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是我和姐姐給母親請的鐘點工,十八歲,有一張明亮干凈的臉,五官清秀,笑起來嘴角微微上揚,羞澀靦腆的樣子。
父親因工作長年在外,我和姐姐都忙,母親便常常一人在家。我和姐姐便想到了給母親請個鐘點工,費用一人一半。
為此,鄰居們很羨慕母親,說:“你的兩個女兒真有孝心,舍得花錢為你請人。”母親只是笑,并不回答。
第一次見張莉是在勞務市場。她的履歷上寫著她的文化程度:初中畢業。我問她:“你這么年輕,怎么不繼續上學呢?”她回答:“因為家里沒錢。”語氣很平淡,聽得出她曾無數次被人問過這個問題。我在心里想,這么小的年紀,怎么就如此麻木?
我和張莉不常照面,通常我回到家時她已經走了。
有一次我問母親她活干得怎樣,母親竟眉開眼笑起來:“很好啊,是個上進的孩子,干活時還戴著耳機聽英語呢。”
我開始對張莉有些刮目相看。
有一天我提早回家,張莉正在拖地,果真戴著耳機,嘴里還念念有詞,非常認真的樣子,連我開門的聲音都沒聽見。我走去拍她的背,她嚇了一跳,看見是我,摘下耳機,不好意思地笑,說:“我以為是阿姨呢,她剛出去了。”
那天,我剛巧買了新鮮的奶油蛋糕回去,于是分成兩份,等張莉拖完地我拿了一份請她吃,她道了“謝謝”,走過來坐在我面前,卻不吃蛋糕。我看著奇怪,說:“你吃呀,別客氣。”她的臉一下紅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你怎么了?”她低低地問:“我可以把蛋糕帶走嗎?”我想了想,淡然地說:“當然可以。”
她一定聽出了我語氣里的輕視,忙解釋說:“我想帶回去給我媽,她很喜歡吃。今天是她的生日,家里舍不得買。”我心里有些感動,趕緊用塑料紙把蛋糕包上給她。
張莉不住地道謝,反倒讓我不好意思起來,于是拉著她話家常,這才知道她的家世。
張莉八歲那年,父親去世,留下了她和一對雙胞胎弟弟。母親沒工作,靠打短工養活他們。張莉初中畢業,母親積勞成疾,張莉撕碎了《高中錄取通知書》,開始打工,養活一家人,供兩個弟弟上學。
看她說話斯文有禮,又這么愛學習,便想她如果受過高等教育,一定非常優秀,而現在,她只能給人做鐘點工,今后的命運似乎就更可想而知了。于是,我忍不住同情地說:“你這樣的犧牲值得嗎?”
張莉笑了,還是那樣嘴角微微上揚:“哪里是犧牲?是我的責任嘛。我雖然是一個女孩子,但對家庭也一樣有責任!兩個弟弟學習都很好,也都很懂事。我家的日子雖說過得苦,但一家人在一起很開心。而且,我還報了電腦班,等我電腦和英語學好了,有了技術,今后可以找個賺錢多的職業。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媽媽和弟弟生活就會好一些。”
那天,張莉離開時我送她到門口,她想起什么似地回過頭來,滿臉正經地說:“姐,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你說吧。”我期待地鼓勵她。
“阿姨很孤獨,有時做完事,她都舍不得我走,但我家里的人又需要我,我不能呆得很久,你有空多陪陪她吧。”張莉說完,靦腆一笑,走了。
我想起從認識她以來,對她不時有隱隱約約的輕視。看著她下樓的背影,不禁深深自問:我有什么資格輕視她?
我生長在一個好的生活環境里,從來沒為衣食發愁,我卻羨慕有人比我活得更好;我有理想的學習環境,卻不努力讀書,只想混一張文憑;我有父母的疼愛,可是我把這當成理所當然,長大了以為花錢給母親請鐘點工就是盡了孝;我對現狀不滿意,卻不奮斗,而是抱怨運氣不好;我每天裝得很忙碌,其實是一事無成地混時間;工作之余,我往往不知何去何從,一副孤獨、落寞的樣子,卻從沒想到家里有親人需要我;我常常覺得偌大個世界,找不到我的位置,卻從沒想過我對人是不是有用,更沒想過去做一個對人有用的人……
那天,是新年的開始。
張莉的背影,仿佛把一句話留給了我:從現在起,做一個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