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史中的容貌描寫

內容提要

本文擷取并分析中國古代文史典籍中有關人物容貌的豐富史料，試圖展現中國文化中一個生動有趣的側面。

關鍵詞

古代文史容貌美丑

從愛美憎丑到以貌取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里的愛美，首先指愛自己之美。先看男子，《呂氏春秋·恃君覽·達郁》有如下一段：

（列精子高）謂其侍者曰：“我何若？”侍者曰：“公姣且麗。”列精子高因步而窺於井，粲然惡丈夫之狀也。喟然嘆曰：“侍者為吾聽行于齊王也，夫何阿哉！又況于所聽行乎？萬乘之主，人之阿之亦甚矣，而無所鏡，其殘亡無日矣。孰當可而鏡？其唯士乎！”

西漢劉向《新序》中田巴回答齊君問政一段如出一轍：“將造公門，問于臣妾曰奚若。妾愛臣，曰美。將出門，問從者，從者畏臣，曰美。及臨淄水而觀影，然后自知丑惡也。今齊之臣妾諛王者，非特二人。王如臨淄水見己之惡，過而能改，斯齊國治矣?！保ń癖緹o，據《太平御覽》卷六十三）同時我們還能聯想到《戰國策·齊策一》中那段為人熟知的名文“鄒忌諷齊王訥諫”。這些諫臣均是從自己丑的或至少不怎么漂亮的容貌中獲得靈感，領悟了身居高位的孤家寡人身陷諂諛的危險，從而尋找到諫君之道。但他們起初是在干什么？照鏡子，愛美也！曾見報載，當代社會學者觀察發現，在商場里經過鏡前顧影自憐并以手梳頭的人中，男性是女性的兩倍。讀上數文，益可證其結論之足信。

顧影自憐之外，愛美更指愛別人之美。孟子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保ā睹献印とf章上》）這里的“人”專指男人，因為接下來的兩句是“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男人一見美色即生非分之想的記載古不乏例?！对娊洝返拈_篇之作《周南·關雎》即為其一，《鄭風·野有蔓草》則為另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尤其《左傳·桓公元年》的一句更見精彩?？鬃恿雷婵赘讣沃廾溃稳A父督見之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艷?！薄澳磕娑椭蔽遄?，簡直把其艷羨之情寫活了。

女性又何獨不然？亦有《詩》為證?！多{風·柏舟》：“泛彼柏舟，在彼中河。耽彼兩髦，實維我儀?！边@位女子所愛之人，人品也許很好，學問可能不錯，可詩中公然提及的只是“耽彼兩髦”一句，追求的不是外表又是什么？不光愛色，還有更過分的財色兼愛型呢?！讹L俗通》：“俗說齊人有女，二人求之，東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貧，父母疑不能決，問其女定所欲適，難指斥言者，偏袒令我知之。女便兩袒，怪問其故，云欲東家食，西家宿?！保ń癖緹o，據《藝文類聚》卷四〇）這能讓我們聯想起后世那位“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貪者^①。

愛美沒錯，愛別人已愛之美就可能有錯。《左傳·昭公元年》記鄭徐吾犯之妹美甚，公孫楚與公孫黑爭聘之。徐妹選擇了公孫楚，公孫黑一怒之下要殺楚奪妻，結果反被楚所傷。不知這是不是關于情敵的最早記載，反正后來情敵的故事是屢見不鮮的，高宗李治和其老子太宗世民、玄宗隆基和其兒子李瑁算是其中的兩樁。按錢鐘書的說法，這兩對父子該改名叫“同情兄”（語出《圍城》）了。

兩位公孫先生雖然動了粗，畢竟只傷及皮毛。引發較嚴重后果的，小說《三國演義》中有兩條。一是第八回中，情敵呂布和董卓被美人貂蟬巧施離間，導致想篡奪漢家天下的董卓被殺?！岸思讶梭w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一回的開篇詩句（亦見《全唐詩》卷八五八，為呂巖《警世》），用在這里便從比興體轉變成不折不扣的賦體。不禁想起毛宗崗的評語：“十八路諸侯不能殺董卓，而一貂蟬足以殺之；劉、關、張三人不能勝呂布，而貂蟬一女子能勝之。以衽席為戰場，以脂粉為甲胄，以盼睞為戈矛，以笑顰為弓矢，以甘言卑詞為運奇設伏，女將軍真可畏哉！”“女將軍”三字黑色幽默，直令人叫絕。二是第四十四回中，足智多謀的諸葛亮念曹操《銅雀臺賦》“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給周瑜聽，激得周瑜當場決定聯劉抗曹。當然，這些都是《三國演義》演義出來的，《三國志》及《漢書》等史籍中并無貂蟬其人，只《呂布傳》謂布與董卓私通而已；也沒有曹操想霸占二喬的事，曹操雖建銅雀臺，卻只作過一篇《登臺賦》，而且早只剩下《水經·濁漳水注》中的“引長明，灌街里”二句了。周瑜也本是堅決抗曹的真英雄，其“沖冠一怒”，決不是為了什么“紅顏”。只不過“沖冠一怒為紅顏”（吳偉業《圓圓曲》句）的還真有其人，那是本準備投降闖王李自成的明將吳三桂，因為闖王大將劉宗敏搶了他的愛妾陳沅（小字圓圓），怒而降清，引滿入關，開啟了三百年的大清歷史^②。

愛美的另一面是憎丑。東漢劉熙《釋名·釋言語》：“丑，臭也，如臭穢也?！蓖醭洹墩摵狻ぷI日》則有“夫人之所愛憎，在容貌之好丑”之語。憎丑的例子似乎沒有愛美多，但也不少?！俄n詩外傳》卷九的一則是有意思的故事：

齊王厚送女欲妻屠牛吐，屠牛吐辭以疾。其友曰：“子終死腥臭之肆而已乎？何為辭之？”吐應之曰：“其女丑。”其友曰：“子何以知之？”吐曰：“以吾屠知之?！逼溆言唬骸昂沃^也？”吐曰：“吾肉善，如量而去若少耳。吾肉不善，雖以吾附益之，尚猶賈不售。今厚送子，子丑故耳。”其友后見之，果丑。目如擗杏，齒如編蠁。

目如辟開的杏仁，齒如成排的地蛹。這位先生干的是粗活，心眼倒頗細?！肚f子·人間世》說，有一棵樹其大無比，一位木匠從旁經過視而不顧，因為他知道那必是無用的散木，否則怎能容它長那么大呢。無獨有偶，《晉書》本傳載王戎幼而穎悟，年六、七歲時見道側李樹多實，伙伴競相趨之而獨不往。因為他知道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這位屠牛吐的智慧與那位木匠和神童正可相仿佛了。

憎丑之事，可大，可中，可小。小致家庭不和?！蹲髠鳌ふ压辍罚骸拔糍Z大夫惡，取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獲之，其妻始笑而言。賈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惡”者丑也。這個賈國的大夫太可憐了，或者說這個賈國大夫的妻子太勢利了，在知道丈夫有射的本領之前，竟然不理不睬他達三年之久，就是由于他形象不佳之故。中至鬧出人命。唐天寶間《琱玉集》卷一四引晉孔衍《春秋后語》記田文：“豪俠當世，養客數千，智策謀謨，名震諸國。后因至趙，趙人先聞其名，盡往觀囑，乃見其侳陋貌拙，諸人不覺一時大笑，田文乃怒，令士卒擊之盡殪，遂即還返?！?^③很難想象聲名卓著的戰國四公子之一孟嘗君竟是如此的小肚雞腸。大竟可以亡國。《呂氏春秋·孝行覽·遇合》記陳侯派一位名叫敦洽讎麋的出使楚國，楚王見來使如此之丑，感覺受了侮辱，于是興師伐陳，歷三月而滅其國。那么這位先生有多丑呢：“椎顙廣顏，色如漆赭，垂眼臨鼻，長肘而盭”。顙者額也，盭者彎曲也。長得確乎有些過火，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殺頭滅國之罪啊。

在下面這個例子中，愛美與憎丑高度結合起來了：“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保ā妒勒f新語·容止》）此段下劉孝標注引《語林》又云：“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張孟陽至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投之，亦滿車。”這兩段記載今天來看是出格的，但我們不必懷疑它的真實性?！对娊洝ふ倌稀坑忻贰罚骸皳坑忻罚渥悠哔?。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睋勔欢唷对娊浲x》的解釋，摽即古拋字：“擲物以予人亦謂之摽，《詩》曰‘摽有梅’，謂有梅以拋予人也?！缎l風·木瓜》篇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耘星笫空?，投之以木瓜達意，士即報之瓊琚以結好也……本篇亦女求士之詩?！辈⒅^上引《晉書》潘岳的遭遇“與二詩所詠者略同” ^④。自先秦至兩晉以至整個古代社會兩性關系的開放程度，是超出今人想象的。

因為愛美憎丑，所以以貌取人，已成為人類的痼疾，連圣人孔子也不能幸免。《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澹臺滅明（字子羽）“狀貌甚惡，欲事孔子，孔子以為材薄”，后因德行頗佳，孔子自責“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⑤。不過確如孔子弟子子貢所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保ā墩撜Z·堯曰》）孔子雖然以貌取人，卻很快警醒，知過即改，不愧圣人。而晚唐宰相鄭畋的女兒就不及遠甚了。后蜀何光遠《鑒誡錄》卷八記載，晚唐名詩人羅隱常獻卷于鄭畋，其女每讀隱詩，極慕其才。一日羅隱來訪，鄭畋“命女下簾窺之，女見隱為人丑陋，永不復吟隱詩矣”。這是典型的葉公好龍女子版。同卷又記中唐名詩人方干唇缺，“有司議干才則才矣，不可與缺唇人科名”，故連應十余舉而不中。類似的例子甚多，不必一一列舉了。

中國古代典籍中的丑人

憎丑愛美既為人性之本能，中國古代典籍中自然有許多關于人物相貌美丑的記載，本節先說丑。

丑，古又稱惡。《尚書·洪范》中提出六種不吉利的事，“惡”竟居其一。孔安國注“惡”為“丑陋”?？追f達疏更明確：“貌狀丑陋。”上文引到“賈大夫惡”，即為其用例。

歷史上名聲較著的丑男頗不在少數，如禹“長頸鳥喙，面目顏色亦惡矣”（《初學記》卷十九引《尸子》），竹林七賢之一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顇”（《世說新語·容止》），《后漢書》作者、劉宋人范曄“肥黑，禿眉須”（《宋書》本傳）。劉宋文人何尚之和顏延之：“二人并短小，尚之常謂延之為猿，延之目尚之為猴。同游太子西池，延之問路人云：‘吾二人誰似猴？’路人指尚之為似。延之喜笑，路人曰：‘彼似猴耳，君乃真猴。’”（《南史·何尚之傳》）初唐書法名家歐陽詢“狀貌丑異，眾或指之，敬宗見而大笑”（《舊唐書·許敬宗傳》），甚至有人誣其為母與猿相通而生（《太平廣記》卷四四四“歐陽紇”條）。北宋詞人賀鑄“狀貌奇丑，色青黑”，俗謂之“賀鬼頭”（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故雖是皇親，也只配做個小武官。

春秋時齊國賢相晏子，依《晏子春秋》卷五里的記載，不過是生就“不滿六尺”的矮個，雖然因此遭致出使國的嘲戲，實在算不上什么丑人。但到了唐代的《晏子賦》就不一樣了，這篇出于敦煌的通俗故事賦在《晏子春秋》卷六“為小門而延晏子”等兩段戲上敷衍而成，晏子的形象被大大增飾了：“使者晏子，短小至丑，面目黑色。發不副耳，唇不附齒，袴不副踝，起不成人也?！庇绕渥屓烁杏X趣味的，是晏子針對梁王“何以短小”、“何以黑色”的挑釁的回答：“梧桐樹雖長里空虛，井水雖深里無魚，五尺大蛇怯蜘蛛，三寸車轄制車輪。得長何益，得短何嫌？劍雖三尺，能定四方。麒麟雖小，圣君瑞應。箭雖小，煞猛虎。小鎚能鳴大鼓，方之此言，見大何益……黑者天地之性也，黑羊之肉，豈可不食？黑牛駕車，豈可無力？黑狗趁兔，豈可不得？黑雞長鳴，豈可無則？鴻鶴雖白，長在野田。喪車雖白，恒載死人。漆雖黑向其前，墨錠雖黑在王邊。采桑葚黑者先嘗，方之此言，見白何益。” ^⑥話說得多有說服力??！不過同時也能由此看出古人視容貌丑陋的兩大因素，即身材矮小和膚色黝黑。其實這也是古往今來共通的審丑標準。錢鐘書的小說《貓》（載《人·獸·鬼》）中，主人公李太太最不滿意的就是自己“皮膚不是上白”，一個愛慕她的詩人因而奉承：“一向中國人喜歡女人皮膚白，那是幼稚的審美觀念，好比小孩只愛吃奶，沒資格喝咖啡?！蔽覀冞€能聯想到小品《過河》中潘長江扮演的農業技術員，面對高他一頭的對象，脫口說出“科學證明凡是濃縮的都是精華”的名言，與數百年前《晏子賦》的幽默和智慧正可一比了。

相比丑男而言，秦漢史籍中的丑女尤多。這些丑女所以被提及，多因有其他才能足以補充其容貌之不足。比如多種典籍中均記載到一位叫嫫母的丑女，因品德高尚，黃帝娶她作妻^⑦。又西漢劉向《新序》卷二云：“齊有婦人，極丑無雙，號曰‘無鹽女’。其為人也，臼頭深目，長壯大節，昂鼻結喉，肥項少發，折腰出胸，皮膚若漆。行年三十，無所容人，炫嫁不售，流棄莫執?！边@位無鹽女（在劉向的另一部著作《列女傳》中，其名為鐘離春）敢以此等尊容去見齊宣王，陳述齊國面臨的四種危險，結果宣王拜她為后，“而國大安者，丑女之力也”。

這些貌寢而命濟的故事是為了說明人的才能不決定于容貌，人的命運應當決定于才能。劉向的《列女傳》中記載了更多這類因德行帶來好運的丑女，如被人“三逐于鄉，五逐于里”的孤逐女得到齊襄王的賞識，嫁給了丞相；一個“項有大瘤”，人人見了都忍俊不禁的宿瘤女，和無鹽一樣成為王后。《后漢書·梁鴻傳》記梁鴻、孟光夫婦：“勢家慕其高節，多欲女之，鴻并絕不娶。同縣孟氏有女，狀肥丑而黑，力舉石臼，擇對不嫁，至年三十。父母問其故。女曰：‘欲得賢如梁伯鸞者?！边@是丑女孟光對自己有信心，相信自己能找到理想的丈夫；當然，對梁鴻也有信心，相信他不會以貌取人。

《三國志》中這類女子也很多。《夏侯玄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記載，許允妻阮氏賢明而丑，允見而愕然，謂婦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唯容。士有百行，君有其幾？”許曰：“皆備?！眿D曰：“士有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允有慚色，知其非凡，遂雅相親重。又《諸葛亮傳》裴注引習鑿齒《襄陽記》：

黃承彥者，高爽開列，為沔南名士，謂諸葛孔明曰：“聞君擇婦。身有丑女，黃頭黑色，而才堪相配?！笨酌髟S，即載送之。時人以為笑樂，鄉里為之諺曰：“莫作孔明擇婦，正得阿承丑女?！?/p>

誰都知道諸葛亮不是一般人物，腦子好使不說了，更重要的還是一表人才?！度龂尽繁緜饔浰骸吧儆幸萑褐?，英霸之器，身長八尺，容貌甚偉，時人異焉?！笨删鼓菢油纯斓厝⒒亓恕包S頭黑色”的黃家丑女，只為其“才堪相配”！此正所謂“蓋世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借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所載相如語）也！

從傳統到而今，對女性的基本要求總的說來都在美貌?！夺屆め屪巳荨穼Α白恕钡慕忉屖饪巴嫖叮骸白?，資也，資取也，形貌之稟取為資本也?！薄度龂尽ぼ鲝獋鳌放嶙⒁稌x陽秋》：“（荀）粲常以婦人者，才智不足論，自宜以色為主?！钡胶髞砭妥匀话l展成了“女子無才便是德”論^⑧。相比起來，以上這類早期記載中體現出的婦女觀是更具積極意義的，至少可以給天不假以容貌者以希望。

中國古代典籍中的美人

中國古代典籍中更多的還是對于美貌的記載，且不單用于女子，也用于男子。如《詩經·鄭風·有女同車》：“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贝酥概??！妒逵谔铩罚骸安蝗缡逡?，洵美且仁?！贝藙t指男子。單指女子的是“好”字。揚雄《方言》卷二：“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薄墩f文·女部》釋“好”：“美也，從女子?！辈贿^“好”的意義也早就擴大指男子甚至一切美的東西了，故段玉裁注：“好，本謂女子，引申為凡美之稱?！薄妒逵谔铩返牧硪痪洌骸安蝗缡逡玻狼液谩！奔礊橐焕?。

先羅列先秦至三國間部分名人美男或名人筆下塑造出來的美男。春秋大盜盜跖，孔子稱其“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莊子·盜跖》）；孔子七十二賢人之一子張，曾子稱之為“堂堂乎張”（《論語·子張》，魏何晏集解引鄭玄注：“言子張容儀盛?！保?；戰國楚文學家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自稱“體貌閑麗”；漢高祖劉邦，《史記》本紀稱“隆準而龍顏，美須髯”；漢家功臣張良，司馬遷本以為“運籌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的人物必魁梧奇偉，至見其圖，才知道“狀貌如婦人好女”（《史記·留侯世家》）；西漢名將霍光，《漢書》本傳稱“白晰，疏眉目，美須髯”；西漢名優東方朔，自稱“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漢書》本傳）；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其《美人賦》首句自稱“司馬相如美麗嫻都”。都者，姣美也；東漢名將伏波將軍馬援，《東觀漢紀》卷十二稱“長七尺五寸，色理膚發、眉目容貎如畫”；東漢文學家趙壹，《后漢書》本傳稱“身長九尺，美須豪眉，望之甚偉”；漢末大儒鄭玄，《后漢書》本傳稱“身長八尺，飲酒一斛，秀眉明目，容儀溫偉”；三國蜀丞相諸葛亮，前面說過了。

這個時段內值得特別提出來一說的是孔子?？鬃颖緛頉]人說他是美男，嚴格說還得歸入上面丑人一類，因為他頭頂周高中低，畸形得厲害，但其身高“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俱見《史記·孔子世家》），而《莊子·盜跖》又記其說過“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的話，考慮到他的身材既符合其認可的三德之首，有理由推想，至少他本人對自己的相貌是比較滿意的。出于對孔圣人的尊重，我們便將他歸入美男一類了。

魏晉以降，品藻人物一時成風，所以《世說新語·容止》及《晉書》等匯聚了更多的美男子。出自《世說新語·容止》的有何晏：“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嵇康：“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蛟疲骸C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蓖跹埽骸叭菝舱悾钣谡勑?，恒捉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杜乂：“王右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出自《晉書》本傳的有桓溫：“溫豪爽有風概，姿貌甚偉，面有七星。少與沛國劉惔善，惔嘗稱之曰：‘溫眼如紫石棱，須作蝟毛磔?！蓖豕В骸肮雷藘x，人多愛悅，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魏晉以后此風不改，《宋書》本傳記謝晦：“美風姿，善言笑，眉目分明，鬢發如點漆?！薄读簳繁緜饔浱蘸刖埃骸吧黹L七尺四寸，神儀明秀，朗目疏眉，細形長耳?！比绱酥?，無法枚舉了。

東晉時有位擅書畫英年早逝的王濛，“美姿容，嘗覽鏡自照，稱其父字曰：‘王文開生如此兒邪！’”（《晉書》本傳）自我欣賞本不為過，但拿老子來開心，不免有點缺乏自控。就是這位王濛，《晉書》本傳又謂其“居貧，帽敗，自入市買之，嫗悅其貌，遺以新帽”。前有潘岳之婦人連手，后有王濛之老嫗遺帽，不難推知這時的社會上存在著多么濃重的欣賞男人風儀的習尚。不過欣賞男子的可不光是女子，更不光是女子中的老嫗。美男王矩“美姿容，每出游，觀者盈路”（《晉書·王機傳》附）。另一美男衛玠更厲害，“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墻。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世說新語·容止》）。就是說，被人活活看死了?！坝贰?、“如堵”，以至把人看殺，數量之多，當然不可能全是女人了。

雖然古代男子的姿容頗受關注，畢竟郎才女貌才是傳統和正統。古代形容女性美的詞匯特別豐富，即可說明這一點。西漢揚雄的《方言》是我國第一部比較方言詞匯的著作，其中就載入許多這類語詞：“娥、（女嬴），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女嬴），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趙魏燕代之間曰姝，或曰妦，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曰妍，好，其通語也?！保ň硪唬搬?、嫽，好也，青徐海岱之間曰釥，或謂之嫽。好，凡通語也……娃、嫷、窕、艷，美也。吳楚衡淮之間曰娃，南楚之外曰嫷，宋衛晉鄭之間曰艷，陳楚周南之間曰窕。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美色或謂之好，或謂之窕……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美狀為窕，美色為艷，美心為窈。”（卷二）此外像《詩經·鄘風·君子偕老》“邦之媛也”句下毛傳：“美女為媛。”上文引《左傳》記宋華父督目逆而送孔父嘉之妻曰：“美而艷?！笨追f達正義：“美者，言其形貌美；艷，言其顏色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艷稱于后世的著名美女大都出現在先秦、秦漢及稍后的典籍中，如《莊子·齊物論》中的毛嬙、《莊子·天運》中的西施、《漢書》中的王昭君等。不過這些美女在這些典籍中多半沒有具體的形象。號稱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漢書·匈奴傳》中于其相貌一字不提，《后漢書》中僅用十六字寫她離漢宮赴匈奴：“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徘徊，竦動左右?！北环Q為“沉魚落燕之美，閉月羞花之貌”的西施，在漢人的《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越絕書·越絕內經九術》中均只籠統冠以“美女”二字^⑨?！稇饑摺の喝诽岬健皶x文公得南之威”，荒廢政務，三日不朝，后來南威便成為美女的代詞，曹植就有“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與楊德祖》）的名句，但從來不知其如何漂亮?！杜f唐書·楊貴妃傳》記述楊氏的面貌，亦僅“姿色冠代”、“姿質豐艷”八字。甚至出自《三國演義》的貂蟬后來成了名媛，小說中也只有“年方二八，色伎俱佳”（第八回）二句，再模糊抽象不過了。西漢末劉歆《西京雜記》卷一記趙飛燕姊妹：“體輕腰弱，善行步進退，女弟昭儀不能及也。但昭儀弱骨豐肌，尤工笑語，二人并色如紅玉，為當時第一，皆擅寵后宮?！薄段骶╇s記》卷二記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币阉闶撬捷^高的幾條形容了。

秦漢典籍記載男女容貌，不論美丑，大都不是注重容貌本身，而是借美丑來說事，比如說重德不重貌之類。上舉《列女傳》中的無鹽女、宿瘤女、孤逐女、《后漢書》中的孟光等無不如此。說重德不重貌，畢竟還有貌這一層。更有甚者，有些根本是言在此而意在彼。拿《莊子》來看，《齊物論》中說“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是在闡發其相對論和齊物思想；《天運》中說西施捧心東施效顰，卻一字不及西施之美究竟如何，是在告訴世人“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也”，不應固守盲從；《人間世》說“支離疏”丑得如何厲害，是在說明“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又《淮南子·修務》說“曼頰皓齒，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澤而性可說者，西施、陽文也；啳哆，籧蒢戚施，雖粉白黛黑弗能為美者，嫫母、仳倠也”，緊接著“美不及西施，惡不若嫫母，此教訓之所諭也，而芳澤之所施”幾句，意思是多數人既為一般資質，受教育和受什么教育就顯得十分重要；《鹽鐵論·殊路》說“良師不能飾戚施，香澤不能化嫫母”，也是意在表達“內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

這些典籍本屬子書或史書，不是文學作品，其撰著的目的不在人物形象的刻畫。即使在人物品評之風漸盛的魏晉時期，其載籍中的人物描寫依然是三言兩語，不得要領，與其說在夸贊對方的容貌，不如說為了展現自己的雅鑒。真正堪稱藝術的美人描寫，還得到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去尋找。文學作品用形象反映生活，表達情感，其中的人物描寫理應更豐富多姿，更煥然生彩。

中國古代文學中的丑人與美人

我們也許不太關注的是，古代文學作品中存在一個塑造丑人形象的傳統，并且這些丑人雖然間涉男性，太半卻屬女性。這個傳統還十分悠久，最早可上溯到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描況登徒子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睌佌邚澮?；齞者，張口見齒貌也；歷齒，牙齒稀疏不齊也；旁行，行不正也；踽僂，脊梁彎曲也。古人說天下無不可配對之事物，那么這位登徒子妻正可和《莊子·人間世》中那位脊椎彎曲、縮脖駝背的支離疏配成絕對了：“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項，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p>

漢魏六朝時期的丑人描寫多為藉類書保存下來的一些零篇殘句。如東漢時戴良的俳諧之作《失父零丁》（即尋父啟事）竭盡丑化父親之能事：

我父軀體與眾異，脊背傴僂卷如胾。唇吻參差不相值，此其庶形何能備。請復重陳其面目，鴟頭鵠頸獦狗髆。眼淚鼻涕相追逐，吻中含納無齒牙。食不能嚼左右蹉，頗似西域脊駱駝。請復重陳其形骸，為人雖長甚細材。面目芒蒼如死灰，眼眶臼陷如米羮杯。^⑩

又如東漢末辭賦家繁欽的《三胡賦》描寫三胡：

莎車之胡，黃目深精，員（圓）耳狹頤。康居之胡，焦頭折頞，髙輔陷鼻，眼無黒眸，頰無余肉。罽賓之胡，面象炙猬，頂如持嚢，隅目赤眥，洞頞仰鼻。（《太平御覽》卷三八二）

繁欽另一篇《明□賦》殘僅十四字，文作“唇實范綠，眼唯雙穴，雖蜂膺眉鬢，梓”（《北堂書鈔》卷一五八）。錢鐘書據《三胡賦》謂此賦篇題或當作《胡女賦》，并謂“蜂膺”乃“蜂準”（“準”者鼻也）之誤，“范”為“規”（“規”者畫也）之誤，“眉鬢”為“蝟鬢”之誤，推其為嘲戲丑女者（《管錐編》第三冊第六十九則）。晉人劉謐之也有《龐郎賦》殘句：“其頭也則中觡而上下銳，額平而承枕四起?！保ā短接[》卷三八二）……劉勰《文心雕龍·諧隱》曾提及“潘岳《丑婦》之屬”，以上類書所載各條，應該就是其“屬”吧?？上У氖沁@一時期的這類作品，包括潘岳的那篇，今天多不及見了。

唐代的丑人之作也不乏見。中唐劉肅《大唐新語》卷一三錄有初唐人長孫無忌嘲謔歐陽詢的一首小詩：“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白描速寫，簡潔傳神，正可與前文提及歐陽詢貌寢似猿的記載相參觀。另一篇文學史上描繪丑人的佳構，是另一位初唐人劉思真的《丑婦賦》：

人皆得令室，我命獨何咎？不遇姜任德，正值丑惡婦。才質陋且儉，姿容劇嫫母。鹿頭獼猴面，椎額復出口。折頞靨樓鼻，兩眼如臼。膚如老桑皮，耳如側兩手。頭如研米槌，發如掘掃帚。惡觀丑儀容，不媚如鋪首。暗鈍拙梳髻，刻畫又更丑。妝頰如狗舐，額上獨偏厚。朱唇如踏血，畫眉如鼠負。傅粉堆頤下，面中不遍有。領如鹽豉囊，袖如常拭釜。履中如和泥，爪甲長有垢。腳皸可容箸，熟視令人嘔。

明人楊慎說：“論文或尚繁，或尚簡。予曰繁非也，簡非也，不繁不簡亦非也……唯求其美而已。”（《升庵集》卷五二《論文》）清人顧炎武亦說：“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日知錄》卷一九）將上引兩位初唐人的同類作品相對讀，領略其為文繁簡有致、各臻其妙之余，不禁感嘆前賢所言之至確不移。

唐代類似的作品更多借敦煌寶窟留傳下來。趙洽《丑婦賦》是其中出色的一篇：

畜眼以來丑數，則有此一人。幍飛蓬兮成鬢，涂嫩甚兮為唇……天生面上沒媚，鼻頭足津。閑則如能窮舌，饞則佯推有娠。耽眠嗜睡，愛釜憎薪。有笑兮如哭，有戲兮如嗔。眉間有千般碎皺，項底有百道粗筋。貯多年之垢污，停累月之重皴……豪豪橫橫，或恐馬而驚驢；咋咋鄒鄒，即喧鄰兮聒里。何忍更涂香相貌，擺敷妝眉。只是丑上添丑，衰中道衰。告冤屈者胡粉，稱苦痛者胭脂。

“畜眼”句謂平生所見，“幍飛”句謂粗頭亂發，“涂嫩”句謂黑色桑椹抹唇，“鼻頭”句謂鼻尖涂滿鼻涕，“閑則”句謂戳是搗非，“愛釜”句謂好吃懶做，“豪豪”句謂豪強蠻橫，“咋咋”句謂咋咋呼呼，末二句更是損極之筆，也是神來之筆，一望便知，毋勞多說了。

再看兩篇變文的例子?！督饎偝笈蚓墶分心俏徊ㄋ鼓渫醯墓鳎?/p>

丑陋世間人總有，未見今朝惡相儀。穹崇跼蹜如龜鱉，渾身恰似野豬皮。饒你丹青心里巧，彩色千般畫不成。獸頭渾是可憎貌，國內計應無比并……女緣丑陋世間稀，渾身一似黑皮。雙腳跟頭皴又僻，發如驢尾一枝枝?？慈俗笥液蜕磙D，舉步何曾會禮儀。十指纖纖如露柱，一雙眼似木堆梨……公主全無窈窕，差事非常不小。上唇半斤有余，鼻孔竹筒渾小。生來未省喜歡，見說三年一笑……王郎才見公主面，諕來魂魄轉飛飏……夫主諕來身已倒，宮人侍婢一時扶。多少內人噴水救，須臾得活卻醒蘇。

敷衍夸張，無所不用其極。又《破魔變》中魔王那三位自恃貌美勾引世尊的女兒，“謾發強詞，輕惱于佛，于是世尊垂金色臂，指魔女身，三個一時化作老母”：

眼如朱盞，面似火槽。額闊頭尖，胸高鼻曲。發黃齒黑，眉白口青。面皺如皮里髑骨骼髏，項長一似筯子。渾身錦繡，變成兩幅布裙；頭上梳釵，變作一團亂蛇。身腃項縮，恰似害凍老鴟；腰曲腳長，一似過秋鶻。

錢鐘書曾論及丑人描寫之“易位他施”法，并舉出一系列西人的例句：

取向來揣稱殊色之詞，稍一挪移，毫厘千里，贊嘆頓成詼諢。發黃似金、唇紅同珊瑚、膚白比乳之類，易位他施，至寶丹可使齊于溲勃。如云彼姝“白銀為發，黃金作面，乳凝唇而檀琢齒”，或云“烏檀為齒，白銀作眼”，“額如紅寶石，頰如卵白寶石，眼中閃閃作珍珠光，唇如藍寶石，膚燦爛如精金”，“發如白蓮花，齒如黃蜜蠟”，“發似鴉白，眼同瓊赤，齒作金黃”。莎士比亞、波德萊亞等都嘗賦此。（《管錐編》第三冊第六十九則）

《破魔變》中的“發黃齒黑，眉白口青”八字，廁身于這些西人名句中是決無愧色的。

相對于丑人描寫來說，文學作品描寫美人更是理所必然。因為自來雖有以丑為美、寧丑毋美甚至“審丑”之說，文學終究是審美的藝術。

著意描寫女性美貌的，以戰國至魏晉的詩賦居多?！对娊洝返那樵娭?，女子（至少是模擬女子口吻）的情詩很少寫到情郎的容貌，如《鄭風·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庇帧跺缴选罚骸白踊菟嘉遥缴焉驿凇Ｗ硬晃宜迹M無他人？”又《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都是聲氣口吻極為精彩的情詩，都沒有一句描寫到戀人的相貌。而男子的情詩寫到女子容貌的就比較普遍了。前文曾提及的《詩經》中《野有蔓草》、《有女同車》就是兩例。如果說這兩例對美女的描寫還比較抽象，那可以再舉出《衛風·碩人》一篇。碩人指春秋時衛莊公夫人莊姜，其中一段著名的美人描寫就是寫她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笔秩绯跎┨J，膚如豬油凝固。頸如天牛幼蟲白而長，齒如葫蘆子兒齊又光。額如蟬額眉如蠶，美目流精笑容燦（這里所以翻譯，是想說明詩是如何的不可翻譯）。整段描寫都出色，但最受贊賞的是末二句，用清人方玉潤的話說，就是“千古頌美人者，無出此二語，絕唱也”（《詩經原始》卷四）。為什么？清人孫聯奎的理解是：“‘手如柔荑’云云，猶是以物比物，未見其神。至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則傳神寫照，正在阿堵，直把個絕世美人，活活的請出來在書本上晃漾。千載而下，猶如親其笑貌。此可謂離形得似者矣?！保ā对娖芬苷f》）今人宗白華也有一段分析：“前五句堆滿了形象，非?！畬崱恰e彩鏤金，雕繪滿眼’的工筆畫，后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靈，是‘虛’。這二句不用比喻的白描，使前面五句形象活動起來了。沒有這二句，前面五句可以使人感到是一個廟里的觀音菩薩。有了這二句，就完全成了一個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的美人形象?！保ā吨袊缹W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美學散步》）我則以為不勞索解過深。古人曾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則人焉廋哉？”（《孟子·離婁上》）對于人物來說，眼睛最能傳神；對于人物描寫來說，描寫眼睛最見功力。錢鐘書的《貓》中寫到女主角李太太單眼皮，“內心的豐富沒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陸國沒有海港，物產不易出口”。戴墨鏡總給人高深莫測或冷若冰霜的感覺，道理就在看不見他的眼睛，也就看不見他的神?！对娊洝愤@段描繪女子的早期作品，極簡約而最傳神地刻畫了女子的眼睛，此其所以獨絕千古也。

自此詩而下，但凡描寫美女者多半不會漏掉她們的眼睛。屈原《山鬼》寫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招魂》寫美人“蛾眉曼些，目騰光兮。靡顏膩理，遺視矊些”，“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娭光眇視，目曾波些”，宋玉《神女賦》寫巫山神女“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觀”，司馬相如《子虛賦》寫青琴、宓妃之徒“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曹植《洛神賦》寫洛神“明眸善睞”、“轉眄流精”，陶淵明《閑情賦》寫美人“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杜甫《哀江頭》寫楊貴妃“明眸皓齒”，白居易《箏》寫彈箏女“雙眸剪秋水”，劉禹錫《觀柘枝舞》寫舞者“曲盡回身去，層波猶注人”，《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中，最讓張生情不自禁的是“怎當她（崔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劉鶚《老殘游記》第二回寫說書女：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只見那后臺里，又出來了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抬起頭來，向臺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里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墻角子里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滿園子里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眼睛寫到這種程度，無以復加了?！按T人”而后，就要數到宋玉創造的“東家之子”：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登徒子好色賦》）

此段之高明又與《碩人》不同。蓋世之絕色佳人，能形容出來的往往不是其最美，所以聰明的做法是虛寫，讓讀者有盡情臆想的余地。宋玉在這里采用兩層渲染烘托的手法。一層是，講東家之子，卻先從天下之佳人談起，再到楚國之麗者，再到臣里之美者，在不斷遞進的染襯中主角登場亮相，而其先聲奪人的氣勢在主角登場亮相之前已經蓄足了。另一層是，當主角登場亮相后，仍不作正面勾勒，句句從虛處著筆。不說身材之高低胖瘦，而說不容增減一分；不說皮膚之天生麗質，而說不得略施朱粉；“增之”以下四句，成為這一段中最占巧也最見功力的辭句。“眉如”四句雖為正面點染，但不過稍施即收?！版倘弧比洌只氐脚郧脗葥舻氖址ㄉ先チ?。

這種手法后來屢為詩家所襲用。《漢書·外戚傳》記李延年以詩歌為其妹作媒妁之言：“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一顧”二句的文意與手法均同于“嫣然一笑”三句，不正面用力，比正面用力的效果還好。漢樂府《陌上桑》有更出色的一段：“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犂，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比姴o一句正面道及羅敷的相貌，但羅敷在文學史上永遠定格為美不可言的漂亮少女，正多賴這幾句的神來之筆。后來東漢崔骃《七依》寫美人：“回顧百萬，一笑千金……當此之時，孔子傾于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聘遺其虛靜，揚雄失其太玄?！保ā端囄念惥邸肪砦迤咭┦址o二而用典嫌隔。曹植《美女篇》寫美人“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更難免唐釋皎然所謂“偷語鈍賊”（《詩式》卷一）之譏。倒是《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寫張生初見鶯鶯：“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則著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魄兒飛在半天?！闭f了半天也不知這般可喜娘的臉龐到底什么樣，可就是覺得她美極了。

德國美學家萊辛將這種手法稱作“就美的效果來寫美”，他稱贊著名的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荷馬故意避免對物體美作細節的描繪，從他的詩里我們只偶爾聽到說海倫的胳膀白，頭發美之類的話。但是盡管如此，正是荷馬才會使我們對海倫的美獲得一種遠遠超過藝術所能引起的認識。試回憶一下他寫海倫走到特洛亞國元老們的會議場里那一段詩。這些尊貴的老人看見了海倫，就彼此私語道：‘沒有人會責備特洛亞人和希臘人，說他們為了這個女人進行了長久的痛苦的戰爭，她真像一位不朽的女神啊！’能叫冷心腸的老年人承認為她戰爭，流了許多血和淚，是值得的，有什么比這段敘述還能引起更生動的美的意象呢……凡是不能按照組成部分去描繪的對象，荷馬就使我們從效果上去感覺到它。詩人啊，替我們把美所引起的歡欣，喜愛和迷戀描繪出來吧，做到這一點，你就已經把美本身描繪出來了！”（《拉奧孔》第二十一章）無疑，在“就美的效果來寫美”這一點上，上引諸詩尤其李延年歌和《陌上?！肥亲憧版敲篮神R的。

另一篇值得提及的是曹魏時期曹植的《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以下一大段，眾所悉知，避冗不錄?！段男牡颀垺ぴ徺x》：“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边@段文字真無愧于其“賦”之篇名，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比喻，以各種形式，描寫、烘托、形容、夸飾洛神的美貌和風采，塑造其流光溢彩的形象。辭藻豐富，文采華美，確實帶有“鋪”“摛”的意味。繁文縟節，稍嫌其實，是與上引《詩經》、宋玉之作不同的地方，但若論其氣氛充足，大筆濡染，用墨如潑，又是那些作品所不能具備的。當然，若論該賦的淵源，出自宋玉《神女賦》。拿《神女賦》序中描繪巫山神女之狀的“茂矣美矣，諸好備矣”一段與之對讀，就不難看出。

先秦漢魏時期創造的這些美女及有關美女的描寫隨著時代推移，漸成后代文學家們所樂于采用的故實。就說唐代作家吧，李白有《舞曲歌辭·白纻辭》：“揚清歌，發皓齒，北方佳人東鄰子。”王琚有《美女篇》：“東鄰美女實名倡，絕代容華無比方。濃纖得中非短長，紅素天生誰飾妝?！北R仝有《樂府雜曲·鼓吹曲辭·有所思》：“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钡鹊?，舉不勝舉。以“陌上?！睘轭}，用“浣溪沙”之典的就更仆難數了。

突出的是晚唐羅虬的《比紅兒詩》一百首，用前朝眾多美人與自家喜愛的官妓杜紅兒相比，結果眾美人都敗下陣去，可謂極盡大言不慚之能事：

越山重疊越溪斜，西子休憐解浣紗。

得似紅兒今日貌，肯教將去與夫差。（其九）

拔得芙蓉出水新，魏家公子信才人。

若教瞥見紅兒貌，不肯留情付洛神。（其十四）

筆底如風思涌泉，賦中休謾說嬋娟。

紅兒若在東家住，不得登墻爾許年。（其十六）

薄羅輕剪越溪紋，鴉翅低垂兩鬢分。

料得相如偷見面，不應琴里挑文君。（其二十八）

輕小休夸似燕身，生來占斷紫宮春。

漢皇若遇紅兒貌，掌上無因著別人。（其三十一）

傾國傾城總絕倫，紅兒花下認真身。

十年東北看燕趙，眼冷何曾見一人？（其三十八）

千里長江旦暮潮，吳都風俗尚纖腰。

周郎若見紅兒貌，料得無心念小喬。（其四十八）

……

沒有浣紗的西施、陵波微步的洛神、住在宋玉家東邊的那位女孩、與司馬相如私奔的寡婦卓文君、能作掌上舞的趙飛燕、未嫁漢武帝之前的李延年妹、既嫁周瑜之后的小喬，總之，沒有先秦漢魏文史中的這些美人，《比紅兒詩》也就不可能出現。

①語本《殷蕓小說》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1—132頁?！度圃姟肪戆似叨諡闊o名氏《言志》殘句，似誤。

②清孫旭《平吳錄》、清劉健《庭聞錄》等多記此事，《明史》、《清史列傳》襲而從之。不過吳三桂的降清是多種因素綜合的結果，并不能僅僅歸于“為紅顏”。

③《琱玉集》，《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78頁。此書為日本所藏天平十九年（當唐玄宗天寶六載）舊鈔卷子，僅殘存十二、十四兩卷。清光緒間黎庶昌影刻入《古逸叢書》，《叢書集成初編初編》又據之影印。趙景深先生懷疑其為“說書人的底本或參考資料”（見其為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所作序），實即類書之屬也。按此段記載早見于《史記·孟嘗君列傳》（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55頁），只言趙人笑其身材“眇小”，未言其容貌丑陋。

④“摽”字毛傳釋為“落”。羅漫《〈詩經〉“摽有梅”新讀新解》（《中華文史論叢》第四十九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69頁）則謂應讀若“標”，指樹梢。均與聞一多釋不同。

⑤按《孔子家語·子路初見第十九》：“澹臺子羽有君子之容，而行不勝其貌；宰我有文雅之辭，而智不充其辯。孔子曰：‘……以容取人，則失之子羽；以辭取人，則失之宰予?！保ㄟ|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6頁）可知子羽容貌，為丑為美，史有歧說。不過這不重要，反正孔子是以貌取人。

⑥文字據張錫厚《敦煌賦匯》所校各寫本酌定，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41頁。

⑦《荀子·大略》、《淮南子·說山》、《鹽鐵論·殊路》等俱載其丑陋；《呂氏春秋·孝行覽·遇合》、《論衡·逢遇》等俱記其嫁事。

⑧《紅樓夢》第六十四回薛寶釵說：“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比嗣裎膶W出版社1982年版，第913頁。清代小說、筆記中多此類語。

⑨倒是《琱玉集》卷一四有這樣一件記載：“西施曾在市，人欲見者，乃輸金錢一文，方始得見?！保ǖ?7頁）盡可讓我們想象其貌美到何種程度。按此段末注“出《吳越春秋》”，然不見于今本。

⑩文載《太平御覽》卷五九八，中華書局1995年據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影宋本，第2695頁。脫文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補?！端膸烊珪繁尽笆巍痹鳌笆w”、“臼陷”原作“白陷”，則據影宋本回改。此文嚴可均輯入《全后漢文》卷六八。明人梅鼎祚輯入《隋文紀》卷八，王重民《敦煌變文研究》（載《中華文史論叢》1981年第二輯）又認其為初唐文，未知孰是。

劉謐之，原作“劉謚之”，唐《初學記》卷一九、南宋《錦繡萬花谷》續集卷五引此篇均作“劉謐之”，《太平御覽》卷六八七、六九三又分別引劉謐之《下野賦》、《與天公箋》，《藝文類聚》卷六七并標其為晉人。今從之。

此賦見于唐徐堅《初學記》卷一九，嚴可均不能明指其具體時代，歸在《先唐文》卷一中（《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240頁）。王重民《敦煌變文研究》（《中華文史論叢》，載1981年第二輯）謂其為初唐作品，陳尚君《全唐詩續拾》卷六〇是之。今從其說。

此處所引，文字與解釋多從伏俊璉《敦煌賦選析》（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5—49頁）、張錫厚《敦煌賦匯》（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95—296頁）。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中描寫丑女，多“面屈如匙，頭長似杓”、“效顰則人言精魅，倚門則鬼號鐘馗”等句，與此篇有異曲同工之趣。

文據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02—1105頁），下《破魔變》同（第535頁）。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中文系10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