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開卷有益”,于是我翻開了當代文壇新聲的“重鎮”《十月》,想從中找到自己塵封已久的來自書墨之香的激動。因而便認識了姜貽斌的中篇小說《到人民家里去》。掩卷長思,不禁感慨萬千。讀過此文,感覺好似大師吳敬梓筆下的儒林眾生換了套行頭,再度粉墨登場。作家姜貽斌以其豐富的人生經歷和審慎的態度,審視著當代湘楚文人的窘境,尤其是其孤獨的一面。
姜貽斌自幼置身生活的底層,曾待過業、當過知青、做過礦工、在窯山中學教過書,可謂飽嘗了底層賤民精神的屈辱和困苦。細膩深切的心理感受和痛恨嫌棄的情感態度,使作家的筆調顯得陰郁且略帶詭異。他以悲天憫人的情懷,細致綿密地描摹底層卑賤者的心靈狀態,并不由自主地注入自我的情感記憶和人生感悟,從而開創了一個思考國民心理素質的獨特領域。
一、文人窘態的嘲諷
人生如朝露一滴,匯入滾滾的歷史長河。無論如何事過境遷,中國文人的特性卻是一脈相承的。從范仲淹的“處江湖之遠則慮其君”到嚴監生的燈心,再到孔乙己的清高。無一不在陳三毛的身上體現出來。作者成功地刻畫了一個當代的典型文人。
姜貽斌把集中在陳三毛身上的特點,特意地擴大化了。綜觀陳三毛的一生,可以令我們想起的形象是為人古板、怪異、喜好讀書、意志堅強、吝嗇、有抱負有理想,在理想和現實之間不斷徘徊,有心機、好逞強、要面子、自負等等。這樣的特點導致了他幾十年的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最終一事無成。
作者在他出場時安排了大篇幅的形象描寫,給人以深刻的印象,讓人覺得與他人相比,陳三毛是那樣的成熟,有才華,那樣的與眾不同。“犀利的目光就從那里面射出來,而且閃耀著一種‘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光芒”。那個無知的年代,這種人本身就是大家心目中的嬌子形象。他與其他的玩世不恭的孩子比起來前途無量。他是孤獨的,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他只有一個叫張人民的朋友,他要到人民家里去“戰勝孤獨”。
老國和牛肉考上了大學,成了城里的焦點,陳三毛漸漸地被人們淡忘和忽視,他忍受不了這種孤獨,于是他要想方設法地辦廠,重新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他不甘低人一等,總想干出一翻大事業,在自己同鄉面前揚眉吐氣,所以無論老國與牛肉到了什么地方他都能看似輕易地找到他們。陳三毛在無人問津的情況下,只好燒香拜“神”(索羅斯),自言自語。
在小說中除了陳三毛,其他知識分子諸如老國(我),牛肉,燕妹子都無一例外的孤獨。老國與茶花的偷情,牛肉放蕩的生活,燕妹子文革時態度的轉變都是孤獨所至。那個時代的知青們共有的 孤獨心態,被姜貽斌用“第三只眼睛”精準地洞察到。 陳三毛的這種心態不是憑空產生,而是源自他一生中唯一敬佩的張人民。作者似乎在暗示著這種心態的癲狂會繼續傳承下去。
二、心理素質的獨到解剖
姜貽斌從心靈狀態著眼,對國民素質的揭示大有獨到深刻之處。 小說的人物在精神困境中總是執守一念,不變不遺,并為著這樣的意念“矢志不移”,付出心力、智慧和情感的巨大代價。
姜貽斌筆下的人物不僅追求單一,而且往往欲念卑微淺薄。對主體力量張揚的追求,凝結為極其淺薄的欲念,這種欲求卻又招致極為可伯的精神折磨,強烈的反差鮮明地顯示出其素質的低劣。而且,屈辱者執著于得不償失的欲求,卻往往喪失了對真正有價值東西的追求。三成堅執于改變自己不可更改的外在體形,卻忽視了更根本而更可行的、自身內在素質的提高。實際上,他們的心靈處在一種本性異化,真正人生價值失落的狀態。對此,身陷困境的人們毫無覺悟,意識處于蒙昧狀態。扭曲形態的精神深度,恰恰反襯出他們對整個生存把握的膚淺。
卑賤者對生存價值領悟方面的缺陷,妨礙了他們健全地主宰命運,面對強大的外界環境,他們的精神就總是處于虛弱與惶恐的境地。執著一念,對得失錙銖必較,正是在虛弱惶恐狀態下對自我的維系。 陳三毛一句“怕個卵”,言語的張狂恰好反證出他色厲內荏,心中非常凄惶。 虛弱惶恐的精神待質,決定了他們對外界的異己力量不可能真正有所作為,實質上只能采取守弱無為、順從認命的態度。姜貽斌的小說里,有些人物甚至連卑微狹隘的精神欲念都不曾產生過,整個生命追求處于一種虛空狀態,在病態中消耗生命便是他們孜孜不倦的正面追求。這樣“正而不足邪而有余”的人生追求,不能不令人感嘆他們心理素質和生命質量的低劣。
形成國民低劣心理素質的總體文比環境,在姜貽斌小說中作為背景隱而未顯,卻也能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低下卑微的地位,無人關注珍愛的生存狀態,使他們一切正常或畸形的精神欲求都處于自生自滅的境地。心性屢受壓抑凌辱的境遇使生存意志本不強健的人們汲汲于自身悲歡。小生產者的生存方式又形成了他們眼界狹窄、思維遲滯、心理封閉、目光短淺的精神特征。
總的歷史文化背景對個人來說帶有前定和宿命的性質,底層的內部生存規范則具體地、動態地決定了小人物們的人生軌跡和精神歷程。學校單位內人們的印象造就了其中的教師隱藏本真、曲意逢迎的價值取向。窯山和小鎮則連顯性的“單位規范”都不存在,有的只是慣常的人際關系。然而,恰恰是這種關系漫不經心地表現出來的人性雜質,成為個體生命素質和處境形成的緣由。這樣,人之常情本性就顯得“居心叵測”。人心的骯臟與惡毒、人際的險惡也是無份量的,善無力量,惡也無力量,雜質只不過是雜質。而低劣的、不足齒數的人性雜質,力量其實相當微弱的丑竟變得如此強大,決定了人物心靈歷程,美的孱弱,心靈的孱弱于此可見一斑。在這樣無價值、無份量的處境中鄭重其事地存活,令人不能不滋生、又懶得滋生悲天憫人之感。
姜貽斌直承魯迅開創的文學傳統,又成功地開拓了自我的精神空間,他的小說揭示了底層賤民的心靈狀態和心理素質。
三、湘楚語言的寫作
姜貽斌生長在湖南邵陽,那是一個湘中重鎮。作家寫作離不開他生長的土壤,就像特產總是原汁原味的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的小說無不彌漫著湖南的氣息。
小說中人物的口語極具地方特色如:“學校里早就不讀書了,同學們都在轟轟烈烈地鬧革命,批斗老師,貼大字報,忙得像崽一樣”。習慣性的不文明用語,但用在這里顯得親切得體,讓人感到姜貽斌筆下,臨摹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像這種口語化的還有“我招個卵子,陳三毛坦率得真可以”,一句普通的話語使一個自命清高的陳三毛走下了神壇,活生生躍然紙上,讀者看到這里定會心中一驚:哈,他也說臟話。 還有一些寫作上與普通話的出入,“腦殼”“曉得”等更具地方色彩。尤其是那段在海南的描寫,燕妹子來叫吃飯,陳三毛“不耐煩地一揮手,去去去,吃飯急什么?”而后又歉意地說:“你們看,女人家,一天到晚就是吃吃吃。”分明是小農民習氣造就的所謂“文人”,心中口中的壯志凌云霎時間蕩然無存。
這種描寫讓讀者不禁懷念起文壇的“湘軍”,那些把湘楚古來文化搬上文學舞臺的人。我相信“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些來源于民間的藝術話語就是中國文壇一支尋找的原動力。
四、體驗鑄就的美學追求
姜貽斌的藝術追求,主要源于他的人生經驗及隨之而來的對文學的直覺性把握。
姜貽斌曾長期置身底層,又終于超脫出來,對于底層人群,他的態度是“哀其不幸,憫其不悟”,這種包蘊著深刻理性把握的情感流貫于他的小說之中,就形成了一種凄楚的情韻。姜貽斌小說格調凄厲,而筆力柔弱,綿密舒轉,如怨如訴的敘述中,不時流溢出抑揄和嘲弄,抑揄隱含著凄涼,嘲諷透露出清醒,閱讀中一種無可奈何的悲色就時時鎮魘住讀者的心靈。姜貽斌把湘楚文學語言的甜媚和底層日常話語的粗俗融為一爐,描寫的率真和柔美、語言的甜俗與內容的凄厲之間形成巨大的反差,更增添了小說藝術情韻的審美張力,從而擴大了小說的審美容量。
以生命形態為觀照的基點,姜貽斌對于生活中的美、丑與惡俗“一視同仁”,統統給予藝術化。姜貽斌的小說就減弱了審美判斷的單純性、明朗性,審美趣味變得怪誕起來。姜貽斌這里遵循的原則是忠實于特定情境中的心理體驗,凡能在人物以至在讀者的感覺和心理上刻下印記的,他統統加以藝術化的描寫。在表現人物心靈狀態的緊要之處,他甚至動用夸張和荒誕的手法進行強化。姜貽斌著眼于主觀體驗的真實,從總體上說顯然有利于他對人物心靈狀態的真切描摹。
姜貽斌描述客觀表象時著意于人物對它的體驗及體驗的外化,他的主體意識又以情韻的方式流貫于作品之中,這樣,他開始創作一篇小說時,也許著眼過作品的傳奇性、趣味性、“雅俗共賞”之類,也許提煉過一個并不怎么深刻的社會學命題,但實際上,情節吸引人、思想震撼人、技巧迷惑人都不是姜貽斌小說藝術魅力的精髓,他的小說精妙之處在于以深切的體驗感染人。姜貽斌小說的閱讀期待,就不是社會或道德的闡釋和評價,而是在對人物感受的共鳴和領悟之后,對作品表現的生命體驗的深刻程度進行準確的把握。
姜貽斌極富藝術才情,而思想的穿透力略有不逮,長于“內宇宙”的揣摩而弱干對“外宇宙”的觀照和概括,因而他的小說對人物生命情態某一側面的描摹深細鮮活,對形成人物心態的文化環境的剖析則未臻豐滿雄健、入木三分的境界。
但姜貽斌懷著中國文人高度的責任感,冷靜地審視著國民心態。
(周啟山,湖南常德桃源師范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