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潤先生是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是20世紀一部重要的學術經典。關于這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以下簡稱《大綱》)的出版,朱先生在1944年開明書店版前面的《自序》里介紹說:
1931年,我在國立武漢大學授中國文學批評史,次年夏間,寫成《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初稿。1932年秋間,重加以訂補,1933年完成第二稿。1936年再行刪正,經過一年的時間完成第三稿。1937年的秋天開始排印。
第三稿只印了一半,抗戰爆發,武漢大學西遷,第三稿的下半部丟失了。最后承葉圣陶先生的資助,把“第三稿的上半部和第二稿的下半部并合”,由開明書店出版,就是這部《大綱》。長期以來,人們沒有見到《大綱》的初稿和第二稿,對朱先生如何“訂補”、“刪正”,也就不得而知了。
筆者在上海圖書館看到朱東潤先生題贈“東啟兄”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以下簡稱《講義》),為國立武漢大學排印本。這部《講義》就是上面所說的第二稿。在《目錄》下有一段題記,說:
二十年度,授中國文學批評史,編次講稿,上起先秦,下迄明代。次年續編至清末止。略舉諸家,率以時次,或有派別相屬、論題獨殊者,亦間加排比,不盡亦時代限也。凡七十五篇。
這段題記所言,與上面的《自序》正相符合。從中可以看出,最初編撰的講稿“上起先秦,下迄明代”,這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的初稿,第二年又繼續編撰至清末為止,這就是第二稿。上圖藏的這部《講義》第二稿,雖然沒有出版時間,但是據《自序》所言,應該是1933年出版的。
據《大綱》的自序所言,《大綱》是“第三稿的上半部和第二稿的下半部并合”而成的。那么現在我們有了這部第二稿的鉛印本,把兩者相對照,就可以發現,《大綱》哪些部分是第三稿,哪些部分是第二稿了。第三稿是對第二稿“再行刪正”而成的,那么我們通過對照,就會弄清楚朱先生是如何對第二稿進行修改刪正了。從1932年到1936年,是中國受到外來侵略、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的時期,是思想文化界劇烈變動的時期,朱東潤先生的思想有什么變化呢?通過對《講義》與《大綱》的比較,我們或許可以發現什么。抱著這種想法,我花了一些工夫把《講義》和《大綱》進行對照比較,梳理出朱東潤先生在1932年至1936年間關于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一些思想演變。
《大綱》為76節,《講義》為75節,從第42節《高棅》開始一直到清末,《大綱》的內容與《講義》完全一致。顯然,《大綱》是由第三稿從《緒論》至宋元部分“并合”第二稿的明清部分而組成的。那么現在我們把《大綱》第三稿從《緒論》至宋元部分與《講義》的相同部分加以對照比較,就可以看出1936年朱先生“再行刪正”的具體情況了。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講義》常引述西人理論,作中西比較;《大綱》予以刪除,并強調民族精神。
引介西洋理論并據此闡釋中國文學是上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普遍盛行的學術風氣。陳中凡先生1927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就大量引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并常據此立論評判中國文學理論。郭紹虞先生的文章《中國文學演進之趨勢》,就是依據美國學者莫爾頓的文學理論來解釋中國文體的演變。朱東潤先生寫于30年代初的《講義》,亦是如此,憑借對西洋文學理論的熟稔,他有時引用國外理論,如在《講義》的《緒論》里,就有兩大段英國文學批評家高斯(edmund gosse)所謂“批評一語出自希臘語裁判之字”,“亞里士多德殆為文學批評之始祖”云云,并稱其“論極持平”,同時還引證森世保列著文學批評史的例子。這些在《大綱》里都被刪去,僅保留英人高斯的一小段話。《講義》中還有一些據西洋理論以立論和進行中西比較的斷論,《大綱》則或予修改,或徑直刪去。如:
《講義·緒論》第一段論“文學批評一語,古無定名”后有一句:“大率近人分類雖視古益精,而文學批評一語之成立,翻待至與西洋文學接觸而后。”這一句,《大綱》已刪去。
《講義·第四·漢代之文學批評》論司馬遷云:“《史記·屈原傳》論離騷,推賾索隱,無愧于后世印象派之論者。”《大綱》改為“推賾索隱,直抒作者之情意于紙上”。《講義·第四十·貫云石、周德清、喬吉》有這樣一段話:“法國有大戲曲家大仲馬者,一曰其子以戲曲作法之秘訣叩之,大仲馬曰:‘易耳。戲劇之成功,在乎首折明白,末折簡短,而中間富于興趣耳。’其言與鳳頭豬肚豹尾之說,有可以互相證明者。”《大綱》把這段話刪去。
這幾處的修改,顯然不是隨意為之,而是有著朱先生自己的思考。我想這種修改大約出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是隨著研究的深入,朱先生反思“以西釋中”的學術模式,拋棄了過去那種引西方理論來闡釋中國理論的學術思路,而注重于發掘中國自己的文學理論。二是在外患日趨嚴峻的形勢下,朱先生愛國情緒更加激越,這種愛國情緒在學術上則表現為不愿意仰洋人之鼻息。實際上,朱先生的愛國情感和民族情緒在《大綱》里是可以看出來的。《大綱·緒言》第二段,他發表了“凡一民族之文學,經過一發揚光大之時代”的議論,這段文字在《講義》里是沒有的。《大綱·第二·古代孔子孟子荀子及其他諸家》首段“文學者,民族精神之所寄也”的大段議論,《講義》中也是沒有的。這不是愛國情懷的寄寓嗎?不是對民族文化、民族精神親和感的流露嗎?《講義》中沒有論及陸游的文學批評,《大綱》則給予相當的篇幅作補充,或許也不無深意吧。
《大綱》從《緒論》至宋元部分與《講義》的相同部分,在內容上也有一些變化:《講義·第三十八·王铚、謝汲》是論王铚《四六話》和謝汲《四六談麈》的。《大綱》把整節刪去,同時補充了“《詩》三百五篇及《詩序》”和“自《詩本義》至《詩集傳》”兩節,那是因為朱先生在那段時間里研究了《詩經》學,撰著過《讀詩四論》。《大綱》還補充了《第十九·初唐及盛唐時代之詩論》,這一節是《講義》所沒有的。在這一節里,朱先生提出唐代詩論家“大都可分兩派:一、為藝術而藝術,如殷璠、高仲武、司空圖等。二、為人生而藝術,如元結、白居易、元稹等”。并繼續闡發說:
大抵主張為藝術而藝術者,其論或發于唐代聲華文物最盛之時,如殷璠是;或發于戰事初定、人心向治之時,如高仲武是;或發于亂離既久、忘懷現實之時,如司空圖是。惟有在天下大亂之際,則感懷悵觸,哀弦獨奏而為人生而藝術之論起:元結于天寶之亂,故有《篋中集序》;元白在元和間,目睹藩鎮割據,國事日非,故有論詩二書。
這一論斷是《講義》所沒有的,是朱先生在1936年刪正時撰寫的。這一方面是用當時較為流行的文學理論來燭照和梳理唐代文論,另一方面從時代盛衰治亂來立論,也寄寓了朱先生對現實社會的關切。
和《講義》相比,《大綱》立論更平妥、嚴謹。《講義》中有一段比較劉勰和鐘嶸的文字,說:
嶸總論詩義有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靈,形諸舞詠,照燭三才,輝麗萬有,靈祗待之以致饗,幽微借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其言極泛。《文心雕龍·明詩》篇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其言較為親切。
這段批評鐘嶸其言極泛,稱贊劉勰其言較為親切的話,是不夠妥當的。鐘嶸的詩學觀念要比劉勰進步。后來《大綱》中將這段話改為:
《文心雕龍·明詩》篇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其言略涉藩籬,未加深論。仲偉《詩品》總論詩義,始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靈,形諸舞詠,照燭三才,輝麗萬有,靈祗待之以致饗,幽微借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此則學有專攻,立論自異。
顯然《大綱》之論要合理得多。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批評“艷歌婉變”的淫辭,紀昀批點云:“此乃折出本旨,其意為當時宮體競尚輕艷發也。觀玉臺新詠,乃知彥和識高一代。”朱先生在《講義》中批駁紀昀說:“《文心雕龍》成于齊末,紀氏自言之,不應其中議論乃為三十年后之宮體而發。紀氏號稱敏給,不意乃有此過,固知疏忽之失,不易盡免也。”而《大綱》則刪去這一段批駁的話,而改為正面引用紀昀評點《通變》批語。這樣修改,態度更為溫厚,也更為符合教學講義的體例。
《大綱》對《講義》的修改,有的地方還可以看出朱東潤先生對問題研究的深化。《講義》論述司空圖的影響說:
表圣此論,以味外之味,韻外之致為極則,其論衍為嚴羽之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衍為王士禛之神韻論,斯皆其遺胤也。
也就是說,司空圖、嚴羽、王士禛是一脈相承的。其實,司空圖與嚴羽、王士禛之間相異的一面更突出。到了1936年,朱先生對此問題有了新的看法,所以刪去了上面這段話。《大綱》中對司空圖與王士禛的異同,有了新的認識,說:
今以表圣之書考之,知漁洋所云之詩境,僅為表圣所舉種種幻境之一部……漁洋論詩,獨主神韻,擷取《詩品》諸語,張其宗風,一若表圣之言,與漁洋若合符契者。考之表圣集中,則又不然,今錄其《詩賦贊》于次,亦可見其持論之不主一格矣。
《大綱》中更強調王士禛與司空圖相異的一面,認為王士禛的“神韻”說只算得上是《詩品》諸種幻境之一種,而司空圖本書的詩學觀念是“不主一格”的,非神韻所能限。這個見解是更為確切的。司空圖也欣賞“濤怒霆蹴,掀鰲倒鯨”的雄奇詩風,稱贊韓愈詩歌“驅駕氣勢,若掀雷抉電,撐抉于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都非王土禛“神韻”說所能牢籠的。
《講義》中一些文獻考辨的論斷,《大綱》也采取更為謹慎的態度。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曾懷疑《詩式》的作者并非皎然,《講義》據此進一步推測說:
今按原書“文章宗旨”條,稱康樂公作詩,得空王之助,其他稱“康樂公”者凡三。又書中稱人,或分舉名字,或沿襲俗稱,獨與康樂標致獨異,疑其確出謝氏子孫所為。《總目》稱其摭拾輯補,語近平允。
但是,皎然,俗姓謝,名晝。《講義》的這段推測就顯得無謂了,并不能否定皎然的著作權。所以《大綱》中干脆把這段文字全部刪掉。《講義》中其他地方的一些苛責古人的文字,《大綱》一般也都予以刪除。
在引用文獻上,《大綱》的變化不多,但是有一處還是值得提出來。沈約的“八病”說,對后代影響很大,但是沈約原書已無可考證,后代記錄沈約“八病”說的有日人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王應麟的《困學紀聞》、梅堯臣的《續金針詩格》。朱先生在撰寫《講義》時,尚沒有見到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所以只提了后兩種文獻,并說:“梅書出于依托,然所述較為詳盡,附錄于此,以資印證。”《講義》所引的“八病”說,全源于梅堯臣的《續金針詩格》。在朱先生修改《講義》的1936年之前,儲皖峰專取《文鏡秘府論》中論及的《文二十八種病》已經校印問世。所以朱先生有機會見到《文鏡秘府論》中備述沈約“八病”說,于是在《大綱》中,他論沈約“八病”時,依據的文獻是《文鏡秘府論》,而不是王應麟的《困學紀聞》、梅堯臣的《續金針詩格》。選擇的文獻更為可靠。這雖為小事,但是正顯示出一個學者的嚴謹不茍的學術態度。朱先生還引申說:
蓋自梁陳迄唐,推演益密,其說益完,而唐時日僧來吾國求學者,遂得而存之,亦禮失而求諸野之意也。通過與上圖藏本《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相比較,我們可以發現通行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之前半部分,朱東潤先生花費了怎樣的心思去刪改修潤,可以體會他在修改中流露出來的思想情懷和學術探索。可惜的是,朱東潤先生最后修改稿的下半部分在戰亂中遺失了。朱先生花費的心思,我們只能了解一半。他在《大綱》1944年版《自序》里感嘆說:“我想待第三稿的下半部收回以后,全部付印,因此又遷延了若干時日。事實終于顯然了,我的大部書稿和手寫的稿件都沒有收回的希望。”今天,我們比較《講義》與《大綱》之上半部分,發現朱先生修改之深意和精思,就更感慨第三稿下半部遺落之可惜了。這是日軍戰火帶給中國學術界的又一樁憾事。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