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月所作《燕京伶人抄》中的揚洛仙不過是一條柔亮的絲絨,穿起了在冰肌玉膚上閃爍的明月珠,終究被淹了光彩。李碧華所作《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才是一壺激滟的碧蒂,經過浮浮沉沉的過水,還留有文革平反后,用作訪港藝術團海報上點綴的余香。只是濃墨重彩,精勾細畫的虞姬畢竟在環段太過憂國賢惠的唱詞中一點點干癟虛幻了。
那么還能做些什么呢?在像蔓草一樣瘋長著的回憶里,撿細碎碎的玻璃渣。努力拼著裂痕滿滿的青春姹紫嫣紅,然后,透過割破時間流出的血液,程蝶衣驚醒了,依稀外面戲臺上鑼鼓一片,帷幔拉開,是宜踩著拍板聲登場的時候了。兩條長胭脂夾住瓊瑤鼻,頭面一片璀璨,勝雪白衣繡滿傲骨紅梅,衣紋頓挫似是曾公描技法。身段伶俐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只見跟波盈盈水袖翻飛,剎那問就是一天一地的芳菲無限。但舞低煙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竟是傷春的杜家大小姐,不是夜夜低徊夢中的霸王與虞姬,虞姬與霸王,也不是段小樓與菊花一起的那段歲月里,臺上孤單醉著丟了霸王的虞姬扮的貴妃。一直剝要被卷入下一個夢中前一秒,程蝶衣才發現,自己不過一直立在虞姬夢中的一片剎那消散的海市蜃樓間,連杜家大小姐的陰差陽錯,也不是自己的。現在,沙漠已經寸草不生了。飲劍的夢魘里,段小樓的環抱;注定一點點失去了溫度。再后來,回家的路途并不遙遠,仿佛在陰天快快醒來,發現有一個夢戛然而止——程蝶衣終于死了。
程蝶衣的悲劇尤在于,靠著夢來填補自己不完整的生活,當那些串聯現實的竹簽脆生生的斷裂后,誰知道還有什么東西是清楚明白可以依靠的?能夠實實在在的像根系抓住泥土,枝葉伸向天空,結出日漸豐盈的果實?于是很多時候,他的手抓住了希求,但卻又不自知的踏入了別人夢里,沉醉一生。
我常常會想,他的夢魘的起點在哪里?然后總是會出現這么兩幅畫面。小六子站在灰暗的院子里,著一身土灰布的袍子,袖子挽得不高,露出纖細的手指尖,嘴角邊是煙鍋子攪得鮮紅的血,他咿咿呀呀的唱著“我本是女兒郎……”然后抬了抬頭,陰陰的天在頂上,他的眼睛卻像望著太陽,瞇成了一條縫。這—切幻化成了斜臥吸著大煙的程蝶衣,對屏風外的仆從的一句話:“撕了。”然后,一切隨著那把畫羞《游田驚夢》中牡丹的扇子,成了兩半,灰飛煙滅。
那段時間是一種代價,對于程蝶衣來說它已經消散很久了。就像那杜家大小姐的一些難盡的緣分也終是盡了,去了趟“花園”,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茶靡外煙絲醉軟,現之不足由他遣,賞遍了十二臺仍是枉然,留春不住,姹紫嫣紅、斷井殘垣,卻偏偏不成瘋魔不成活。可惜他從綻放的時候,就已經枯萎了。人們見的,連他的夢也不是。
(王冰鴻,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