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導演陸川的影片《可可西里》情節單調但卻扣人心弦:從一位不知名的巡山隊員被盜獵者槍殺開始,到日泰隊長突然死亡結束,我們隨著記者尕玉的視角見證了可可西里志愿巡山隊最后一次巡山的經歷。太多的震撼背后隱藏著的是人類永久的生存困境。在一個法律專業的觀眾眼中,它又包含了太多法治的“達·芬奇密碼”。法治真是普適的嗎?正義真的是絕對無條件的嗎?我們在獲得法治與正義的同時是否要付出“對價”,有時甚至是沉重的代價呢? 以下我們僅選三個片斷以作解析。
片斷一: 正義的層級
機槍聲中,大批的藏羚羊倒在了血泊之中。而由于貧困與麻木,一些當地群眾被貪婪的盜獵者雇來剝取藏羚羊皮。經過幾天幾夜的追蹤,巡山隊員們在一條河邊發現了這些協助分子的身影。他們脫下棉褲,光著腿跳進零下十幾度的冰冷河水中向后者撲去。嫌疑人被抓住了,他們指出了盜獵者竄逃的方向。第二天,從極度疲勞中醒來的隊員卻發現一名嫌疑人不見了。兩名隊員根據雪原上的足跡一路追去,終于發現了前方豆粒般大小的人影。雙方都發現了對方,于是5000米的高原上,連走路呼吸都很困難的地方,一場賽跑開始了。呼吸、呼吸、沉重的呼吸……最終嫌疑人被撲倒并抓了回來。可是一名隊員卻犯起了老毛病——肺氣腫,需要馬上回縣里治療。隊員劉棟送他走了,其他人則在隊長日泰的帶領下繼續追趕盜獵者。問題又出現了:食物不足。若折回縣里,就意味著放棄追捕;繼續追蹤,則所剩的食物不能供養包括嫌疑人在內的所有人。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日泰狠狠地抽完一支煙后吐出兩個字:“放人!”經過一番教育和回去自首的勸說后,幾名嫌疑人重新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上……
如果按照放縱犯罪便同樣是犯罪的簡單邏輯,那么作為執法者的巡山隊員無疑也是在“犯罪”;如果說被嫌疑人逃走是他們無意的失職,那么放走嫌疑犯就是他們有意的“瀆職”。可日泰偏偏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在他內心天人交戰的時候,正義也遭遇了困境。
博登海默說過,“正義有著普洛透斯的臉”。在古希臘神話里,普洛透斯是一個多面的怪獸,不同的時候顯示不同的面目。正義同樣如此。在一種情況下被視作正義的東西可能在另一種情況下被視作是不正義的,兩種正義的事物也有可能在同一場合中發生沖突。在本片中即是如此:一方面,是懲罰犯罪,維護社會秩序的正義。從法律角度看,我國刑法明文規定了對非法獵捕、殺害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犯罪的處罰。的確,剝取藏羚羊皮的人從犯罪作用上看只是從犯,與作為盜獵者的主犯有著不同。從程序的角度看他們未經審判,僅是“嫌疑人”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罪犯”,甚至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會因為犯罪情節輕微、危害不大而免于起訴或免除刑罰。但從事實本質的程度上說,他們同樣侵害了珍稀自然資源和社會管理秩序,同樣具有社會危害性,將他們抓捕歸案進行刑事處罰是實現正義的要求。從成本的角度看,巡山隊員歷經艱難,挨餓受凍,直至生病倒下,且花費了不少食物在嫌疑人身上,就是為了將他們繩之以法,到頭來卻放了他們,從感情上講是多少有些不能接受的。但另一方面,這么做卻是人性的正義。生命永遠是最可貴的,保障生命是最高正義的要求,生存權是人權最基本的層次,其他一切在它面前都是次要的,不僅是犯罪嫌疑人,而且包括已判刑的罪犯(無論是否被判處死刑),只要未經正當程序,都有權保持自己的生命。同時,生命是神圣的,不能通過抽象的“社會”和“個人”的概念判斷,粗暴地加以剝奪。不能說因為犯罪是對社會的侵犯,而生命權僅僅是嫌疑人個人的利益,就使后者絕對無條件地屈從于前者。本片中,不放嫌疑人走必然是大家一起餓死;放他們走(日泰還給他們發了少量食物),則至少他們有機會回到縣里得以活命。
我們從刑法中是找不到這種“生命正義”的。(是否可以從憲法的基本權利精神或者倫理道德的“無聲命令”中尋獲它的影子?)但它在現實困境中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并時時考量著其自身與“字面正義”的關系。當二者矛盾時,它要求后者無條件地服從于自己。因為正義具有層級性,雖然實現每一種正義都是正義的個別要求,但當不同層級的正義發生沖突時,讓低層次的正義讓位于高層級的正義則是正義內部更高的要求。
片斷二: 合法與非法之間
作為受到縣政府領導的志愿巡山隊,隊員們不能享受正式的國家工作人員的待遇,少得可憐的財政更不能為巡山隊提供充分的執法設備和必要的衣食。物資大部分都要靠隊員們自己籌措。他們已經將時間和精力全部奉獻給了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保護事業,如何籌措資金呢?劉棟送回病友后附帶的一項任務就是購買物資。臨行前,隊員們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錢但還是不夠,劉棟問日泰怎么辦,日泰說:“賣皮子。”大家都沉默了。賣皮子,就是將繳獲來的一部分藏羚羊皮悄悄賣給非法收購者。劉棟雖然很不情愿,但最終還是這樣做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合法與非法之間會如此緊密地連接在一起!經典的法治理論大多都向我們描繪了這樣一幅景象:在一個天平的兩邊,一邊是合法,一邊是非法。我們所要拿到天平上來稱量的東西,不是合法的,就是非法的。就如白晝與黑夜、南極與北極,它們永遠不會有交界點。西方神話里,正義女神蒙上雙眼,就是要不受表象的迷惑,僅憑“良心”來明斷是非,一面伸張正義和合法,一面用手中的利劍斬斷不義與非法。可就在這個影片中,良心在現實面前是如何的窘迫與為難:身為可可西里的執法者,巡山隊的首要任務在于保護藏羚羊的安全,對于繳獲的藏羚羊皮應當作為違法所得上繳國庫,由國家統一處理并沒收贓款,怎么可以像盜獵者那樣將藏羚羊皮賣給私人收購者來“謀取私利”?這不是知法犯法嗎?日泰他們當然明白這一點。另一方面,這樣做的動機卻具有絕對的正當性——為了巡山隊能夠繼續存在下去,為了保護更多的藏羚羊不被殺害。這里,我們再次遭遇了困境:當分離時,手段的非法與目的的合法都非常清晰。可一旦結合起來,問題就變得模糊了。用非法的手段實現合法的目的,這是合法還是非法呢?有人會認為,目的的合法性不能排除行為的非法性。比如,有許多犯罪,或許具有正當的動機,但這并不能消除犯罪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因而隊員應該受到法律的追究與處罰。可這種做法難消我們良心的拷問,因為它違背了人們樸素的正義感。為可可西里付出青春、心血乃至生命的巡山隊員們卻成了倒賣藏羚羊皮的罪人,這無論如何讓人不能接受。所以另一些人會認為,巡山隊員在倒賣藏羚羊皮這件事上雖然與盜獵者一樣,但在社會危害性上卻不能與后者同日而語,甚至可以直接援引刑法“情節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的規定來排除非法性。可是我要說的是,看待問題不應僅僅停留于法律的層面,而要探究行為背后的社會原因。合法與非法之法不僅指字面上的法律,更是社會的“法律”。無疑,缺乏資金是隊員們這樣做的直接原因,而缺乏資金的背后,卻是一幅復雜的社會圖景: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的不重視、政府專項資金的匱乏、群眾的冷漠與不理解,甚至也許還有盜獵者背后一部分地方利益的驅使和默許……所有這一切,將原本應該由國家承擔的責任轉嫁到了巡山隊員的身上,巡山隊員正是在“無名無份”、“半官半民”的情況下默默負擔了本應由管理者負擔的成本。這對于他們是如何的不公平!整個社會的負擔都壓在他們的肩頭,造就了他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或許,在這樣一種社會正義的視野中,隊員們的行為都是合法的,該承擔非法責難的卻是國家和整個社會。或許,他們痛苦而無奈地違背了法律的正義,卻實現了更大更高尚的社會正義。在他們面前,渺小的是我們。
影片的結尾說,在志愿巡山隊解散一年后,可可西里終于成立了自然保護區,并開始由聯防隊和武警戰士執行巡山任務。這是一個讓人充滿希望的前景,然而歷史已經讓巡山隊員們負載了太多。
片斷三: 正當程序與暴力
在彈盡糧絕、隊友因為種種原因都失散或遺留在半途之后,隊長日泰和記者尕玉終于在坡的那頭發現了十幾個就要離開可可西里的盜獵者,其中就有那個曾經逃跑被抓回,后來又被他們放掉的老頭。他們被盜獵者包圍了,盜首打算賄賂日泰,而日泰則反復只說一句話“放下槍,跟我回去”。盜賊的譏笑聲中,槍聲突然響了,日泰轟然倒地后激烈顫抖,十幾秒后,死亡靜靜帶走了主角。(而尕玉因為老頭的說情撿回了一條命。)盜首狠狠打了手下一個耳光,原來是后者的槍走火了。沒有想象中的激烈搏斗和大義凜然的臨終遺言,英雄的死是那么突然、迅速,甚至沒有給觀眾留下思考的時間。正應了導演的那句話:“生命其實非常脆弱,就像螻蟻,一陣狂風過后就煙消云散。”
日泰的命被盜獵者輕易地取走了,而盜獵者的命呢?日泰自始自終的信念就是,將犯罪嫌疑人帶回縣里,由國家去定他們的罪。因為他明白,自己是沒有權力決定盜獵者的生死的。所以,就算日泰帶著他全部的隊員、彈足糧豐,也不會隨便開槍奪走盜獵者的生命。這就是法治國家與犯罪集團的區別:二者都可以剝奪他人的生命,但前者要經過正當程序。在法治理念中,正當程序與刑法擅斷主義相對立,它是為了保障處于相對弱勢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利而衍生出的一系列程序性要求。非經正當的程序,任何人不能被判定為有罪,也不能被剝奪任何權利(當然包括生命權),這是法治的基本要求。但是在現實中,在國家整體面前顯得弱小的罪犯相比于作為國家權力擔當者的執法者個人卻反而可能顯得強大,而使后者遭受赤裸裸的恐怖威脅。所以,執法者有時又不得不使用更加激烈的暴力來對抗犯罪者的暴力,否則不僅無法完成任務,甚至生命也難以保全。這里,正當程序與暴力在法治面前形成了兩難困境。這是完美的理念與殘酷的現實之間無奈的沖突,也許這就是我們永恒的困境,永遠無法成功擺脫的困擾。
其實,《可可西里》上映后,有影評家驚呼,“太陽正從西部升起”!而我們更希望看到的是,隨著西部大開發帶來的物質生存條件的改善,法治的太陽能在西部真正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