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瑣高議》是北宋中、后葉劉斧撰輯的著名小說集。本文試圖對其撰輯形式的俗化傾向進行全方位的透視,并進—步探析這一改變在中國古代小說發展史上的意義。
一
唐人小說是唐代文學的一枝奇葩,亦屬于士大夫文學的范疇。從汪辟疆校錄的《庸人小說》一書中作者群的身份就可窺斑知豹。如《古鏡記》的作者王度曾為著作郎并修過國史;《枕中記》的作者沈既濟曾任吏部員外郎,以史才見稱;《鶯鶯傳》的作者元稹明經及第,授監察御史,為尚書右丞,終為鄂岳節度使;而《玄怪錄》的作者牛僧孺甚至曾任宰相及太子少師,身份地位之高無人可與之比肩。其余的作者也大多是科考得意、身居官位的名儒,生平不詳者寥寥無幾。
又據王汝濤編校的四卷本《全唐小說》所載,現存唐人小說的作者約一百零一位,中過進士、任過官職的約八十三位,約占總人數的百分之八十二。據此可見,唐人小說的作者絕大部分是文人士大夫,生平不可考者微乎其微,史才如沈既濟、陳鴻,文人如白行簡、沈亞之,他們一時興至,便往往假小說以寄藻思。
然而《青瑣高議》共收錄作品一百四十六篇,署名者僅十三篇,還不到總數的百分之九。如此反差巨大的數字,足可以使我們推想到作者大多可能是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而且可考的十位作者的身份,除歐陽修、錢易、竇弘余外,似乎也僅是些身世卑微的士人,如《孫氏記》的作者丘潛不過是小小的寺丞,而《用城記》的作者杜默也僅僅是位并不知名的詞翰之士。
撰輯者劉斧本人也只是一位秀才,其生平事跡無從詳考。僅據集中文字大略可以推知,他當生活在北宋仁宗年間(1023-1063)至哲宗時代(1086-1100),或更后一些;其先人曾擔任過獄官之類的小職務;劉斧的足跡曾先后遍及于太原、汴京、杭州各地。
我們不難得出結論:從唐人小說到北宋的《青瑣高議》,就總體趨勢而言,其作者群逐漸由官僚階層向下層知識分子傾斜;《青瑣高議》所收作品的作者大多社會地位低下。
至于唐傳奇的興盛,其中—個重要的因素是當時的“溫卷”之風。“溫卷”指“唐之舉人先借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投獻[1],的一種時尚,“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2]。于是在唐代形成這樣一種文化現象:唐代傳奇小說的作者是士大夫,其讀者也是士大夫,它彰顯的是過人的才德,追求的是高雅的情趣,其作品更多的是在士大夫中流傳,讀者面比較狹窄。有關這方面的記載俯拾即是,如:
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沂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白行簡《李娃傳》)
元和元年冬十月,大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于簽厘。鴻與瑯玡王質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陳鴻《長恨歌傳》)
以上記載表明,當時士大夫們在宴會聚首或在旅途相遇時,常常互相敘談些新聞故事以資消遣。加之傳奇小說還可以用來行卷,幫助其在科考中得到選拔,因而更加助長了征異話奇之風。文人士大夫紛紛借創作傳奇小說表現自己的才華,以求聲名遠播,主司賞識;因而唐人小說主要是以士大夫沙龍文學的面目出現在當時的文壇上的。
至宋代,小說的發展發生了巨大的變遷,不僅由于“溫卷”之風早已煙消云散,而且北宋中葉詩文革新后,宋人的文學思想也發生了較大的轉變。歐陽修等繼承發揚了唐代韓愈“文以明道”思想,強調文學的政教作用,在科舉方面正式對進士實行考卷糊名的制度;而王安石改革科舉,廢詩賦取經義之舉,更加促使士人把思想和精力轉移到儒家經典上來。于是小說的作者群漸漸從進士名儒向科考不得志的下層文人下滑。與此同時,市民文化在北宋的勃興導致讀者群成分的變化——由以士大夫為主轉為以市民階層為主,讀者層面較之唐代大為擴展。這也就使得小說作者多為名不見經傳的下層士人,小說更多地是從遍及大中城市的勾欄、瓦舍中向四面八方傳播,從雅走向了俗。
北宋小說主要流傳場所如下:
1、瓦子勾欄。瓦子亦可稱為“瓦市”、“瓦舍”。“瓦舍者,謂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易聚易散也。”[3]瓦子的范圍、大小不等,其中有表演各種技藝的勾欄和棚。據《東京夢華錄》卷三記載,北宋汴京城就有新門瓦子、桑家瓦子、朱家橋瓦子、州西及州北瓦子等等,形制規模頗為壯觀。另據《水滸傳》五十一回所載,小縣城也不乏它的身影。總之,瓦子乃是當時小說流傳的最主要場所,傳布面最廣,影響最大。
2、大街小巷。藝人在街頭巷尾講說小說故事在北宋已較普遍。宋初時,黨進“過市,見縛欄為戲者,駐馬問:‘汝所誦何言?’優者曰:‘說韓信。’進大怒曰:‘汝對我說韓信,見韓信即當說我,此兩面三頭之人。’即命杖之。”[4]黨進所見者即為市井勾欄的說話人。《東坡志林》記載:“途巷小兒薄劣,為家所厭苦,輒與數錢,令聚聽說古話。”《東京夢華錄》卷六“元宵”條亦有對當時大街小巷聚眾聽話盛況的生動描述。
3、宮廷、寺廟。說話業的興盛,甚至影響到不少帝王的愛好。相傳“小說起仁宗時,蓋時太平盛久,國家閑暇,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5]而當時的寺廟也是講說小說故事的主要場所之一。其從早至晚歌舞百戲不斷,其中亦有說諢話者。且寺廟亦有演變為瓦市者,宋王栐《燕翼詒謀錄》稱:“東京相國寺,乃瓦市也,僧房數處,而中庭西廡可容萬人。”由此看來,當時小說的服務對象主要是廣大的市民群眾。它屬于消遣文學。為此,其作者群社會地位低下,創作呈俗化傾向也就成為必然趨勢了。
二
《藝苑雌黃》(見《宋詩話輯佚》)曾議及《青瑣高議》之謬,稱“《麗情集》載嚴宇牧豫章,陳陶隱西山,操行清潔,宇欲擾之,遣小妓往侍焉。陶殊不為意,仍獻詩求去”[6],“而劉斧《青瑣》乃移其事于陳圖南,其詩但易數字而已。”[7]故而認定乃是劉斧之妄。之后該書又道破了劉斧另一妄舉,即他將顧況與盧渥的故事,互竄起來,“合為一傳,曰《流紅記》,仍托他人姓名。”[8],雖然議論原本旨在貶抑《青瑣高議》,借之說明其小說不可盡信;然而這些文字卻為我們提供了一項有利的旁證,即《青瑣高議》一書的構成形式確為編撰。
既然市民讀小說或到勾欄、瓦舍聽說書,其主要目的只是為了消除疲勞、舒緩生活壓力、獲得精神上的輕松愉悅,因此宋人小說的娛樂功能遂得到前所未有的強化,講究通俗性、趣味性及多樣化,不注重創作個性。從某種意義上說,高雅的庸人小說是作家的文學,通俗的宋人小說則是讀者的文學。雅文學需要讀者適應作家,即所謂“要欣賞但丁,就要提高到但丁水平”;而俗文學則需要作家去適應讀者,要求作家善于抓住當時人們普遍的社會心理和審美傾向,以此構筑引人入勝的情節和撲朔迷離的人物關系模式,使讀者由此獲得情感的滿足與心理的快感。正是基于這樣清醒的認識,從業人士為了自己的現實利益,便大量改編敷演那些所見所聞的故事。
為了保證、擴大自己的經濟利益,也為了在此行業內贏得競爭優勢,時常需要編創人員更新小說篇目與內容,大量改編前人及當代他人的作品以滿足社會日益增長的需要,于是小說的編撰之風自此開始盛行。正如魯迅先生所總結的那樣,當時小說“取材多在近時,或采自他種說部。”[9]“近時”之作雖占有相當比重,但這類即時創作的作品畢竟數量有限,因而其時小說的主要來源卻是“采自他種說部”,后來甚至于出現了“專門替說話人、戲劇演員編寫話本和腳本的文人自己的行會組織——書會”[10]“當時較大的城市都有書會組織。”[11]其編撰的特點是集子的自撰作品往往極少,大部分是對原文的簡單選錄或潤色改編。如《青瑣高議》,署名者僅十三篇,除了少數作品是劉斧自己撰寫的外,其余多系輯錄前人或當代人著作,或經劉斧略加改寫而成。集中摘錄前人的作品如前集卷一《許真君》,出自唐胡慧超《十二真君傳》;前集卷三《李誕女》,出自東晉干寶《搜神記》;別集卷五《張華相公》,出自南朝梁吳均《續齊諧記》等等,不勝枚舉。
而集中摘錄當朝他人的作品亦頗為可觀。如前集卷一《明政》、后集卷二《張齊賢》出自司馬光《涑水紀聞》;后集卷二《太祖皇帝》出自歐陽修《廬陵歸田錄》;同集同卷《李侍讀》出自釋文瑩《湘山野錄》等等。
綜上所述,《青瑣高議》一書確為撰輯之作,而且一方面雖仍屑文言小說集,卻如程毅中先生所推論的那樣:“《青瑣高議》在當時總是一種通俗讀物,則是無疑的”[12],具有強烈的世俗化傾向;另一方面,又以其編撰的構成形式為當時及此后的話本小說創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如《清平山堂話本·李元吳江救朱蛇》就是取材于《青瑣高議》里的《朱蛇記》;《警世通言·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的本事來源于《青瑣高議》中的《張浩》;《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所稱引的話本《楊舜俞》也來自于《青瑣高議》中的《越娘記》。
此外,在世俗化傾向上,本書資政殿大學士孫副樞所作之序也值得—提。序中稱“劉斧秀才自京來杭謁予……求予為序。”“待予而后為光價”,希望借名人來抬高自己的身價和聲名。再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四四稱“其標題前有孫副樞序,不稱名,而舉其官,他書亦無此例,其為里巷俗書可知也”。據考證,孫副樞確有其人,此人即孫威敏公沔,其事跡《宋史》卷二八八傳記中有載,此不詳述。可見該書之序不署名,而只稱其官職,也許是書坊所為,其用意很可能是出于務實之需,希望借其官銜擴大此書的影響,以獲取更大的經濟效益。
如上所述,無論《青瑣高議》作者群的構成狀況或者出于商業目的的編撰結構方式,其與唐傳奇小說相比較,確實明顯地世俗化了。就此而言,此書已完全實現了歷史性的突破,標志著其服務對象及價值取向的根本轉變;并且這種俗化的撰輯形式在中國古代小說發展史上的意義可說是十分深遠:“它使文學開始走向人民,擁有更為廣泛的讀者,在文學史上形成一種新局面”[13],代表著小說發展的新方向。
注釋:
[1][2]趙彥衛.云麓漫鈔[A]筆記小說大觀(六冊)[M]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P110.
[3]吳自牧.夢粱錄[A]筆記小說大觀(七冊)[M]江蘇: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P304.
[4]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P851.
[5]郎瑛.七修類稿[M]北京:中華書局,1959.P330.
[6)[7][8]刨郭紹虞.宋詩話輯佚[M]北京:中華書局,1980.P564.P564.P565.
[9]魯迅.中國小說史略[A]魯迅全集:第九卷[MJjh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P254.
[10)r11]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0.P65.P66.
[12]程毅中.宋元小說研究[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P101.
113]張兵.宋遼金元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P85.
作者: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