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人類創造的一個復雜的整體,深層的文化內核,總要借助于一定的感性形式表現出來。國民的價值取向是民族文化心理中最深層的內核,對它進行描述歸納,很難做到精確科學地判明就是什么。但我們可以在傳統社會生活的外化物中搜尋出某些線索,從而加以近似的界定,雖不中亦不遠矣。福、祿、壽是中國傳統社會生活中最著名的三星,恰好可以作為國民價值取向的三種表征。
“福”是民間最常見的符號。所謂“福”就是生活幸福,俗話說的“福運”、“福氣”。《禮記》曰:“福者,百順之名也。”也就是說,“福”有順利、諸事如意的含義。《韓非子》中講“全壽富貴之稱福”。《尚書·洪范》載“五福”為:“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攸好德”意為所好者德,“考終命”是指善終、不橫夭。后世“五福”又指福、祿、壽、喜、財。可以說“福”無所不包,舉凡吉祥如意、福善喜慶、事事順遂皆可以福為表征。正因為“福”比較籠統抽象,因此在民間信仰中將其落實到“福星”加以崇拜。相傳福星本為木星,古稱木星為歲星,謂其所在有福,因此奉為福星。后世又將福星附會于人事,在民間流傳最廣的福星是天官。據《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載,從前有個叫陳子禱的人,溫文爾雅,俊美絕倫,與龍王的三公主一見鐘情,結為夫婦。后來分別在農歷二月十五日、七月十五日和十月十五日,生了天官、地官、水官三兄弟。三官中以天官為尊,為道教的紫微帝君,職掌賜福,因此民間奉為福星,與祿星、壽星并列。
國民奉“福星”為吉祥之神,舊時各地的“三官廟”香火旺盛,人們虔誠敬祀,希望得到福神庇佑,福星高照。日常生活中也形成了種種求福的禮俗,如民間戲班子開場必演“天官賜福”戲。女子行禮要屈膝彎腰,雙手按住右腹,口稱“萬福”。親友分別要恭手相送,祝其“一路福星”。造房上梁要掛一塊紅布,上寫“紫微高照”字樣。逢年過節,家家戶戶在大門、房門上貼起四角方方寫有“福”字的紅紙,有的還故意將“福”倒貼,意為“福到門庭”等等。
民間祈福的理念有兩重含義:一是機遇運氣,即俗所謂“福運”、“時來福湊”。中國封建經濟是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的小農經濟,歲美則穰,歲兇則惡,“靠天吃飯”這種想法就自然形成,此其一;其二,中國封建政治是一種高度發達的專制政治,在這種政治體制下,貧富帶有明顯的偶然性。勤勤懇懇地從事農耕或工商,卻很難成為富人,相反各種機遇如政治提拔、商業壟斷、科舉道路、裙帶關系等,卻能讓人腰纏萬貫,權傾一時。而機遇并不具規律性,人們覺得有一種客觀存在的玄妙而虛幻的力量在左右這一切,這就是天命。在弘揚天力、天威的社會氛圍下,不要說平民百姓、下里巴人,就連帝王將相、達官貴人也顯得微不足道,個人的力量十分渺小,只有敬天事神,順從天意,等待天定命運的安排,才能維系個人及家族的生存和發展。有福就意味著運氣好,所謂“奉天承運”,方能諸事順達。
“福”的第二層含義是和合,即和諧團圓。舊時將天庭飽滿、地角方圓、體態肥碩之人稱為有“福相”;家庭和美、子孫賢孝之家稱為有“福氣”。富貴積善之家自稱為“福門”、“福地”。民間流行的“福神”也是圓頭大耳,懷抱嬰兒呈“團圓”之相。吳越等地,舊時有年終祝福之俗,清范祖述《杭俗遺風》載:“歲終,家家必祀年神,俗謂之燒年紙。送神之后,合家團聚飲食,名曰散福。”散福即祝福,福乃一家和美、團圓的象征。
祿星為職掌文運祿位的星神。在封建社會,統治者通過科舉制度,以高官厚祿籠絡天下讀書人。祿位引人如餌釣魚,世稱“祿餌”。十年寒窗,讀書做官,光宗耀祖,這是士子的惟一出路,因此形成了民間對祿星的崇拜。“祿”實際表征著國民對權力富貴的追逐。中國人是從來不避諱求財逐富的。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明財富在人們心目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即使是儒家圣人孔夫子也曾說過,財富如果能憑自己的努力獲得,那么即使為人趕馬車他也愿意干。在民間,關于搖錢樹、聚寶盆的傳說滿足了國人求取財富的愿望,因此百姓是寧可信其有,不愿信其無,以至圖繪其形,或張貼于門戶,或陳列于中堂,以祈好運臨門,發家致富。
財神是最受國人歡迎的神祇之一。舊時,敬祀財神為新年要務,家家戶戶燒香掛像,求取大吉大利。傳統的財神像有二類:一為復合型,中為關公,左右兩側為文武財神,前為財富堆積如山的聚寶盆。俗傳關公曾為兵馬站驛長,長于數算,設簿記法,并發明日清簿,又因他守信重義,故為商家崇祀,奉為守護神,進而成為招財進寶的財神爺。另一為單一型的武財神。俗傳武財神趙公明頭戴鐵冠,手執鐵鞭,面黑色有胡須,身跨黑虎,驅雷役電,喚雨呼風。趙公明神能頗廣,“降瘟剪癥,保命禳災,至如公訴冤抑,買賣求財,可對神禱,無不如意”,因此民間奉為武財神。
每屆春節,各地均祭祀財神,祭法有所不同,但其虔敬之心卻如出一轍。北方地區,除夕供財神像,燒香上貢品,正月初二晨祭化。祭祀時,邊行禮禱告邊誦“香紅燈明,尊神駕臨,體察苦難,賜福百姓,窮魔遠離,財運亨通,日積月累,金滿門庭”或“招財童子至,利市仙官來,窮神永離去,富貴花常開”等吉語。南方地區敬祀財神則重接神儀式。俗傳正月初五是五路財神的生日,為搶先接到財神,商家多于初四晚舉行迎神儀式。清顧鐵卿《清嘉錄》中有“竹枝詞”記蘇州人迎財神的情形:“五日財源五日示,一年心愿一時酬。提防別處迎神早,隔夜匆匆搶路頭。”所謂“搶路頭”即搶接路頭財神,一個“搶”字形象地反映出人們迎神納福、發財致富的急迫心情。
祿星亦稱“文昌”、“文曲星”,本為文昌宮六星,傳說為主文運興衰的星宿,進而演化為職掌文運祿位的司祿神。明清之時,祿星又演變為魁星,其形象為鬼立于鰲頭之上,舉足起斗,反顧以筆點之,稱為“魁星點斗,獨占鰲頭”,為科舉中試的吉兆,各地讀書人臨考之前都要拜祭。在科第頗盛的江浙地區,一些偏僻的山鄉也都設有義塾,甚至建有魁星閣。據外國學者研究,明清兩代,科舉出身的人有一種趨向,世家子弟減少,貧寒書生增多。“白衣致卿相”對于一個個出身貧寒的讀書人來說,并非全是夢幻,改變身份跳龍門,自有層出榜樣在。舊時以功名祿位為題材的吉祥圖案如“馬上封侯”、“平升三級”、“加官進爵”、“榮華富貴”等十分風行,廣泛見于文具、什器、家具、建筑之上,非常直率地表達了人們求取功名富貴的愿望。財富和功名作為中國文化中兩個很有影響的價值觀念從來就是不可分的。功名可以致富,富又可以成就功名,二者共同把“富貴”刻寫在中國人及中國文化的靈魂上,滲透在人們的觀念、行為、習俗、信仰、思維方式及情感狀態中,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他們生活的基本準則。
壽星初為星名,《爾雅·釋天》:“壽星,角元也。”郭璞注云:“數起角元,列宿之長,故曰壽。”可知壽星最初為二十八宿中的角、元二星,后又演化為南極老人星。《史記·封禪書》索引稱:“壽星,蓋南極老人星也,見則天下理安,故祀之以祈福壽也。”南極老人星就是后世奉祀的壽星,戲曲小說中又附會為神仙名,稱為南極仙翁。民間傳說中也將彭祖、老子、東方朔等奉為壽星。舊時畫像中壽星多為白發長眉的老翁,手持龍頭拐杖,頭部長而隆起,俗稱“壽星頭”。
壽星崇拜具有生命崇拜的意義。壽所代表的生命崇拜有兩層含義,一是個體生命的延續,即個人的長壽,直至成仙。中國傳統吉祥觀念以“壽”字最為發達,《尚書·洪范》首倡“五福”之說,其中“康寧”、“考終命”可以說是壽的同義反復,“富”是指糧食充足、生活無憂,“攸好德”意為所好者德,能達成人事的和諧,此兩者實際上也是長壽的必要條件。后世“五福”之中,壽亦居首位。所謂“五福之中壽為先”。傳統吉祥圖案有“五福捧壽”,繪五只蝙蝠圍繞壽字的紋圖,壽占中心。民間也有“人在一切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死不如賴活著”等俗諺。與西方基督教徒、天主教徒不同,中國人抱持的是一種現世的人生觀,無論封建帝王還是蕓蕓眾生,長壽都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人生的一切享受都建筑在生命的基礎上。他們不尋求超脫而執著于現世,不懈地追求生命的長久、恒壽。在生活心理上,國人亦甚珍惜生命,一般不肯做拿性命去冒險的事情。中國人是不怎么相信靈魂不朽和精神長存的。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不主張去研究思考死和死后之事。“靈魂轉世”和“投胎”的說法是后來受佛教的影響才產生的,但并不深入人心。在這方面中國人受道教的影響遠甚于佛教。道家的養身、全生及道教的肉體成仙直指個體生命,非常重視身體之養,將長生不老作為身體的終極目標。追求個人肉體生命的自然小宇宙融入天地自然大宇宙,從而達到自然涵攝人生、人類化入自然的天人合一的“道”的境界。
生命崇拜的第二層含義是血脈的傳續,即通過“子子孫孫無窮盡焉”的生命傳衍,使自己獲得永生的意義,從而光大生命的價值。多子多福的觀念與祈求長壽也是分不開的。中國傳統的小農經濟需要足夠的勞動力,尤其是男勞力。同時,這種觀念更深植于傳統的家族觀和人生觀。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以父系制血緣家族為本位的社會,父系血統的延續至關重要。個人的一切都與家庭、家族不可分割,個體的生命既不可能長久、恒壽,個人愿望的實現也不能僅求之于一己之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絕“香火”是最不能原諒的罪孽,“斷子絕孫”也為惡毒的咒語,滿門抄斬更是封建社會最嚴酷的刑罰。中國傳統婚姻的本質就是傳宗接代,永繼香火。因此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家業的發達從屬于家族的興旺。一個人奮斗一生積聚萬貫家財卻后繼無人,對自己來說,悲莫大焉;對世人而言,憐莫深焉。人生成功幸福更多地表現為人丁興旺、子孫有為、光宗耀祖。家庭、家族是傳統文化中極為重要的價值取向,人們的行為目的只能以維護家庭、家族整體利益為基本準則。父子、夫婦、兄弟三組關系構成血緣家族的核心關系,父慈子孝、夫唱婦隨、兄良弟悌等儒家說教成為穩定社會基層組織的行為指南。守住一塊土地、世代相傳、四世同堂也為傳統家庭理想的模式,為一般世人最重要的精神歸宿。
文化有其復雜的構成,而其核心就是價值體系。福、祿、壽三星及其隱含的信息是中國傳統社會中居主導地位的價值取向,不僅表現為在社會組織及國民心理、生理結構中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影響力,而且業已積淀為人們普遍的心理、生理因素并時刻規范支配著人們的思想行為。
(作者單位:江蘇行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