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詩人元稹在《唐故險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評論杜甫時說:“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逼鋾r不僅在元稹的文章里談到時人以“李杜”并稱,我們翻檢韓愈、白居易、杜牧、李商隱、皮日休、司空圖……這些中晚唐著名詩人的詩文,都可尋到這樣的稱謂。新舊《唐書·杜甫傳》也都說李白與杜甫齊名,“時號李杜”。那么,唐人何以會有“李杜”之謂呢?歸納起來,大致應有三方面的原因。
一、共同的思想,相近的性格
李白與杜甫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礎和相近的性格特征。李白早年就迫切要求“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他出蜀后,曾在湖北安陸寓居約十年之久。這期間,他不斷上書給安州李長史、裴長史,荊州長史韓朝宗等人,渴望積極入世,參與政治,但卻“不求小官,以當世之務自負”(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其中,開元二十二年(734年)寫給荊州長史兼襄州刺史、山南東道采訪使韓朝宗的《與韓荊州書》,堪與員半千《陳情表》,王泠然《與御史高昌宇書》、《論薦書》等神采飛揚的干謁美文并肩媲美。他在這篇自薦書里說: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于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幸愿開張心顛,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耶?
李白是文大氣縱橫,豪情熾盛。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才能和聲譽,要憑借它去直取功名,而不像一般士人一樣去走科舉之路。天寶元年(742年),當他接到唐玄宗召他進京的詔書時,不禁得意地放聲高歌:“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他還在《將進酒》里大聲歌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彼凇稄]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詩里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在《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詩里說:“黃金白壁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詩里說:“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李白只有傲骨,沒有媚骨。他在天寶三載(744年)“懇求還山”后所寫《夢游天姥吟留別》里的最末兩句就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唐才子傳·李白傳》還記載了在朝中李白“揚眉吐氣,激昂青云”(李白《與韓荊州書》),“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的故事:
嘗大醉上前,草詔,使高力士脫靴。力士恥之,摘其《清平調》中飛燕事,以激怒貴妃。帝每欲與官,妃輒沮之。……白浮游四方,欲登華山,乘醉跨驢經縣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無禮!”白供狀不書姓名.曰:“曾令龍中拭吐.御乎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宰驚愧,拜謝曰:“不知翰林至此?!卑组L笑而去。嘗乘舟,與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宮錦袍坐,旁若無人。
王讜《唐語林》卷五也記有李白在朝中抵忤權貴的故事,說李白去謁見一位宰相時,“封一版,上題曰:‘海上釣鰲客李白’。宰相問曰:‘先生,臨滄海,釣巨鰲,以何物為鉤線?’白曰:‘風波逸其情,乾坤縱其志,以虹霓為線,明月為鉤?!衷唬骸挝餅轲D?’白曰:‘以天下無義氣丈夫為餌?!紫囫等??!?/p>
上述《唐才子傳》所記(當據唐人韋睿編《松窗錄》及孟棨《本事詩》而來)和《唐語林》所記,在新舊《唐書》里也有相近敘述,雖說頗有些傳奇的意味,卻大體與李白的個性特征吻合。
杜甫在固守長安十年期間,堅持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理想,雖然屢屢受挫,壯志難酬,卻依然意志不滅,其“一結高絕”:“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同上),將詩人一腔豪情壯志寫得沖橫決蕩。
杜甫亦同李白一樣以狂傲名世。他年輕時“以雄才為己任”,裘馬輕狂,凌絕頂而小眾山,自比“橫殺氣而獨往,梢梢勁翮,肅肅遺響”(杜甫《雕賦》)的巍巍大雕;至老則以狂夫自稱。他在成都草堂寓居時曾作《狂夫》詩說:“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叮仗茣ざ鸥鳌酚浰诔啥紩r竟借酒醉大癱于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劍南兩川節度使嚴武的床上,“登視武曰:嚴挺之(按嚴武之父)乃有此兒!”杜甫平時“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蕩,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舊唐書》本傳還說杜甫“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其實就是說杜甫具有當時詩人的普遍氣質:怙才自傲,壯浪縱恣,任性不羈,高曠不群,敢說敢為。杜甫“并不自以為是文質彬彬的圣人君子?!?[1]他在《寄題江外草堂》詩里就坦誠地說:“我生性放誕”;在《宿鑿石浦》詩里說:“鄙夫亦放蕩”;在《壯游》詩里說:“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彼鞂毷d(753年)于長安潦倒時所作的《醉時歌》更是激烈軒昂,悲慨豪放,橫掃臺省袞袞諸公、儒術孔丘,大張詩人意氣、才子風流: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
……
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才親滌器,予云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郭沫若說,讀杜甫這首歌,“痛快淋漓,仿佛在讀李白的作品。”[2]
《新唐書·杜甫傳》說杜甫“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事,高而不切?”雖然略而貶義,但卻透露出唐人何以會將杜甫與李白并稱的一條根本原因,即他們都是素有經世濟國抱負的理想主義者,都同樣自信自負,激昂青云,任性率真,豪放不羈,熱烈地鼓吹和張揚作為人存在于社會的永恒價值——人格、理想、個體精神、生命張力與青春浪漫氣息。李白與杜甫用他們的歌唱展示出人文主義的唐代的最可寶貴的價值之所在。所以,今人也十分贊同李、杜并稱,將他倆視作“盛唐氣象”的雙子星座。
二、一樣的憂國,一樣的憂民
杜甫在唐代詩人中,是憂國憂民,特別是憂民恤民的典范(這一點論者甚夥,此不贅言)。而李白詩歌雖然多數可歸入浪漫主義的范疇,但其主旨也有歌頌愛國主義、抨擊社會腐敗的一面,這是必須正視的。何況李白也有不少詩歌屬于現實主義題材。它們熱切地關注國運民生,深刻地反映人民苦難,其《丁都護歌》為這方面的代表作。歌云:
云陽上征去,兩岸饒商貫。
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
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
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
萬人系磐石,無由達江滸。
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苦。
是詩以樂府舊題寫凄苦時事,事先就定下了悲情基調。詩歌極寫纖夫勞動生活的沉重艱辛,且深入到他們的內心世界,從而造成驚心動魄的感官效果,在人民性上并不輸于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他的《宿五松山下荀媼家》、《古風》其三十四、《秋浦歌十六首》其十四等也都是這樣的佳構。
李白與杜甫—樣,都以極大的政治熱情和寬廣的人文胸懷,關心社會現實和民生疾苦。誠如王運熙、楊明先生所識:開元、天寶年間,“經過一批詩人的共同努力,我國古典詩歌關心政治、反映現實的優良傳統不僅得到恢復,而且有了重大發展。而李白與杜甫,則是其中的光輝旗幟?!?,[3]看來,僅在憂國憂民一項,“李杜”并稱也是古今皆然,無可爭辯的。
三、友情的長久,美麗的永恒
李白與杜甫相知相交,是中國詩壇的千古佳話。據聞一多先生《少陵先生年譜會箋》考證,李、杜初交是在天寶三載(744年)。時李白被群小讒毀而辭別長安,經商州大道,于三五月間在洛陽與杜甫相會,“遂相從如弟兄耳。”[4]當年秋,李、杜相約漫游梁宋故地(今河南開封、商丘一帶),高適也參加了進來。他們三人性格相近,情趣一致,或登高眺遠,極目寒蕪;或彎弓凍澤,呼鷹逐兔;或放馬平川,尋古探幽;或煮酒投壺,高唱《大風》;或臧否時事,縱論今古……杜甫后來在《遣懷》中回憶說:“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狀藻思,得我色敷腴”,表現出對這段時光的依戀之情。
郭沫若先生還根據李、杜留下的互相唱和懷念的詩篇指出:李、杜“不僅趣味相投,而且信仰接近。在一同飲酒賦詩,六博畋獵;也在一同求仙訪道,并準備采藥還丹。杜甫第—首《贈李白》的七絕,便是當時李杜二人的合影。”[5]“杜甫在《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詩中有云:‘憐君(指李白)如弟兄’;又云:‘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磥硭麄兒孟癖刃值苓€要親熱。他們在一道的時候分不開手,不在一道的時候便終日懷念。”[6]
杜甫現存一千四百四十余首詩中,直接題贈或懷念李白的詩就有十首,如果算上涉及李白的其他詩篇,即達將近二十首之多。而李白有關杜甫的詩今雖僅存四首,卻首首情深意長,顯示出一種真摯溫馨的情誼。李白有—首題為《戲贈杜甫》的詩,郭沫若先生認為過去一直“被人誤解得厲害”。全詩如下:
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于日卓午。
借問別來大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舊唐書·杜甫傳》說:“天寶末詩人,甫與李白并齊,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誚?!睂Υ?,郭沫若先生評論道:
這真是活天冤枉。詩的后二句的一問一答,不是李白的獨白.而是李杜兩人的對話。再說詳細一點,“別來大瘦生”是李白發問,“總為從前作詩苦”是杜甫的回答。這樣很親切的詩,卻完全被專家們講反了?!拼栽姼枞∈浚鲈姷娜藗円蛴眯淖鲈姸律眢w瘦削.并不是什么丑事?!窃娪H切動人,正表明著李白對于杜甫的深厚的關心。這和杜甫(贈李白)“秋來相顧尚飄蓬”一絕,直可以說是一唱一和。[7]
杜甫的《贈李白》寫道: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沙愧葛洪。
痛飲狂敢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這首詩將李白與杜甫這對意氣相投,心心相印的好友嗜酒如命并借酒跋扈,傲視萬物的氣概生動地層現出來,當如“李白與杜甫的雙人合像。”[8]
李白有很多酒友、詩友,如在東魯生活期間結成“竹溪六逸”,在長安時期結成“飲中八仙”。但是,與李白最貼心、最靈犀相通的還是杜甫。杜甫有《飲中八仙歌》說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極贊李白上不臣君王,下不事權貴,糞土王侯,浮云富貴的獨立人格與磊落襟懷。而李白則有《沙丘城下寄杜甫》:“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隋。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說“懷念杜甫的情緒竟如汶水一樣長流不斷,有魯酒也不能忘情,有齊歌也不足取樂。這情誼還不算真摯嗎?”[9]
真摯的友誼,美好的回憶,一直蕩漾在李白與杜甫這兩大詩人胸間,成為他們積極進取,萬難不屈的一種源源動力。所以,從唐以后直至今天,人們都以“李杜”并稱,以紀念這對志同道合的詩友、戰友,歌頌友情的長久,美麗的永恒。
注釋:
[1][2][5][6][7][8][9]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第308頁,310頁,157頁,156頁,162—164頁,309頁,16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
[3)《中國古代著名文學家評傳》,第二卷,第226頁,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3。
[4]聞一多:《唐詩雜論》,第43頁,大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作者單位: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