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字詁林》的編纂出版,是近年來古文字工具書編纂工作的一件大事。該書作為一部綜合性的古文字工具書,匯錄了甲骨文、金文、古陶文、貨幣文、簡牘文、帛書、璽印文和石刻文的考釋資料。其所收資料宏富而又全面,體例十分完善周密。僅就這兩方面而言,已可以稱得上是古文字研究集大成之作,是古文字字書編纂的里程碑。我作為編委之一,有幸陸續得到該書各冊,并且已經開始使用。通過初步使用,認識到該書對古文字和古代文化研究的重大意義,同時產生—些有關的想法。
一、搜羅宏富而又全面,是學術研究的有力工具
《古文字詁林》全書收入古文字考釋資料達1500萬字之多,超過迄今為止任何一部古文字工具書。
本書所收古文字包括甲骨文、金文、古陶文、貨幣文、簡牘文、帛書、璽印文和石刻文,基本上涵蓋了所有的古文字種類。這些種類的古文字字形,以近代新出的古文字甲骨文、金文、古陶文、簡牘文、帛書等為主,也收入了《汗簡》、《古文四聲韻》等宋人著古文字著作中所收古文字字形。這些著作所收入的古文字字形,經近代學者研究,大體是可靠的。《古文字詁林》收入這些古文字字形,吸取了古人研究古文字的成果,拓寬了古文字字形的來源,這對古文字研究是十分有利的。
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方法是比較;研究、考釋古文字,尤須重視字形的比較。而《古文字詁林》在每個字頭下把各種古文字的字形都羅列出來,這就為我們比較古文字字形提供了方便。當然,羅列各種古文字字形,在其他一些古文字字書也作到了,如徐中舒先生主編的《漢語古文字字形表》、高明編的《古文字類編》也羅列了各種古文字字形;但由于這些古文字字書限于篇幅,所收字形數量有限,因而還難于做到較為全面的比較。而《古文字詁林》所收字形盡量做到完備,故能便于我們對各種字形進行較為全面的比較。更為重要的是《古文字詁林》收入的大量考釋資料,當我們進行比較研究時可以隨時參考。這一便利是《漢語古文字字形表》和《古文字類編》所不具備的。
本書收入的各種古文字考釋資料,從漢代的《說文解字》,到當代的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大體上搜羅無遺。其中,有學術界視為定論的觀點。這樣的觀點及其論證,是古文字考釋的基本部分,本書盡可能較為完整地收錄,這就使本書具有了多種古文字工具書的基本功能。同時,本書還收入了較有影響的不同觀點及其論述,這是本書與一般的字書相區別的關鍵。一般的字書所收字大都有可靠的“今文字”傳世文獻為依據,其字義比較明確,并朋S得到整個社會的公認。而古文字材料主要出自地下,大都年代久遠,其字形、字義與“今文字”已有很大的差異。長期以來,許多學者一直致力于古文字材料中未釋字的考釋,取得了大量成果,同時也產生了不同的觀點。這些不同的觀點各有其學術價值。《古文字詁林》將它們收進來,這自然就為研究者提供了大量參考資料,使研究工作能夠深入下去。
現在已有的古文字工具書,大致可以分為二類;第一類是詁林、集釋類,這一類是將各家考釋匯為一編,如《說文解字詁林》、《甲骨文字集釋》、《金文詁林》等;第二類是字形類,這一類主要編列古文字字形,如《甲骨文編》、《金文編》、《漢語古文宇字形表》、《古文字類編》等,也肩在古文字字形下摹出辭例的,如《殷虛卜辭綜類》、《殷虛甲骨刻辭摹釋總集》等;第三類是字典類,如《甲骨文字典》、《金文大事黃》等。以上三類古文字工具書都各有其功用,但其功用都有局限,研究者十分不便。而《古文字詁林》基本上將以上各類古文字工具書的功用匯為一編,為研究者使用古文宇資料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宏富的資料匯集與多種功用的綜合,使《古文字詁林》當之無愧地成為集古文字研究大成的巨著。
毫無疑問,《古文字詁林》可以歸入古文字工具書的詁林、集釋類,但《古文字詁林》和以往的詁林、集釋類工具書具有根本不同的特點。以往的詁林、集釋類工具書都只限于匯集一種古文字的考釋資料,而《古文字詁林》則匯集了各種古文字的考釋資料。這是《古文字詁林》對以往的詁林、集釋類古文字工具書的巨大的超越。
我們應該看到,正如各種古文字工具書不能代替各種古文字的具體材料一樣,《古文字詁林》也不能代替各種古文字工具書和各種古文字的具體材料。但是,正是由于《古文字詁林》是在宏觀和主要的層面上綜合了各種古文字工具書的功能,因而它能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起到各種古文字資料總索引的作用。
二、體例周密謹嚴,具有很高的學術水平
《古文字詁林》的體例周密謹嚴,這使本書成為具有很高學術水平的一部古文字工具書。
本書《凡例》第六條說:“本書考釋部分所錄以各家關于古文字本體形音義考釋內容為主,兼及用法的闡釋。有些考釋資料其結論雖承繼前人,但在論據論證方面有所發明的,則酌加收錄。”這—條實際上規定了收入本書的古文字考釋資料的收錄標準,即首先是觀點的首創性,同時也要求論據論證的充分。一個觀點的形成首先要有人提出并加以論證,后來的研究者又對前人提出的觀點提供新的論據,進行深入論證。由于原著論述往往較繁,故有必要適當地加以取舍刪節,這就是《凡例》第八條所說明的又一體例。把這些資料加以編纂,可以便我們看到對某一問題進行研究的脈絡和過程,從而使我們容易判斷這個觀點的合理性及其可靠程度,這對我們確定選題或對某些問題進行深入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這樣的編纂方式是很不容易做到的,需要編纂者具有很高的學術水平并付出大量艱辛的勞動。這一點可以拿《說文解字詁林》來作一個比較。《說文解字詁林》只是將各種研究《說文解宇》的著作的有關論述分別歸入各個字頭之下,并未加以系統的編排和適當的刪節,所收資料顯得冗繁,使用時難得其要領,往往還要使用者反復揣摩,自行歸納其要點。相比之下,就顯示出《古文字詁林》的編纂體例的學術性和合理性了。
本書帆例)第九條說:“所錄考釋資料,如涉及兩個以上的字且無法分割者,則視其具體情況,或只歸于重點考釋的字或歸于出現在前的字。”這一條編纂體例保證了收入的考釋資料的完整性,使用時不會增加太多的麻煩;還由于涉及兩個以上且無法分割的考釋資料并非少數而大大節省了篇幅,提高了使用價值。這一編纂體例是非常科學合理的。
本書《凡例》第十三條說:“鑒于本書的性質特點,考釋文字采用繁體通用宇排印,并視需要,酌用多種規格的字體,如古隸定字、舊字形字、異體字等。”考釋文字采用繁體通用字,其必要性自不待言,其他古文宇工具書大都是這樣(只有少數例外)。本書的突出特點是酌用多種規格的字體,包括古隸定字、舊字形字、異體字等。可能有些學者認為采用這些字體并無必要,因為這些字體或使用甚少,或已被淘汰。在筆者看來,卻是甚有必要。從本書收入的考釋資料看,若原文使用了這些規格的字體,則本書一仍其舊。原作者使用的字體,或反映了當時用字的習慣,或含有作者某種用意,或有其他特殊的含義,如果一概改為通行字體,則這些信息有可能丟失。因此本書按照所收資料采用的原字體排印,在相當程度上保存了所收資料的本來面貌,是體例謹嚴的一個突出表現。為了使用這些字體,編者要付出更多艱辛的勞動,排版者也要克服難以想像的困難,但卻盡可能多地向使用者提供了信息,這是十分值得肯定的。
《凡例》第十四條說:“本書特附八類待考古文字字表。”我現在已得到全書的十二冊,尚未見到這待考古文字字表。八類古文字都還有相當數量的字形尚未經學者研究考釋,有些古文字工具書不收未經考釋的字形;但這些字形也是全部古文字的組成部分。作為一部大型的古文字工具書,不收入這些字形未免是一個缺陷。附入待考古文字字表,不啻是給研究者提供了尋找研究對象的方便,同時也提供了進行字形比較的完整資料。
以上所舉數條,已能說明《古文字詁林》編纂體例是十分完善的。其實本書體例的完善之處遠不止以上所列數條。使用者在使用本書的過程中可以感受到全書都貫穿著一整套周密謹嚴的體例,這就保證了使用者在本書中可以得到準確可靠的古文字考釋資料,也保證了使用時有較高的效率。此外,本書校對精審,錯謬甚少,這也是應該特別指出的。
三、為徹底解決已存在的漢字古今字形輸入電腦奠定了基礎
在印刷術還不甚發達的時代,雕版印刷、石印和照相制版都先要手寫,古文字字形和冷僻字形只要能寫出就能印出,與印刷的速度還相適應。近代的鉛活字印刷遇到古文字字形和冷僻字形,若要求字形效果較好,就要專做字模。做字模很費時,會影響印刷排版的速度。當今時代已普遍運用電腦排印,排印一般文章,能做到方便快捷;但若排印有關古文字和古代文化的文章時,仍然存在許多麻煩,主要是古文字和生僻字很難打出。對于古文字,盡管電腦有造字功能,但造起來非常費事。對于生僻字,盡管電腦也有字庫,但存字遠不敷應用;而古隸定字則電腦字庫中也沒有,必須臨時造出。由于古文字和生僻字的問題難以解決,我們在使用電腦撰寫有關古文字和古代文化的文章時,速度要大大受到影響,有時甚至覺得比手寫也快不了多少。同樣的麻煩也困擾著書刊編者,因而有關古文字和古代文化的論文往往不受刊物編者的歡迎。這是電腦排印的最后難題,迄今未能得至懈決。
《古文字詁林》的編纂出版,意味著電腦排印的這個最后難題即將得到徹底解決。《古文字詁林》不僅收入各種古文字字形,而且還使用了古隸定字、異體字、舊字形宇等,這在以前只能用手寫影印的方法,在本書卻全用電腦排印出來。這不僅是電腦排印技術的一大進步,更重要的是徹底解決了古文字字形、古隸定字、異體字、舊字形字輸入電腦的問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個問題的解決,使上海在電腦排印工程中處于全國領先地位。
《古文字詁林》在運用電腦排印的過程中,造出的古文字字形和古隸定字、異體字、舊字形字,現在可以運用電腦技術編成字庫,再制作成光碟,供廣大古文字、古代文化的研究者和書刊編輯、排印公司使用。相信使用這樣的字庫必將大大提高使用者的工作效率,從而促進古文字和古代文化的研究。
我們看到,運用電腦技術編纂已存全部古今漢字字形,《古文字詁林》實已奠定了雄厚的基礎。我們相信,以李圃先生為首的《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與電腦工程師通力合作,將會在不遠的將來編纂出已存全部古今漢字字形的電腦字庫,以饗廣大文史研究者。
四、本書可商榷之處
本書體大思周,內容宏富,校對精審,印制精善,具備了大型工具書的許多優點;但若從一個使用者的角度來看它,其體例有個別地方還可以商榷,這就是筆劃檢字表的編纂體例問題。
本書《凡例》的第二條提到了每冊設筆劃檢字表,但未具體說明筆劃檢索字表的編纂方法。這些筆劃檢字表是將繁體字(包括異體字)和古隸定字都收入進去。繁體字一般是有固定筆劃的,但古隸定字的每個字是否有公認的固定筆劃,這就是個問題。古隸定字與《尚書》偽《孔岸》中所說的“隸古定”形成的方式可能是類似的。偽《孔序》說:“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為隸古定。”孔穎達疏云:“言隸古者,正謂就古文體而從隸定之,存古為可慕,以隸為可識,故曰隸古,以雖隸而猶古。”偽《孔序》所說“隸古定”,應是將戰國時齊魯古文按其原來的結構,直接用隸書(今文字)的筆劃寫出。而《古文字詁林》所謂古隸定字,是按《說文》小篆結構用正書(印刷體)的筆劃寫出,清人稱這類字形為隸古字。清代刻印的書籍,不知是否有全用隸古字的,但隸古字出現在許多文史著作中卻是值得注意的情況。因此,我們要研究清代刻印的書籍,還得認識清人的隸古字。《古文字詁林》使用古隸定字,并在筆劃檢字表中可檢索古隸定字,這就為認識古隸定字,即隸古字提供了方便。但是由于古隸定字字形并非通用字,各家在隸定小篆字形時,難免互有出入,筆劃也不一致。例如“黃”“五”等字,《古文字詁林》古隸定字與清黃爽所輯緯書的字形就不一樣。這就說明,在《古文字詁林》中不一定能查得到清代刻印書中的隸古字。在《古文字詁林》中,一個字的古隸定字通常只有一形,而清代刻印書中,一個字的古隸定字可能不止一形。如果《古文字詁林》確實要具備查檢古隸定字的功能,建議對清人的隸古字加以搜集,收入補遺中(如果編者今后要為《古文字詁林》作補遺的話)。
此外,《古文字詁林》仍有少量材料處理欠妥和校對疏漏之處,筆者翻檢所及,即發現幾處,如第一冊第90頁所收《汗簡》“稹”字,就缺右下一筆。這是清人避雍正皇帝諱所致。清代所刻字書中的篆文,于皇帝名諱,或缺筆,或不缺筆。可是我們現在無須為清代皇帝避諱,于“稹”字字形,自可選用字形完整的版本。而《古文字詁林》選用了不完整的“稹”字。這似是一個欠妥之處。
五、一點期望
《古文字詁林》的編纂出版,必將對古文字學和其他相關學科的發展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但我們應該看到,學術研究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一些觀點可能被學者所承認,一些觀點可能會過時;而新的材料會不斷出現,新的觀點會不斷提出。作為工具書,其內容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陳舊、過時。國外的一些工具書,如著名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大約每過十年就要修訂一次,收入新材料。《古文字詁林》是古文字學的集大成之作,我誠摯地希望它不要停止發展,而應與時俱進,始終占領古文宇學研究的前沿陣地。要做到這一點,就應不斷地充實新材料。我希望,《古文字詁林》出版后,編纂委員會應繼續存在下去,隨時收集新材料,每隔十年編成一本補遺,讓《古文字詁林》成為長期的、大型的、權威的古文字學工具書。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成都)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