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鼎生《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對當代美學學科發展的意義而言,它在兩個方面開拓了全新的研究視角。一是從生態的維度研究比較美學,突破了以前的影響研究、平行研究以及系統研究的研究方法,提出了“統觀比較的整生研究”的生態比較研究路徑①。一是以比較的方法研究生態美學,通過中西對比來表現其異同。兩相整合,達成了生態美學和比較美學的統一。
作者從歷史和邏輯發展相統一的辯證角度,論證了人類美學的生態發展史,依次經歷了古代的依生之美、近代的競生之美,以及當代的整生之美。將整個人類美學的發展史都看作是一部生態美學的發展史,不僅意味著生態美學有著歷史和邏輯合理性的雙重根源,是一個承前啟后的動態辯證發展過程,在不同時代呈現出不同的面貌,而且表明了生態美學是超越了各種基礎美學和分支美學的整體美學,立足于哲學美學的制高點,把對美學的研究悉數囊括于生態美學的視域當中。這種生態美學的整體研究范式,既迥異于其他美學研究方法,也有別于當代生態美學研究領域的其他研究。有不少研究者認為生態美學是當代生態危機的產物,是生態學和美學相結合的交叉學科,或者是美學的一個分支,主要研究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關系。應該說,這是一種狹義的生態美學觀。它在限制自身研究范圍的同時,也引發了不少對生態美學研究的質疑。而袁鼎生教授則更為深刻地認識到“人的精神生態的危機”、“社會生態的危機”和“自然生態的危機”②等三大生態危機是當代生態美學形成和建構的歷史和邏輯的必然性背景,從而將生態美學的研究拓展到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兩個相互聯系的領域。
作者對當代整生之美的生態美學的建構,是在古代依生之美和近代競生之美的美學歷史辯證發展的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在作者看來,生態美在古代社會的典型形態是依生之美,其天態審美場的審美范式是“通過主客體間的生態運動,實現了客體本體的宗旨:生成一元化的客體審美整體。”③其審美理想表現為主體統一于客體的和諧理想。生態美在近代社會的典型形態是競生之美,其人態審美場的審美范式是“主體展開對立斗爭的競生,把握、征服、同化客體,建立主體化整體結構的過程”④。其審美理想表現為主體化的審美自由。生態美在當代社會的典型形態是整生之美,其生態審美場的審美范式“根據整體本體和整體本源的審美理式,構成了整體起源、整體生存、整體生長的生發態勢與根本規律”⑤。其審美理想表現為天人整生的美生理想。由此可見,當代生態美學是生態美學歷史性發展和生成的產物,是適應當代人類社會發展需要和發展趨勢的美學主潮。
首先,作者在哲學層面提出當代生態美學的核心概念——生態審美場。在這個審美場譜系的三部曲當中,如果說天態審美場演奏的是人和于天的天籟序曲,人態審美場演奏的是人勝于天的人籟進行曲,那么,生態審美場演奏的則是天人整和的協奏曲。生態審美場是對此前兩個審美場的辯證否定的繼承和發展,是審美場自身“正、反、合”否定之否定歷史辯證發展的結果。無論是天態審美場,還是人態審美場,都由于過于倚重天或人當中的一方,故未能達到主客體潛能的對應性自由實現的生態和諧。在天態審美場當中,人與自然或主客體之間潛能的實現是非對稱性的,自然或客體更為充分地實現了自身的潛能。因此,盡管天態審美場所產生的審美理想是和諧理想,然而卻是一種主體和于客體的客體化和諧,人與自然,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生態關系是不平衡的,因而所形成的乃是原始生態的依生之美。近代社會的人態審美場完全顛覆了古代社會的天態審美場,是對后者的矯枉過正。在人態審美場里面,人或主體更為充分地實現了自身的潛能,其審美理想表現為主體化的審美自由,這種人與自然,主體和客體之間相互對立斗爭的生態關系所孕育出來的則是近代生態的競生之美。在作者看來,天態審美場與人態審美場雖然是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中的必然產物,在特定的歷史發展階段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同時也因為時代的局限而有其不合理性,這就意味著在新的歷史時期,必須有適合新時代需要的審美場,這個新的審美場是在辯證揚棄此前審美場的基礎上形成的,當代的生態審美場就是這樣應運而生的。生態審美場擯棄了天態審美場偏重自然或客體,以及人態審美場倚重人或主體的失衡運轉范式,在糾偏矯枉的基礎之上形成了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均衡互動的生態整體運轉范式,“以人類與自然貫通流轉的生態整體為審美的本體和本原”⑥。生態審美場的產生絕非橫空出世,而是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由于在近代人態審美場當中,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斗爭的結果是人或主體的自由理想的實現,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犧牲自然或客體的存在為代價的,從而全面引發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社會之間的生態危機。這種危機一直延續和影響當代人類社會的發展,迫在眉睫的危機意識迫使人們不得不對當下的現實進行全面的反思。生態審美場正是作者在深刻反思和展望人類社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歷史發展軌跡的基礎上所提出的富有創見的一種哲學美學思想,不僅具有邏輯上的理論合理性,而且具有切合時代發展需要的現實意義。只有在生態審美場當中,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社會相互之間的對立斗爭的生態危機才能得到真正化解,雙方的潛能均能對應性地自由實現,進而形成“系統生成、系統生存、系統生長”的整生之美。生態審美場是生態場與審美場的有機整合,從自然生態的系統性和整體性出發,將個人、社會和自然看作是一個相生共長的有機系統和整體。生態審美場“以主客體一體化地審美實現、審美存在與審美發展為審美理想”⑦。這種整生的審美理想實際上就是美生的理想,以追求人、自然和社會的生態平衡、良性循環為目標。
其次,作者在審美活動的具體實踐層面論證了生態審美場的形成條件。從發生學的角度來說,既然審美場發端于審美活動,那么,生態審美場就肇始于生態審美活動。人類的審美活動只有走向生態審美的向度,才能最終形成生態審美場。作者認為,所謂生態審美,指的是“生態審美活動和由生態審美活動生發而成的生態審美場”⑧。生態審美場作為生態審美的終極旨歸,是在既有的人類審美活動趨于生態化的審美文明進程當中孕育而成的。通過生態審美的滲透,人類文明的所有形式最終都將生態審美化。這種生態審美化的進程,是當代人類社會文化的日益泛化,日常生活審美化的進一步發展,是在審美化的基礎上再生態化,最后形成人類文明的生態審美化。在作者看來,當代的生態審美開始于文化審美文明,成熟于生存審美文明。與時下對大眾文化和審美文化多持否定立場不同的是,作者以辯證批判的眼光對二者進行了揚棄,汲取了其中有益于審美生態化的生態元素。就大眾文化而言,作為文化工業的產物,人們往往容易看到其商業化、平面化等弊端,而忽視了其中所蘊涵的積極因素。而事實上,大眾文化將文化從以前精英文化的狹隘圈子里解放出來,使文化從少數人所享有的特權成為大眾所分享的平等權利,就此而言,大眾文化是民主權利得以實現的一個重要方面。通過大眾文化的媒介,普通民眾凝聚為一個文化共同體,從而有助于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良好生態關系的形成。正是基于大眾文化的這種生態審美潛能,作者認為只要充分發掘大眾文化科技性與人文性、生態真與生態善完美統一的生態審美根性,就完全有可能整生出符合生態審美規律的生態大眾文化。相對于大眾文化的商業性來說,審美文化則更具有藝術性的內涵,它的一個重要旨趣就是將文化從純粹的藝術文化拓展為日常生活文化,使人們的生活審美化,成為審美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欲賦予一切文化形式以藝術性的審美文化更符合生態發展規律,更容易在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建構真、善、美整合為一的生態共同體。大眾文化和審美文化作為文化審美文明的一體兩翼,最終都走向生態審美,成為生態文化。在文化審美文明的基礎上,生成的是更高層次的生存審美文明。生存審美文明站在哲學人類學的高度,揭示了人類如何在其生存實踐活動中走向生態審美。人的生存不只是純粹生理意義上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一種精神文化的存在,人類生存的終極指向應該是審美化的生存。在作者看來,生存的審美化促成了生態環境美的形成。而且作者突破了將生態環境美局限于自然的傳統觀點,把它擴展到了人類社會的層面。不管是自然生態環境美,還是社會生態環境美,都是在主體間性的基礎上生成的。作者將主體間性理解為“整體主體性”⑨,彌合了人與自然,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主客二元分裂,從而在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生發出互為主體的整體主體。通過主體間性而建構起來的生態環境美進而又為主體生存的審美化和主體的自由生命提供了契機。當代社會的人類審美文明從文化審美文明走向生存審美文明,最后走向整生之和的生態審美文明,形成整生之美的生態審美場。
最后,作者對生態美的整生本質進行了探討,因為整生既是關涉到生態學、生態美學的根本規律,也是建構生態審美場和天人整生的審美場的根本規律。美的本質并非一成不變的,而是變動不居的歷史生成的結果,不同時代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范式決定了該時代美的本質。美的本質經歷了美是客體的和諧、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美是主客體關系的和諧等階段。在這些美的本質的背后,作者洞察到了它們形成的歷史成因,那就是偏于客體的和諧審美理想與依生之美的審美范式,以及偏于主體的自由審美理想與競生之美的審美范式。很明顯,這些美的本質已不適應當代社會的發展,作者從當代人類社會與自然可持續發展的歷史大背景出發,提出了符合新的歷史時代需要的美的本質觀,認為“美是主客體潛能的對應性自由實現;生態美是主客體潛能的對生性自由實現”⑩。美與生態美的主客體潛能的自由實現,體現了主客體整生的審美本質。生態美作為美的當代形態,實際上是美的歷史生態發展的結晶,這就意味著當代生態美的形成是一個潛生暗長的生態歷史過程。因此,即使是古代的依生之美與近代的競生之美,也已經是生態美的初級形式,因為在作者看來,二者包含了主客體潛能對生性實現的生態因素。生態美在古代表現為依生之美,其主客體潛能的對生性實現是一種依生性實現。生態美在近代表現為競生之美,其主客體潛能的對生性實現是一種競生性實現。只有到了當代,生態美才發展到它的最高形態——整生之美,其主客體潛能的對生性自由實現是一種整生性實現。因此,生態美本質的整生是歷史生成的。與生態美本質的歷史整生相應的是生態美形式的歷史整生,也依次由低至高經歷了依生性形式、競生性形式和整生性形式等三個歷史階段。美的內容和形式相統一的生態歷史發展,最終走向了生態美整生的審美本質。
對于當代生態美學的終極走向,作者認為是天人整生的生態審美場。作者立足本土,放眼全球,從民族這個最具地域和文化生態性的生態審美主體出發,由個體到全體,由本土到全球論述了民族個體、民族整體、民族總體與自然環境的審美整生。一方面,無論是一個民族的個體之間,一個國家民族整體的各民族之間,還是全人類民族總體的各民族之間,只要相互之間建構起生態審美間性,就能夠形成人類社會的審美整生。另一方面,在此基礎上,民族個體、民族整體、民族總體同自然之間也只要構建起生態審美間性,就最終能生成天人整生的審美場。
【注釋】
①~⑩ 袁鼎生《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申扶民,廣西民族學院中文學院教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哲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