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取影

石濤《芙蓉圖》（見圖），今藏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

石濤（1642—1718？），僧人，俗姓朱，名若極，法名原濟，字石濤，號大滌子、清湖陳人、苦瓜和尚等，全州（今屬廣西）人。擅畫人物、蘭竹、花果，尤擅山水，與弘仁、髡殘、朱耷合稱“清初四畫僧”，與梅清、梅庚、戴本孝等人交往甚密，合稱“黃山派”。有《苦瓜和尚畫語錄》。

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藏石濤《山水花卉圖冊》共八幅，本圖為第一幅。這是一幅水墨設(shè)色花卉圖，芙蓉花用紅色暈染，細(xì)線勾脈，形象逼真，花葉用潑墨畫出，墨線勾出葉脈。以淡墨疏筆橫寫水波，以淺青、淺褐作豎點，形成水波粼粼的景象，芙蓉臨波照影，意趣盎然。為了更深化畫幅的藝術(shù)效果，石濤在畫幅右下側(cè)題寫一首六言絕句：

秋水江樓彌潔，

芙蓉曲岸生文。

小立坡頭如畫，

夕陽影落繽紛。

石濤的題詩，并沒有描繪畫面芙蓉形象的形態(tài)、色澤、神韻，卻著力描繪芙蓉周邊的如畫美景。首句從畫外寫來，說芙蓉花叢附近江樓下的秋水，非常潔凈。次句點題，扣到畫面上花和水的形象，說曲岸邊長滿芙蓉花，岸下江水微波漣漪，直如“縠皺波紋”，故曰生“文”。“文”，通紋。這兩句詩，運用“睹影知竿”的技法，從側(cè)面運筆，通過芙蓉周邊環(huán)境之美，來凸顯芙蓉之美。后兩句寫畫上的芙蓉，臨水照影，岸上、岸下一派花光絢麗，景色如畫，夕陽照在水面的花影上，好像是芙蓉落英繽紛，更加美不勝收。石濤整件藝術(shù)品以“影”為契機，畫用“取影”法，題詩也用“取影”法，達到詩畫藝術(shù)的完美交融，洵為運用“取影”技法的代表作品。

“取影”之法，繪畫藝術(shù)理論家多所論述，夏文彥《圖繪寶鑒》記載過一則很有趣的畫壇掌故：

李夫人，西蜀名家，未詳世胄。善屬文，尤工書畫，郭崇韜伐蜀得之。夫人以崇韜武弁，常郁悒不樂，月夕獨坐南軒，竹影婆娑可愛，即起揮毫濡墨，模寫窗紙上，明日視之，生意具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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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畫論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也有相似的論述：“學(xué)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上，則竹之真形出矣。”鄭燮《題墨竹》：“雷停雨止斜陽出，一片新篁旋剪裁。影落碧紗窗子上，便拈豪素寫將來。”

為什么畫家都喜畫物體之“影”？徐渭說過幾句耐人深思的話：“觀夏珪此畫，蒼潔曠迥，令人舍形而悅影。”（《書夏珪山水卷》）畫家把握住事物生命的本質(zhì)，在描寫對象的“影”中，傳達出事物生命里的氣韻和精神。欣賞者舍其形而悅其影，這種審美感受，完全符合畫家“取影”的藝術(shù)規(guī)律。金農(nóng)《冬心先生野梅圖冊》共八開，藏美國綠韻軒。第三開畫墨梅一株，自畫幅左上方出枝，向右下側(cè)倒垂斜伸，枝干用濃墨勾描，用筆凝重渾厚，枝頭點綴疏花，圈花點芯，清淡秀雅。畫家自題古詩一首，除了透露出自己畫梅學(xué)石門的消息外，還有這樣的詩句：“曾聞花光能畫影，墨暈含苞偏耐冷。石門畫梅兼畫月，看去朧朧月如潑。畫月之外更畫煙，煙籠玉質(zhì)難為傳。”詩句贊揚宋代畫梅名家花光、石門善于“取影”的長處，配以月色、煙云，確能攝得梅花的神韻。

詩歌創(chuàng)作也講究“取影”，王夫之《姜齋詩話》講過一個詩歌“取影”的實例：

唐人《少年行》云：“白馬金鞍從武皇，旌旗十萬獵長楊。樓頭少婦鳴箏坐，遙見飛塵入建章。”想知少婦遙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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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為王昌齡所作，詩人用襯托之法，從服飾、地位、聲勢烘托出少婦丈夫的貴寵，又用少婦鳴箏遙望，烘托出少年自矜得意，不正面描寫“少年”形象，全用他人來襯托，這便是“取影”。詩歌創(chuàng)作中又有“睹影知竿”之法，劉熙載《藝概·詩概》說：“絕句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如睹影知竿乃妙。”與取影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題畫詩人悟出畫家“取影”法之奧妙后，便以之入詩，遂成佳作，歷代優(yōu)秀題畫詩中，不乏其例。唐詹敦仁《介庵贈古墨梅酬以一篇》：

開屏展素看梅花，

淡蕊疏枝驀驀斜。

墨散余香點酥萼，

月留殘影照窗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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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將色、香、光、影、形、神種種因素組合起來，得墨梅之神韻，攝墨梅繪畫美的特質(zhì)，構(gòu)成清幽、淡雅的審美境界，極為傳神地表現(xiàn)出墨梅的美學(xué)特征。最后，他還將月照梅花映窗紗的梅影，來比擬墨梅，深得“取影”之妙。

元郭玨《題扇》：“柳樹晴虹隱畫橋，藕花微雨過歸橈。波光倒蘸紅樓影，照見佳人吹玉簫。”題詩造語精工，純寫畫面，描繪了臨水紅樓及其周邊的景象，重點表現(xiàn)出紅樓在水中的倒影，也從水中照見佳人吹簫的影子。詩人用優(yōu)美的詩歌意象，寫出畫幅長于“取影”的美學(xué)特征。

清楊晉、唐俊的《五清圖》是一幅絹本水墨圖。畫幅下部畫湖石兩塊，一大一小，一在平坡，一在水中，錯落有致，淡墨勾輪廓，略加皴擦，濃墨點苔，秀潤可愛。墨梅兩枝，自右側(cè)挑出，在湖石背后向左側(cè)斜伸；竹兩叢，一叢在石前，一叢在石后，婀娜多姿。坡石下有淡淡的水波和月的倒影。全圖組合梅、竹、石、水、月五物，布置停勻，極有清韻，故曰“五清圖”。汪應(yīng)銓題絕句一首：

石邊修竹拂云長，

鐵干寒梅白玉香，

最是夜深清寂處，

月明和影浸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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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詩首句寫竹，次句寫寒梅，第三、四句寫出《五清圖》的美學(xué)特征。夜深時分，明月照著梅、竹、石的身影，倒映在滄浪水中，最是清雅。“明月和影”四字，抉出《五清圖》的“取影”技法，體現(xiàn)出詩畫融通的藝術(shù)規(guī)律，提升了《五清圖》的審美價值。

文徵明的《溪橋策杖圖》及其題詩，正是詩畫均用“取影”法的成功之作。畫幅中心畫一位杖策立于溪橋上的老人，他略傾前身，注視著山澗。畫境里蘊含著什么樣的深意呢？畫家用題詩為讀畫人提供了一把賞鑒此畫的鑰匙：

短策輕衫爛熳游，

暮春時節(jié)水西頭。

日長綠樹青幃合，

雨過遠山碧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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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詩寫人兼寫景，以寫人為主。首兩句，自畫中人切入，寫他身穿輕薄衣衫，攜著短杖，在爛熳的春光中漫游，他一邊緩步行走，一邊觀賞山景，直到溪水西邊。第三句，轉(zhuǎn)筆寫景，春日白晝正長，四周的綠樹環(huán)合，雨后的樹木青翠欲滴，像青色的幃幛一樣。結(jié)句扣到畫面上側(cè)身注視山澗的人物形象身上，說遠山經(jīng)過春雨的洗刷，像翠玉一樣，倒映在山澗里，好像在浮動。畫中人被春山的影子深深吸引住，佇足觀看，欣賞不已。經(jīng)過題畫詩的補湊和點逗，讀畫人才能真正理解用“取影”法畫出的“遙山碧玉浮”的畫境，領(lǐng)悟出畫中人沉迷于畫境的審美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