,他渴望傾訴。當那位乘車的軍人似乎想聽他傾訴時,約納局促不安地趕車動作也變得穩重優雅了。而《生》卻是用耍玩具的熱鬧來襯托玩傀儡的冷落。這耍玩具的一幕,與玩傀儡的故事,沒有情節上的因果關系,但正如中國戲劇開場前的一通鑼鼓,激越歡喜,聞者欣然;而當鑼停鼓息、大幕拉開的時候,舞臺上卻是岑寂憂怨的一縷飄蕩的魂魄。
《苦惱》由冷轉熱,《生》由熱轉冷。
由冷轉熱,只是自然溫度上的,心靈的由冷轉熱,卻只是一種想像中的錯覺。那個軍人,只是做了個欲聽訴說的姿態,他的中心目的是趕路,不是聽故事。當軍人下車后,約納就又坐在趕車座位上,不動了……濕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馬涂得滿身是白。一個鐘頭過去了,又一個鐘頭過去了……終于,又一座雪雕造成了。三個年輕人來坐車了,只付二十戈比。這價錢是不公道的,也就是說,只能買二十塊馬形餅干,然而約納顧不上講價了,他只要有乘客就行,在當時的情形下,向人訴說比讓人給錢更迫切。但這三名乘客,有他們自己喜歡的談話內容,他們并不寂寞,他們還要趕路,又怎會聽約納傾訴呢?三人下車后,剛淡忘不久的苦惱又向約納襲來,更有力地撕扯著他的胸膛。他不能被動地等人來聽傾訴了,他必須主動找人傾訴,但掃院子的那位仆人卻拒絕了他。約納等不及了,他不考慮拉客人掙錢了,他必須回到大車店,向同行的車夫們傾訴,他們或許能理解他的心情。
回到大車店,坐在一個骯臟的大火爐旁,沒有了雪,沒有了冷,可苦惱依舊。起來喝水的年輕車夫,也不聽他巴巴兒地傾訴,依舊蓋上被子睡著了。約納沒有辦法,只好走到自己的瘦馬跟前:
“就是這樣,我的小母馬……庫茲馬·約內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無緣無故死了……比方說,你現在有個小駒子,你就是這個小駒子的親娘……忽然,比方說,這個小駒子下世了……你不是要傷心嗎?”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主人的手上哈氣。
約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話統統對它講了。
馬又怎能聽懂人的話呢?馬嘴里哈出的那一團熱氣能有多大呢?可是,除了馬,誰還能聽約納傾訴呢?
由熱轉冷,不是指氣候上的,而是指場面由熱鬧轉向冷落。耍玩具的走了,閑人們散了,玩傀儡的老頭子先是對傀儡嘟囔一番,然后玩起傀儡,打起場子來。閑人們為了看傀儡的毆斗,又逐漸聚集起來。三丈大人圈子,不久就圍了三四層人。但是當柳樹蔭下賣蓮蓬小攤邊,有位老太太中暑暈了去時;當另外一個地方茶棚游客真的毆打發生后,閑人們就又散去,看這些更熱鬧的東西,不再看這單調的傀儡假斗了。老頭子玩傀儡已玩了十年,老頭子已經看慣了這由熱轉冷的場面,老頭子似乎滿足了,當他計數身邊得到的銅子時,他臉上帶著笑容,繼續對那個白臉傀儡訴說著,那個白臉傀儡是被那個黑臉傀儡打死的。
趕車的約納和玩傀儡的老頭子,都有滿腔的苦惱和悲憤。這對老人身份地位既渺小,所操職業又下賤,所以他們沒有資格向人訴說,用契訶夫的話說,“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人愿意聽他傾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注意到他的苦惱……那種苦惱是廣大無垠的。如果約納的胸膛裂開,那種苦惱滾滾地涌出來,那它仿佛就會淹沒全世界,可是話雖如此,它卻是人們看不見的。這苦惱竟包藏在這么一個渺小的軀殼里,就連白天打著火把也看不見……”人們之所以能同他倆產生聯系,是因為他們的職業對別人有用:在大雪飄飛的夜晚,約納可以把人送回溫暖的家;在赤日炎炎的盛夏,老頭子可以給人的心靈帶來清爽。但是,約納所趕的,應該是他兒子所趕的馬車,老頭子所玩的,是他兒子化身的傀儡,這一點,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別人不想也無須知道。就算苦惱再多,悲憤再大,任何人都無權強迫別人聽自己說話,看自己表演。所以,中國的老頭子似乎比俄羅斯的約納更懂得哲學:老頭子從來就不打算讓別人聽自己的喪子之痛,他只是用行動來發泄自己的痛楚;而這種行動,又正好是自己賴以糊口的手段。約納時時想著向別人傾訴,他要通過語言來發泄痛楚;而這種傾訴方式,又正好與謀生手段相抵觸。所以說,約納的內心只有苦惱,而老頭子內心卻是悲哀。苦惱強烈而浮動,悲哀沉靜而深潛。也許約納的兒子剛死不久,等過上幾年后,苦惱也會釀成悲哀,強烈的沖動,就會變為無言的深沉。
《苦惱》與《生》,之所以是杰作,還因為都寫出了真實的人性。《苦惱》中的那位軍人,雖然對約納的胡亂趕車“生氣”,但也以“打趣”的方式幫約納臭罵街上的行人,并且曾經做出要傾聽訴說的姿態。那三個年輕人雖然滿口污言穢語,把車價殺到極低,并給了約納一個“脖兒拐”,可那只是一伙無知青年的惡作劇,就是那個“脖兒拐”,也仿佛并不重,“約納與其說是感到,不如說是聽到他的后腦勺上啪的一響”。還有那位掃院子的仆人,他趕開約納,是因為約納的雪橇占了地方影響了他掃雪,再說,他還誠心誠意地回答了約納詢問的時間。大車店里的那些趕車人,他們呼呼大睡,并不是因為討厭約納,而是因為他們累了,他們需要休息……這些人,看似沒有同情心,但誰又知道他們心中的“苦惱”呢?在人們不愿意聽的時候硬向人訴說,自己的苦惱不會減輕,反而適足以增加別人的苦惱。這才是真正的、不加掩飾的原生態的人生。
《生》中的那位耍玩具者,看上去無憂無慮,只知數著錢喝茶聽戲,可誰知道他的內心世界?通過耍玩具能掙多少錢,能夠養家活口嗎?這是一種怎樣的生存狀態?老頭子玩傀儡的第一個看客,那位似乎時刻準備著投水的大學生,仿佛無所事事,又仿佛滿腹心事,他的生存狀態是怎樣的?還有那位收捐巡警,他并沒有逼迫老頭子交稅;還有那位檢驗地土稅的巡警,也并沒有認真查驗老頭子的稅條,只是“搖搖頭,走了開去”;“一個青年軍官,擲了大把銅子,皺著眉毛走開了”;“應當出錢的時候,有錢的也照樣不吝惜錢。但是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鮮事情,游人一起哄,這點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會忘了這里一切,各自跑開了”。從軍官,到警察,到普通看客,他們都不缺乏同情心,他們都似乎明白老頭子的生存不易,但也僅此而已。都是蕓蕓眾生,誰也做不了觀世音菩薩,憑一己之力來普渡眾生。這就是亙古不變的眾生相,不管有沒有悲哀,不管悲哀有多大多深,千百年來,人們都是這雜耍場中的表演者兼看客。
俄羅斯的約納和中國的老頭子都喜歡“笑”。但約納笑得有些觍顏,有些取悅于人。他只是想通過笑來取悅乘客,進而取得向人訴說的權利。笑得無奈,笑得可憐。而老頭子的笑,雖然也有取悅于人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蒼涼和悲切。有人時他笑,無人時他也笑。他的笑似乎真真實實透著些許滿足:他的兒子王九最終戰勝了打死他的趙四。
不錯,王九是死于趙四之手,但那是“由于同趙四相拼”。如果當時死去的不是王九而是趙四,那現在玩傀儡的會不會是趙四的父親呢?人生就是一個角力場,總有人死去,總有人活著;死去的固然悲哀,活著的也同樣可憐:王九死了十年,那個真的趙四,則五年前在保定府早就害黃疸病死掉了。有生就有死,生也罷,死也罷,只不過有五年的區別。離死亡一百步的人,笑離死亡五十步的人,又怎能笑得出聲來呢?
約納的兒子也死了,他的死更無奈,他是死在醫院里。不是被打死,不是給餓死,而是被病魔奪去了生命,約納也就失去了發泄的對象。人有各種死法,但最多的是病死。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一件比較平等的事,那就是在死神面前。正如乘車的那位駝子所說:“大家都要死的……”但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這樣,人間將被悲情填滿,最終把人趕出地球;“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人若都能像陶淵明那樣勘破生死、參透悲喜,人間恐怕也就沒什么味道了。悲哭是人生的特權,更是人逃不脫的責任和義務。
不作道德評判,同情死者并不責備茍活者,同情約納和老頭子,并不責備乘客和看客,這才是偉大作家的悲天憫人處。
白先勇說:“事實上我認為沈從文最好的幾篇小說,比魯迅的《彷徨》、《吶喊》更能超越時空,更具有人類的共性。魯迅的《藥》是一篇杰作,但吃人血饅頭到底是一個病態社會的怪異行為;而《生》中玩木偶戲天橋老藝人的喪子之痛卻是人類一種亙古以來的悲哀。”
劉鶚說:“哭泣計有兩類:一為有力類,一為無力類。癡兒騃女,失果則啼,遺簪亦泣,此為無力類之哭泣;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此有力類之哭泣也。有力類之哭泣又分兩種: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甚勁,其行乃彌遠也。”
約納和老頭子,都沒有哭泣,沒有眼淚,都是最為強勁的哭泣。但若以《苦惱》和《生》細較,《苦惱》之力尚弱,約納的傾訴方式尚顯外露,有點類似《祝福》中的祥林嫂,再往前走一步,“苦惱”就會成為滑稽。而《生》之力更強,老頭子的傾訴方式似乎已經脫離了悲哀,進而上升為一種輝煌的儀式,所以更神圣,更醇厚,更能蕩人心魄、傳之久遠。
(劉紹華 車文靜,山東淄博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