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四”以來,國人常以科學和民主并舉,因為二者都是現(xiàn)代性中最重要的價值,也是相對來說我國比較稀缺的資源。所以,近百年來這二者至少在口頭上贏得了國人的普遍推崇。然而兩者之間的關系卻非常復雜,不僅各有各的適用范圍,不可越界使用;而且兩者也有交會之所,有時也會出現(xiàn)緊張和沖突,需要我們認真協(xié)調處理。
一方面,科學事業(yè)作為現(xiàn)代社會動用大量社會資源的活動,涉及到公民的利益分配和平衡,必須要受到相應的民主調控和制約,不能以科學天然合理的名義,自外于民主政治的管理。對此,筆者在本刊2005年第 5期“民主社會中科學的社會控制”一文中已有簡要論述。另一方面,在科學技術舉足輕重的現(xiàn)代社會中,民主決策和管理現(xiàn)在雖然具有不可質疑的政治正確性,也必須在相關參與者正確理解科學以及運作規(guī)律的條件下,才具有實際的可操作性,科學傳播便成為民主社會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了。
從啟蒙運動以來,幾乎所有西方乃至全球的進步思潮都是與科學的價值攜手并進的。當年伏爾泰真誠地認為,只要法國人民都能理解并接受牛頓力學,那么就再也不會為暴君和教士所愚弄欺騙。就連學究氣很濃的邏輯經(jīng)驗主義運動,也把科學文化普及當作是改造社會,爭取社會進步的主要手段。在中國也不例外,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后來能夠在舊中國流行的各種思潮中脫穎而出,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其堅定不疑地推崇科學價值。在極左路線甚囂塵上的年代,廣大科學工作者在努力減少錯誤思潮影響上比起其它群體的貢獻更大,就體現(xiàn)了科學文化所包含的求真務實精神在抵制錯誤思潮方面的獨特貢獻。這也是今天為何有一些老學者如此動情和執(zhí)著地捍衛(wèi)科學主義的真正思想根源。這種思路簡要概括起來就是:科學成就民主。
然而自從20世紀中葉以來,由于科學技術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影響日益復雜化,科學與民主的關系也隨之越來越復雜了。例如,核武器的使用與核競賽對人類和平乃至生存的巨大威脅,以 DDT為代表的工業(yè)文明所帶來的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使人們認識到科學并非只會帶來福音。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故以及“瘋牛病”事件等,讓人們忽然意識到,科學家信誓旦旦的保證也未必那么可靠。基因改造和克隆技術所引發(fā)的相關倫理問題更是觸動了普通公眾深層的信仰和情感。科學家的舞弊作偽、不端行為的不斷曝光,讓科學家在西方國家的公眾形象越來越糟。例如在好萊塢的科幻片中充斥著妄圖控制世界的科學狂人,科學撥款不再像過去那樣容易得到民眾的慷慨支持,甚至科學實驗室也成為狂熱分子襲擊的對象。反科學思潮風起云涌,科學事業(yè)受到了威脅。
對此,科學家們迅速地做出了反應。一方面,在科學家內部興起了科學和平運動,反思和強調科學家的社會責任問題,部分科學家開始認識到科學研究的目標在必要時應該為人類社會的總體利益讓步,甚至出現(xiàn)為了防范可能有的風險,主動限制科學研究的范例(阿西洛馬會議)。而在面對公眾的層面上,科學家和政府開始關注公眾對于科學的態(tài)度,希望通過與公眾交流,樹立科學的正面形象,從而獲得有利于科學發(fā)展的社會界面。這就是所謂“公眾理解科學”的相關運動、社會調查和學術研究的初衷。
顯然,“公眾理解科學”運動背后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民主的壓力使然。因為只有公眾對科學認可,撥款要求在國會才能夠順利通過。例如,美國航空航天局 用心普及航天知識,其目的就是為了博取公眾的好感,從而保證其相關撥款申請順利過關。從此可以看出,民主的社會環(huán)境是保證科學傳播和普及的良好保證,也是保證人民接受教育和自我教育的可靠機制。而我們常常抱怨國內有關科學研究機構和研究人員對于科學普及不夠重視,但是往往卻忽視了從民主機制上探討深層原因。
雖然“公眾理解科學”運動已經(jīng)開始關注公眾的意見,而且強調公眾不僅要理解相關科學知識,還要理解科學活動的過程以及科學的局限性等等。然而,它早期在很大程度上卻依賴于所謂“缺失模型”的基本假定:公眾對科學的疑慮和批評來自于相關知識的缺乏,一旦理解之后,科學的權威性就會恢復,公眾就重新信賴科學。
在此模型中,雖然公眾的態(tài)度受到了重視,但卻仍然維持著科學天然合理正確的神話。公眾僅僅是知識的被動接受者,是需要被說服的對象。科學傳播過程是科學知識從科學共同體向公眾的單向流動過程。公眾對科學的態(tài)度是由其知識所決定的,僅僅涉及到認知的維度,而不涉及利益和批判的政治維度。然而這一普遍流行的模型,卻被實證的調查數(shù)據(jù)所否定:人們發(fā)現(xiàn),公眾對科學了解越多,對某項具體的科學活動以及應用卻有可能越不信任。
1995年,柏林社會研究科學中心組織召開了國際學術會議,研究歐洲公眾對科學技術發(fā)展的理解和態(tài)度,最終形成了論文集《在理解與信賴之間:公眾、科學與技術》。其涉及面很廣,幾乎涵蓋了有關科學傳播的各個方面,研究的角度也涉及哲學、歷史、社會學、人類學、媒體和文化研究等各個學科,但其焦點還是對“缺失模型”進行全面反思。
學者們指出:必須要充分認識到“公眾理解科學”運動背后復雜的政治動機和利益壓力,必須要深入分析和批判所使用的基本概念。所謂“公眾”,并非鐵板一塊的外行和無知者,而是高度多樣化的群體,他們其中也包括專業(yè)之外的科學家和知識分子;他們不僅是科學知識的接受者和消費者,也是科學知識的共同塑造和主動建構者。科學知識和公眾所擁有的其他形態(tài)的知識一樣,都是地方性知識,都是高度依賴于語境的,因此科學知識傳播的同時也是公眾對外來知識“馴化”的過程。所謂“理解”,不僅意味著公眾對抽象、普遍知識的接受,對科學家共同體權威的信賴,還包括了對科學知識局限性的認識,對科學研究過程以及科學知識應用后果的政治影響的批判和懷疑。
因此,與“缺失模型”所假定的不同,科學傳播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公眾、科學共同體、產(chǎn)業(yè)界和政府等不同利益主體之間民主互動的多向建構過程。民眾所表現(xiàn)出來某種程度的對科學技術的批判和抵觸態(tài)度,不能簡單地都認為是非理性和知識缺乏的表現(xiàn),它常常是民眾在科學知識的生產(chǎn)以及應用過程中所涉及的知情、利益、風險問題上捍衛(wèi)自身權利的表現(xiàn),是民主參與社會生活的過程。從科學與民主關系的角度上看,這是一個民主地參與科學利用的過程。
《在理解與信賴之間》一書對“缺失模型”的反思和批評,對于我國科學傳播事業(yè)具有極強的啟發(fā)價值。回想起筆者所參加的中國科協(xié)2003-2004年組織的“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課題。整個課題組工作的不言自明的前提假設恰恰就是這種在學界已經(jīng)飽受批評的“缺失模型”。筆者的課題草案中 “科學技術是雙刃劍”的說法,雖然早已是學界公認的常識,甚至已有陳詞濫調之感,卻因種種原因不能成文。我國科普界意識之落后,可見一斑。因此本書的翻譯出版,對于重新評價相關工作的質量與價值,對于進一步促進我國科學傳播事業(yè)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參考和促進。
不僅如此,它對于我國民主政治的發(fā)展同樣也具有借鑒意義。清華大學著名社會學教授孫立平認為中國已經(jīng)進入了利益博弈的時代。各個利益集團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紛紛采取各種手段來影響公共政策的制定和執(zhí)行。在剛剛過去的2005 年中,關于怒江電站以及相關的敬畏自然的討論,實際上就是不同利益集團的博弈。這種開放的、公眾參與的討論是民主社會解決利益沖突的基本手段。
然而,總是有人要以科學的名義反對普通公眾參與討論并表達自己的要求,希望通過科學知識的門檻來排除普通公眾,讓相關問題成為少數(shù)專家和權勢集團的禁臠。他們相信,所有對于電站等的異議,都是由于公眾缺乏必要的科學知識所致,一旦他們掌握了必要的科學知識,就會消除掉所有的意見分歧。這種典型的“缺失模型”的觀點,其危害在于往往無視科學知識本身所具有的不確定性以及科學應用的復雜性,以真理唯一性的名義來維持一言堂的存在,將不同群體的利益博弈和協(xié)商的政治過程偽裝成客觀化的科學判斷過程,這樣,草根階層與弱勢群體的利益和訴求往往就會在科學的旗號下被犧牲掉。
因此,最近幾年國內科學傳播界的相關學術爭論,就不僅僅是如何普及科學知識的方法和路線問題,而是在科學技術相關的決策活動中是否以及如何堅持民主原則和完善民主體制的大問題,從這個角度看《在理解與信賴之間》的翻譯出版,是很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