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遵義,聞到茅臺酒的芳香,就不能不想起詩仙李白,想起古夜郎國。
隨訪問組進入重慶貴陽高速公路工地,長四華里的雙向隧道已從婁山關底下穿過。往北都是崇山疊嶂,高速公路就在山腰云霧中隱現。過深谷,架起百米高橋;穿大山,鉆進八里長隧。到2006年底,坐汽車從貴陽到重慶將只要五小時。這個速度讓我想起古夜郎國,在古代它是多么偏僻閉塞,而現在中國工人和工程師們在這里用高科技建造世界最困難的道路工程,讓中國加速前進。我們來到工農紅軍長征打過勝仗的桐梓縣,聽說這就是當年夜郎國的地域。果然在小鎮街上,看到了“新夜郎浴城”的招牌。眼睛一亮,如獲至寶。這神秘的名稱想了幾十年,終于今天會面了!看見這個“浴城”只是爿小店,不禁想起“夜郎自大”這句古話,覺得有趣。
幾天里,議論紛紛。貴州的同志肯定這兒就是古夜郎國,湖南的同志則說,夜郎在他們湖南。我關心的不僅這里是不是夜郎國地域,而且要尋找李白的蹤跡,這就更困難了。當地的同志知道不少傳說,但是文字記錄卻很難找。有人說,李白的確被流放到了夜郎。湖南的同志卻講,詩仙被貶夜郎,但到半道就遇赦回去了。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書中說,乾元二年(759)三月,曾有過一次赦令,李白便得到赦免。但郭沫若的判斷并不能解釋李白在夜郎久居寫的那些詩的內容。據說此事已爭論多年,連遵義的作者寫文章也很謙虛,不下定論。
跑了十天后回到北京,累得幾乎垮臺。但心里老放不下夜郎國和李白,待喘過氣來,便捧起了王琦輯注的《李太白全集》和另幾部書,查找有關夜郎的詩以及其他文字根據。經過一番仔細閱讀思考,覺得大有收獲,愿將尋覓到的可供論證的史實提出來,請大家研究商討。
先講夜郎國。據上海辭書出版社《辭海》釋“夜郎自大”:“夜郎,漢代西南方的一個小國。《漢書·西南夷傳》:‘滇王與漢使言:“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各自一州王,不知漢廣大。’后因以比喻妄自尊大。”《李太白全集》中《流夜郎贈辛判官》詩,有“我愁遠謫夜郎去,何日金雞放赦回”兩句。王琦注引《輿地廣記》:“唐貞觀十六年開山洞,置夜郎縣,為珍州治。李白流夜郎即此。”《唐書·地理志》稱:唐“置珍州,并置夜郎、麗皋、樂源三縣,后為夜郎郡,隸黔中道。”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唐詩選》卻有兩種不同的說法。在杜甫《夢李白二首》的注文里說:“李白在至德二載(757)因入永王李璘幕府一案被捕入潯陽獄,乾元元年(758)流放夜郎(今貴州省桐梓縣一帶)。次年中途赦還。”但在李白小傳中卻說:“李白受牽連坐罪,長流夜郎,行至巫山遇赦得還。”
從已知史料看,桐梓一帶曾是夜郎國故地。但它的領域大小卻難找到明確的界限。漢代即有夜郎國,唐代“開夜郎縣”。遵義過去稱播州,曾在四川界內,可能夜郎的邊界歷代也有擴大或縮小,因此在四川、貴州、湖南都有它的傳說或史料,是可以理解的。
而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李白的行蹤。李白《贈劉都史》有“為我謝明主,銜哀投夜郎”。《江上贈竇長史》有“萬里南遷夜郎國,三年歸及長風沙”。《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夜郎萬里道,西上令人老。掃蕩六合清,仍為負霜草……傳聞赦書至,卻放夜郎回。暖氣變寒谷,炎煙生死灰。君登鳳池去,勿棄賈生才。”《流夜郎至江夏陪長史叔及薛明府宴興德寺南閣》和《泛沔州城南郎官湖》兩詩寫流放途中還參加宴游。后一首詩李白自己說明:“乾元歲秋八月,白遷于夜郎。”這些詩句講的是被定罪流放夜郎,但究竟到了夜郎沒有,卻并不明確。
《憶秋浦桃花舊游時竄夜郎》中有“三載夜郎還,于茲煉金骨”,但這個竄字也說不準是在途中還是已在夜郎。也可能是已在夜郎,指望三年后到此處學道。
但寫《在尋陽非所寄內》時,李白就確實是倒霉了。“非所”即牢獄。“聞難知慟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淚請曹公”,繼之是《流夜郎題葵葉》:“慚君能衛足,嘆我遠移根。白日如分照,還歸守故園。”在中原是看不到葵的,此詩是看到了葵引起的哀傷,是“遠移根”后盼望回故園。
《南流夜郎寄內》:“夜郎天外怨離居,明月樓中音信疏。北雁春歸看欲盡,南來不得豫章書。”這詩確實是在夜郎住了一段不短時間之后,抒發接不到在豫章妻子的信的無奈心情。
還有兩首詩,也可證明詩人是在夜郎寫的。《流夜郎聞酺不預》:“北闕圣人歌太康,南冠君子竄遐荒。漢酺聞奏鈞天樂,愿得風吹到夜郎。”此詩寫李白在夜郎聞知皇帝恩賜臣子酒食,自己遠在夜郎卻得不到。郭沫若書中也提到這首詩,但他只說“因為是充軍的罪犯沒有資格參加慶典”,卻不注意“愿得風吹到夜郎”這句詩,而這句正是說明李白人已在夜郎服刑,并不是在其他地方流浪。《放后遇恩不沾》也一樣:“天作云與雷,霈然德澤開。東風日本至,白雉越裳來。棄獨長沙國,三年未許回。何時入宣室,更問洛陽才。”這是李白在夜郎聞朝廷赦別的罪臣,自己卻沾不到恩,被流放已三年,還未能回去。此詩所說三年這個數字,另幾首詩也提到,可見是個實實在在的流放年月,不是虛的。郭沫若在他的書中不提《放后遇恩不沾》這首詩,“三年未許回”此話也未提。“三年”才是“長流’,才能寫出以上這樣的詩,應該是容易理解的。
以上是李白的詩,讀者可以從中推論李白是否到了夜郎。如果再看他的知心好友杜甫記掛他流放夜郞受苦受罪的幾首詩,就會更相信李白確實已被貶到了夜郎,而且時間相當長。
杜甫《天末懷李白》:“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杜甫寫與李白同游或贈李白的詩很多,他當然知道李白被貶和李的重要情況。這詩是寫李已在夜郎,時間不短,但音信難通。王琦注:“白流夜郎乃魑魅之地。”
《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幾年遭鵬鳥,獨泣向麒麟。”此詩不但寫李白到了夜郎,而且有幾年的時間遭罪。
《夢李白二首》,杜甫更是日夜憂心,怕李白有不測,一連三夜做夢都看到好友,以為是他的魂來相會:“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可見杜甫寫的不僅是李白已到‘瘴癘地”,而且“在羅網”時間也已很久,處境可能很糟。第二首:“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這些不朽的名句都是實寫李白可悲的遭遇,如果李白僅僅是流放到半途就遇赦回家,時間就不會這么長,杜甫這些世代流傳的詩篇就不會產生了。
李白詩云:“去歲左遷夜郎道,琉璃硯水長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陽,蛟龍筆翰生輝光。”但這個“放”字并非赦罪。后來在“巫山陽”呆了多久,無法論證。但根據前面“三年未許回”等詩句,他完全有可能在被放巫山之后還是“長流”到夜郎受罪,否則就不會有那幾首詩。
李白是否被長流夜郎這個問題是應該以科學態度加以論證的,不是枝節小事。李白的詩說明他的確長流入夜郎三年之久,如果我們今天卻考證出他只是在江漢流浪,壓根兒就沒到夜郎那鬼地方受過罪,他說了幾次“三年”也不算數,詩仙能同意嗎?郭沫若說他得“腐脅病”(慢性膿胸穿孔)是因為喝酒喝得過量中毒。但李白晚年酗酒,應該說是三年“長流夜郎”后更消極悲觀的表現,這是唐昏君佞臣造成的,不能說李白不懂養生。
訪夜郎得小詩一首:
疊嶂崇山訪夜郎,茅臺美酒溢芬芳。詩仙蹤影知何處?月照婁山路渺茫。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10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