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頭樹底覓殘紅,
一片西飛一片東。
自是桃花貪結子,
錯教人恨五更風。
這是王建寫的一首表達后宮一位被遺棄的宮女內心幽怨和激憤的詩歌,即宮怨詩。據筆者統計,《全唐詩》中的這類題材的詩歌有近五百首。唐代許多著名詩人如沈佺期、王昌齡、李白、王建、元稹等,都寫有宮怨詩。形式有律詩、絕句、古體、樂府、歌行,也有多首組成的組詩。王建的《宮詞》是組詩,共一百首,寫于元和年間他任太常寺丞、陜州司馬期間。此詩為第九十一首。
開頭的“樹頭樹底覓殘紅”就點明了時間和人物及其活動:“殘紅”說明是在暮春,“樹頭樹底”告訴我們人物活動的環境,“覓“是該句的字眼,這是一個蘊含豐富感情、動作細膩的詞,比“找”字更趨向于感性化。另外,聯系整首詩句看,“覓”的動作發出者應該是一位女性,再結合題目看,該女子應是一位宮女。這樣,由于詩人高超的藝術技巧,一個“覓”字就把宮女推到了畫面的中心,它不僅寫出了宮女暮春時節在樹下抬頭、低頭、環顧的忙亂動作,而且還刻畫了她的心理狀態。忙亂尋覓的背后隱藏著宮女的無奈和惋惜。而這種心情的產生是因為她愛花。她已經很久沒有走出宮門了,不然,怎么連花什么時候凋謝的也不知道,甚而至于要到處尋覓呢?
接下來的一句“一片西飛一片東”使用了白描的手法,描寫出了花被風吹的零亂情態。也寫出了春風的殘酷和宮女內心對春色的留戀。也暗示了宮女對自己青春如殘花般逝去的傷感。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自古以來,落花就是引發文人和士子憂思之情的媒介。紛紛揚揚的花兒悄然飄落,昔日的絢爛和華艷不復存在,這是悲壯的,又是令人感傷的。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中的:“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見《全唐詩》卷八二)寫得是那樣流暢飛動、明麗純美;而《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葬花詞》也無不寓托著她對自身悲苦身世的敏感和哀嘆。這些落花詩詞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歷代皆有,而且一般都和身世或時光消逝結合起來。可見,落花是觸動感傷情緒的“酵母”,王建這首詩也不例外。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叫人恨五更風”,感情因為宮女的所見所感而發生了很大的轉折:原來是因為桃花太貪于結子,所以才匆匆忙忙地落去,以前總是怪無情的“五更風”,現在才知道不該責怪風而應該恨桃花自身。這句話充滿了生活氣息又蘊含著哲理。宮女的埋怨看似超脫,實際卻是由愛而悲的無可奈何之語。據李時珍《本草綱目》:“桃,性早花,易植而子繁,故字從木從兆,十億曰兆,言其多也。”桃開花期遲于梅花而早于杏花。晚唐詩人白敏中的《桃花》詩云:“憑君莫厭臨風看,占斷春光是此花。”桃花花落實結,而且結子很多。這是桃的生物屬性,這生物屬性為何會引起這位宮女的怪怨呢?原來這兒隱藏著一個悲慘的現實。宋代計有功《唐詩紀事》云:“建初為渭南尉,值內宮王樞密者,盡宗人之份,然彼我不均,復懷輕謗之色。忽過飲,語及漢桓、靈信任中宮起黨錮之事,樞密深憾其譏。乃曰:‘吾弟所有《宮詞》,天下皆誦于口,禁掖深邃,何以知之?’建不能對,后為詩以贈之,乃脫其禍。”由此可見,王建的這一百首宮詞寫的都是宮中的真實事件,而這些事件暴露了宮中生活的內幕:皇帝的荒淫,宮女之間的爭寵,失寵宮女被遺棄的悲慘。“開元中、天寶中,宮嬪大率四萬。”(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宦者外傳序》,中華書局1975年校點本)這些宮女最大的幸福和愿望是得到皇帝的恩寵,然而,宮女的眾多以及皇上的喜新厭舊決定了她們之間的爭寵必然存在。受到寵幸的只是少數,大多數都被當成奴婢,就是那些開始受到寵幸的宮女,也是因為她們年輕貌美。一旦年老色衰,或者皇上又有新寵,這些曾經被喜愛的宮女便被發配到幽宮。王建在他的另一首《宮詞》里寫的“聞有美人新進入,六宮未見一時怨”,就是這些可憐的宮女們的患得患失心情的絕好寫照。她們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沒有權力去追求自己的愛情,更談不上嫁娶、生子。王建該詩中的宮女就是其中的一個不幸者,她目睹桃花的凋零和凋零后累累的小桃子,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命運的凄苦和悲慘。人不如樹木,怎不令她嫉恨呢?所以至此我們就可以理解這位宮女看似無理的埋怨了。
這首詩中的女主人公對桃花的感情經歷了一個從愛花到覓花,再到惜花,最后到恨花的變化過程。她對桃花的喜愛也許是源于小時候的家鄉生活,那時她是一個美麗活潑、天真爛漫的少女,在花開時節經常和同伴們摘花、賞花。宮中的生活是與大自然隔絕的,她失去了人生最美好地擁抱自然、暢游自然的機會,也失去了青春少女追求愛情生活的權利。她沒有得到愛,陪伴她的只有朝朝暮暮徒勞的期盼和無盡的哀怨。
在林林總總的有關桃花的古代文學作品中,尤其是詩歌和詞中,作家一般都是從各個角度去寫“花”;南朝君臣作家筆下的詠桃作品,如梁簡文帝的《初桃》、沈約的《詠桃》等,都是以女性的美描寫桃花的艷麗多姿;大詩人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中的“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也是表達對各種顏色桃花的鐘愛;大歷詩人劉長卿、中唐詩人劉禹錫、晚唐詩人曹唐等,也都是著筆于“花”,通過“桃花”的境遇寓托自身的人生經歷,而內斂的宋代文人則以更加細膩的筆觸描摹“桃花”,表達他們的惜花和贊花之情,比如大詩人王安石、蘇軾、陸游等都有這方面的作品。所有這些作品都是著筆于“花”的色、形、態等方面。而王建這首詩不僅寫到了“花”,還寫到了“子”,這種獨辟蹊徑的藝術手法得到了后人的贊揚,《唐詩品匯》卷五一引謝疊山的評語云:“說到落花,氣象便蕭索,獨此詩從落花說歸結子,便有生意。”但是這“生意”是一個冷落得近乎沉寂的后宮里的孤獨,這更加反映出詩中主人公對常人生活的渴望及內心的凄楚和怨恨。
該詩題為《宮詞》,乃是言宮女之“怨”的,然而全篇未著一“怨”字,“而怨意彌深”。陳輔《陳輔之詩話》云:“王建宮詞,荊公獨愛其‘樹頭樹底覓殘紅’云云,謂其意味深婉而悠長。”由此可見,王建這首詩的藝術成就是得到了歷代評論家的認可的。(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殘云歸太華,疏雨過中條。樹色隨山迥,河聲入海遙。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許渾《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