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jié)一個飄雪的日子,吳文英重游蘇州西園故居,昔時情景,似乎觸手可及。于是感慨唏噓,寫下《掃花游·春雪》一詞,以抒遣幽懷,詞曰:
水云共色,漸斷岸飛花,雨聲初峭。步帷素裊。想玉人誤惜,章臺春老。岫斂愁蛾,半洗鉛華未曉。艤輕棹。似山陰夜晴,乘興初到。心事春縹緲。記遍地梨花,弄月斜照。舊時斗草。恨凌波路鎖,小庭深窈。凍澀瓊簫,漸入東風郢調(diào)。暖回早。醉西園、亂紅休掃。
吳文英三十余歲時入蘇州倉幕供職,旅吳約十二年,其間納妾,同居于閶門西之西園。但歸杭州后,這一愛妾因故離他而去。此事對吳文英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詞集中多篇作品均表達了對愛妾的懷戀,綿綿長恨盡付紙上。這首詞即屬懷戀愛妾之作,寫得哀感纏綿,悱惻動人。不僅顯示了作者以情馭景之超凡筆力,而且典型地體現(xiàn)了夢窗詞結構綿密、字句密麗、修辭精致、神于用典等諸多特色。
上闋首四字“水云共色”寫天將欲雪的景象,天色陰沉,水色亦黯淡,因而色調(diào)相同。楊鐵夫說此四字“已寫得滿天雪景”(《吳夢窗詞箋釋》),恐未是。“漸”表示時間推移,“斷岸飛花,雨聲初峭”則寫雨雪交下的聲響及形態(tài)。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先是雨聲急切,由于天氣寒冷,下的乃是凍雨,其聲自然頗“峭”,繼而雪花片片,即“飛花”。雪景催人游興,故有下句“步帷素裊”。“步帷”即步障,古時貴族出游,多施步障自蔽,《晉書》卷三三《石崇傳》載石崇與王愷比富:“愷作紫絲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錦步障五十里以敵之。”雪花飄飏飛入游人步障,姿態(tài)裊娜輕盈,故曰“素裊”。“素裊”之景使得詞人想到以柳絮喻雪的奇句,下句“想玉人誤惜,章臺春老”即用《晉書》卷九六《謝道韞傳》中的典故。謝安集家人,雪驟下,問:“何所似也?”謝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眾以為新奇。“玉人”即謝道韞,“章臺”多柳,“春老”正是柳絮漫天飛舞之時。詞人見飄雪翩然,想到此時情境正與當年謝家在步障中賞雪的雅致相似。“誤惜”二字表明詞人仔細咀嚼謝道韞的妙喻,眼前春雪并非柳絮,卻又如此逼似。
將視線投向遠處,見到遠山覆雪之貌,詞人以“岫斂愁蛾,半洗鉛華未曉”來形容。詞人多將遠山比作美人蛾眉,如歐陽修《踏莎行》:“驀然舊事上心來,無言斂皺眉山翠。”吳文英《水龍吟·癸卯元夕》亦有“春期新恨,眉山碧遠”之句。此時遠山被雪蓋住了一部分,使得翠黛之色不甚分明,所以用“斂”字。江南春雪一般積不厚,故遠山看來既半為掩住,又露出翠黛色調(diào),看似“半洗鉛華”的女子。“曉”是女性梳妝的時辰,而此“女子”偏在“未曉”之時打扮自己。楊鐵夫?qū)ⅰ般U華”解為“譬雪色”,誤。“鉛華,應指遠山翠黛之色。詞人此處用擬人手法寫雪中遠山,且從反面落筆,造語新巧。翠黛本是遠山本來之色,此時被雪掩蔽。詞人偏要說“素凈”是遠山本來之色,就像女子白晳的面龐,翠黛之色的減少正似“半洗鉛華”。
詞人游興甚濃,乘船賞玩,視點由遠山移至水上。“艤輕棹”即停船靠岸,這種雪中情致正好像當年王徽之雪夜乘舟造訪戴逵一樣。下句“似山陰夜晴,乘興初到”就用了《晉書》卷八○《王徽之傳》中的典故。王徽之“嘗居山陰,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四望皓然,忽憶戴逵。逵時在剡,便夜乘小船詣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徽之曰:“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這一典故暗示此時景色堪比當年王徽之所見,同時說明詞人游賞至夜始登岸,其興致亦略似之。此處水中雪景用虛筆寫來,雖無具體描繪,而用典故喚起讀者聯(lián)想“月色清朗,四望皓然”之景。而上面寫遠山雪景則實筆細摹,情態(tài)逼真,這一實一虛,避免重復使用同樣技法描摹景物,詞人寫景筆法頓挫變化之妙于此可見。
下闋換頭,由景入情。“心事春縹緲”五字是全詞精神所注,不僅點明作詞本意,而且將上下闋意脈貫串起來,即陳洵所說“貫徹上下,通體渾融”(《海綃翁說詞稿》)。這五字劉永濟釋曰:“此以春雪之縹緲形容‘心事’亦如之也。”(《微睇室說詞》)將“春”坐實為“春雪”,恐未當。“春”應指美好而短暫的季節(jié),和“縹緲”連用,隱喻美好而短暫的往事漸漸遠去,因時間的沖洗而慢慢模糊。“心事”啟下文,轉(zhuǎn)入回憶。“記”將時間拉到過去,回憶里的風景美輪美奐:“遍地梨花,弄月斜照。”楊鐵夫注此句為“確是春雪”,劉永濟亦認為梨花和月“用以點染雪之白”。自從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出,“梨花”與“雪”就結下不解之緣。但此處更有可能是實寫而非比喻,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有“月照花林皆似霰”之句,眼前“月色清朗,四望皓然”之雪景使得詞人仿佛回到從前與愛妾同賞月下花林的某個春夜,恍惚之間情景何其相似!吳文英詞往往以感性的關聯(lián)發(fā)展詞意的脈絡,因此不能以理性的邏輯去求索之。用類似情境聯(lián)想來解釋詞意似乎比拘泥于“春雪”更好,且上有“春縹緲”,下有“斗草”、“月下花林”,應該更合乎詞意的銜接關系。詞人接著回憶當日,和愛妾同為斗草之戲的快樂往事。“舊時斗草”,歐陽修《漁家傲》云:“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淚灑梨花雨。寶馬繡軒南陌路。笙歌舉。踏青斗草人無數(shù)。”這也可以證明“遍地梨花”是實寫春日景致。
“恨凌波路鎖”,朱彊村校:“‘路鎖’,原鈔‘鎖’作‘鑰’,毛本同。”鄭文焯曰:“宜從王(即王鵬運)校作‘鎖’。”劉永濟按曰:“王、鄭校非也。此字周邦彥、吳文英皆用入聲。前有《宴清都》詞,亦有‘瑤扉乍鑰’句。”(《微睇室說詞》)《掃花游》詞調(diào)創(chuàng)自周邦彥,又名《掃地游》,此字用“日”,入聲。但檢查吳文英詞,此字并非“皆用入聲”,其《掃花游·送春古江村》用“古”,上聲。通檢《全宋詞》中二十一首《掃花游》,此字為入聲九例,其余為上聲、去聲或平聲。《欽定詞譜》正體注此字仄而可平,又一體注為仄聲,并無入聲之限,因此劉永濟之言未可定論,“鎖”、“鑰”宜兩存。劉永濟對此句的解釋頗為有趣:“常恨凍結不能行舟,故曰‘路鑰’。”江南春雪似不至于凍結水面阻擋行船,況上闋有“艤輕棹”證明水面是能行船的。此句應同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之意,愛妾芳蹤遠逝,而我卻被諸事牽累,憾恨不能身隨而去,似路被“鎖”(鑰)一般,只能眼睜睜見她走遠。
愛妾既已遠去,從此庭院空寂,再無歡聲,故下句說:“小庭深窈。”愛妾離去的孤獨感與春雪的寒氣,一齊向詞人逼來,他的思緒只好從渺遠的舊事中轉(zhuǎn)回。“凍澀瓊簫,漸入東風郢調(diào)”用典,宋玉《對楚王問》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文選》卷四五)“東風郢調(diào)”切“《陽春》、《白雪》”,回到“春雪”,回到現(xiàn)實環(huán)境。“澀”,《說文解字》:“不滑也。”簫聲如泣如訴,其音色似乎被春寒凍得不太順滑,幽咽如斯。此處心緒的哽咽與簫聲的幽咽交織在一起,而這種苦澀的情緒有幾人體會得?因而“漸入東風郢調(diào)”也暗用“曲高和寡”之意。詞上闋賞玩雪景可謂興致不淺,但因“縹緲”舊情的侵襲,此時景物慢慢染上哀傷的主觀色彩,這正是“漸”字的意指所在。
春雪的寒氣不久就將散去無形,傷心舊事是否也可以隨春雪一起消融呢?詞的最后一層設想將來的生活,“暖回早”言春雪過后必很快就春暖花開。在百花斗艷的美麗季節(jié)里,詞人會如何度過呢?他的答案是:“醉西園、亂紅休掃。”舊情似已縹緲,但在詞人心頭留下的傷痕卻是歷久彌新。于是在暖融融的春日里再也無心流連光景,而是借酒澆愁以度日。周邦彥《紅窗迥》生動地描寫了類似情形:“幾日來,真?zhèn)€醉。早窗外亂紅,已深半指。”春天在西園短暫停留之后終于又要逝去,留下滿院的亂花,而滿腹“心事”的詞人終日醉眼醺醺,對此無心理會,任其零落。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文系)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杜甫《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