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文言文教學,“文”與“言”的關系歷來為廣大教師所關注,不少文章對此進行了討論。所謂“文”是指字詞句中所蘊含的思想感情、文化底蘊等人文因素;所謂“言”是指字詞句本身的意義或作用。教學中教師對二者關系的處理往往把握不當。北京師范大學王寧教授在最近由該校舉辦的中國傳統語言文字學高級研討班上明確指出:“文言文教學要回歸到思想上,但一定要從語言出發。”依筆者理解,簡言之就是“文”為歸宿,從“言”出發。(下文的“文”與“言”不再加引號)
回顧以往的文言文教學,教師們總是在以下兩種傾向中左搖右擺:
第一,重言輕文,理由之一是,學生閱讀文言文的最大困難在語言,因此語言本身應該成為教學重點;理由之二是,試題中涉及文言文時只考言,不考文,或多考言,少考文,抓言是實,分數見增,講文是虛,功夫白費。應當說,文言文教學重視語言,把語言落在實處,這是完全正確的;但在實際教學中,重言輕文往往表現為只見言,不見文,字詞句中所蘊含的思想感情等被生生剝離,只剩下干巴枯燥的“之”的作用,“以”的講法,成為“目前文言文教學最大的弊病”(參見錢夢龍《文言文教學改革芻議》,載《中學語文教學》1997年第4期)。這樣做的結果是考試分數也許見增,但其代價卻是學生對文言文興趣的喪失殆盡,文化精髓對學生人文精神熏陶作用的喪失殆盡,其嚴重后果是青少年一代對傳統語言文化的冷漠、排斥、反感和厭惡。在當今全民學英語的形勢下,這種后果潛在的影響就是漢語言文化傳統很難被青少年一代繼承和發展,聯系印度本土語言文化傳統的衰落,就知道這決不是危言聳聽。所以,由重言輕文而導致的學生對文言文不感興趣的問題不可小視。
第二,重文輕言,理由是只講言,不講文,引不起學生興趣,而興趣問題事關重大;再者,文言文輔導書比比皆是,學生們輔導書手中拿,字詞句不用怕,字詞句的意義只要記住就行了,教師講解毫無意義,文言文教學的主要任務應該是實現由務實到務虛的轉換。這種思想落實在教學中,往往是重文輕言,言文分離,在分析課文的過程中不管字詞。離開言而談文,文就必然顯得空泛和虛浮,有的甚至浮辯到非文上,如,有的老師講杜甫的《春夜喜雨》中“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竟然聯系到了氣候學、農業學、地表徑流的地理學知識。應該說,由輕文、輕興趣到重文、重興趣,對文言文教學而言是一種認識上的進步,但上述務虛,是否虛到有些矯枉過正?再者,那種認為學生手中參考書多多,教師語言教學意義了了的觀點也有失偏頗,且不說教輔用書差錯率很高需要糾正,單就教科書的注釋而言,教師完全可以就某一個詞義結合古字形講一講它的引申脈絡,這比讓學生死記硬背詞義,效果要好得多。
聯系以上兩種傾向來體會王寧先生的“文言文教學要回歸到思想上來,但一定要從語言出發”,就會感到這種呼吁和告誡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
“文言文教學要回歸到思想上來”,即文為歸宿,就是指明文言文教學的最終目的是使學生認同、理解并吸取文言文中所蘊藏的中華民族傳統的文化精髓,以提升學生的人文素養。回顧以往,文言文教學在低谷中徘徊的首要原因就是在學習目的這一根本問題上模糊不清,迷失了方向(參見《文言文教學的困境與出路——中青年教師語文沙龍記要》,載《語文學習》2003年第4期)。長期以來,中學語文教學大綱對文言文教學的要求基本上是:能借助工具書閱讀淺易文言文。閱讀到什么程度,多數人根據“借助工具書”理解為能將文言文翻譯成現代漢語,這樣的理解也就被當成了文言文的教學目的,這樣的教學目的也就必然導致教學中的“見言不見文”。應當說這種認識是有失偏頗的。其實,能將文言文翻譯成現代漢語、培養閱讀古書的能力,僅僅是文言文教學的直接目的,而不是最終目的和歸宿。“最終目的是文化的繼承”(參見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緒論》)和在文化繼承中學生人文素養的提高。教育部最新制訂的全日制義務教育和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稿)》指出:“語文是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當今文言文已不再是人們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其價值突出表現在它所承載的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文化上。因此,文言文中的思想精髓、文化精華是引導學生認同、繼承傳統文化并從中提高人文素養的絕好內容,不但不應該舍棄,而且應該成為我們學習文言文的最終目的和歸宿。比如教學杜甫《羌村三首》之三,開頭一句是“群雞正亂叫”,如果僅僅著眼于譯成現代漢語這個目的,這句話就無需老師教;如果以引導學生繼承優秀傳統文化,培養學生人文素養為旨歸,此句就大有講頭。比如,有的老師就啟發學生聯系安史之亂和今天影視新聞中所見的巴以邊境的種種場景,體味到這句看似平淡的話語后,是一顆飽經亂離的人對溫馨和平生活的強烈真切的敏銳感受(參見陳小英《文言文是“作品”,而不是“語言材料”》,載《語文學習》2003年第4期)。這就自然激發起學生反對戰爭,熱愛并珍視和平生活的思想,并使學生認識到熱愛和平是我們中華民族優良傳統。應該說,這種教法正是體現了文為歸宿,是文言文教學的真正價值所在。
“從語言出發”,就是告誡我們,語言是思想的載體,文言文中的思想精髓、文化精華一定是語言本身所蘊含的,絕不是人為外加的,只不過有時蘊含較深,需要我們多方聯系,深入挖掘,具體分析才能探究得到。教學中絕不能因為強調了文為歸宿就脫離了對語言本身的具體分析或徑自離開語言去貼人文的標簽。比如教學《曹劌論戰》,其中“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反映了古人“贏得戰爭勝利須取信于民”的思想,是全文內容的精華,以往教學中不少教師采取的是貼標簽的方法。具體是:在解釋“獄”、“察”、“情”等幾個詞的意思之后,將句意順一順,“大大小的訴訟案件,即使不徹底調查清楚,也一定根據實情(去處理)”,然后就指出這句話反映了曹劌的取信于民的思想。由于缺少對語言的具體分析,得出來的思想很難使學生理解并接受。其實,句中“情”字的解釋十分關鍵,僅僅指出它在此處的意思“實情”是不夠的,必須對它進行具體分析。聯系古代文獻和訓詁材料得知,在古人觀念中,“情”是“信”(誠信)“忠”的同義詞,“偽”的反義詞,與今天“情”與“理”相對不一樣。比如在《曹劌論戰》本課中,“必以情”的下文,緊跟著就有對它的判斷,“忠之屬也”,《論語·子路》中有“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從這兩句中可以看出,“情”與“忠”“信”詞義相同;《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有“民之情偽”,《易·系辭下》有“情偽相感而利害生”,這兩句中“情”與“偽”相對。這就說明,在古人思想中“情”是最真誠的,與“信”、“忠”一起成為當時社會最崇尚的觀念。《曹劌論戰》里“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一句雖然也提到了“信”,但那是對鬼神而言,而只有在“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中,才涉及到了普通百姓的誠信,所以說,這句反映了曹劌“作戰須取信于民”的思想。通過對語言的具體分析,再聯系唐代魏征“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比喻,直至今天的人民戰爭思想和群眾路線,學生就會理解。無論作戰還是治國都要取信于民,這是我國的傳統思想精華,我們應當吸取并繼承發揚。與此同時,“情”在本句中的詞義也會得到充分理解和切實的掌握。
再比如,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的初中語文第三冊,編入了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對其中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句,教材注釋為:“詩人把自己比作‘沉舟’和‘病樹’,意思是自己雖然屢遭貶謫,不中用了,但新人物大批的出現,卻令人感到高興,表現了豁達的生活態度。”注解深入到了詩句的思想精華,固然很好,但“新人物的大批出現”中的“出現”源自詩中的哪一個詞呢?教材缺乏必要的注釋。其實,“出現”本自“萬木春”中的“春”。“春”的甲骨文、金文和小篆形體都從艸(草)、從日、屯聲、隸變作春。《說文解字》“萅,推也,從艸、從日;艸,春時生也,屯聲。”段玉裁注:“屯字象艸木之初生,會意兼形聲。”《尚書大傳》卷一上:“春,出也,故謂東方春也。”“萬木春”中的“春”正是動詞“出生、生長”之意,如果不特意注出,讀者就會誤以為它仍是名詞“春天”。就這句詩而言,不只語文教材沒有做到文從言出,一些著名的唐詩助讀書籍也存在這種不足,如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的《唐詩鑒賞辭典》,就將“病樹前頭萬木春”籠統地理解為“病樹前頭,正萬木皆春”,北京出版社1978年版的《唐詩選注》則將此句解釋為“在病樹前面仍然有無數的樹木在春天欣欣向榮”,兩書都沒有給“春”作注。這樣,由于言得不到確切理解,文也就不免顯得浮泛。所以,文一定要以言為依據,做到文從言出。
總之,在文言文教學中處理文與言關系時,重言輕文,就會迷失教學方向;重文輕言,則會使文流于浮泛。正確的做法應當是:文為歸宿,從言出發。
(王錫麗,河北省邯鄲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