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化”(marginalization)是時下的流行話語。這個詞源于發展經濟學,本意是說明在社會經濟的增長過程中,出現的反向社會失敗:或者在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中,國民經濟的增長伴隨著相當一部分人口被排斥在經濟生活之外;或者在全球化的過程中,一些國家被排除于世界經濟體系之外。一個人、一個社會主體、一個民族國家,如果被“邊緣化”了,那就是被排除在經濟、政治、文化的主流之外,無權參與資源分配,各種社會利益均無權染指,這種“邊緣化”無疑是十分消極的。
但是,還有另一種“邊緣化”,可以說是“積極的邊緣化”,值得提出來討論。
不妨先研究一下我們的地球。地球是太陽系家族的成員,它能成為迄今為止我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物質形態最豐富的星球,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我們的太陽在銀河系中的位置。銀河的半徑是50 000光年,而太陽位于銀河系獵戶旋臂上,距銀心33 000光年,也就是說,處在“靠邊站”的位置上。據今所知,銀河系的中心——銀核,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在黑洞表面上逃逸速度是每秒30萬公里,這就是說,連光也無法逃出黑洞。黑洞的這個表面就是視界。霍金在談到黑洞時說:“視界不可能從那兒逃逸的時空區域的邊界,起到了有點像黑洞周圍的一層單方向的薄膜的作用:物體……能穿過視界跌入黑洞,但沒有一樣東西能通過視界離開黑洞。”霍金用詩人但丁形容地獄之門的話說:“你進入這兒,希望全被拋棄。”如果我們的太陽系處在銀河系的中心,那就進入了霍金所說的“無限密度區域和時間的終結”。即使不跌入黑洞,只要是靠近它,由于時空坍縮,各部分所受的巨大引力差,也會把一個系統撕裂。應當慶幸太陽系遠離了中心,在這遙遠的地方,我們的星系保持了自己的獨立和完整,使地球這顆平凡的星球變得美侖美奐,藍天上飄著白云,海浪拍擊著沙岸,平疇綠野,鳥語花香。就在這顆小小的星球上,開出了物質最高的花朵——思維著的精神。
對人的精神生活來說,邊緣化常常是一次難得的人生際遇。遠離中心,與中心話語有了距離,思想的獨立性得到強化。中心所關注的主題,一般是聚焦于現實的主要矛盾,這構成了一個主流的視界或思維地平,身在其中很難超拔。思想立足于現實,這當然不錯,但現實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學術研究是本質的反思,因此與對策設計不同,它要求一種長遠而宏闊的跨時空的眼光;遠離中心,眼前的問題會淡化,視角拉開,歷史感增強,思想的洞察力就會增強。中心又是傳統思想范式的勢場最強的地方,權威云集,思想空間有限;遠離中心,傳統習慣勢力的束縛弱化,自我意識會沖破牢籠,得到充分的發揚。
一種“邊緣化”是政治上的。由于堅持某種政治主張而與中心沖突,或遭貶,或罷官,或放逐,或監禁。許多人從這樣的遭際中,專心致力于真理的探求,勾畫出改造現實的藍圖,為成就偉大變革奠定了思想基礎。且不說文王拘里,策劃了周革殷命之類的歷史故事,中國當代的兩次偉大轉折就都與“邊緣化”有關。1931年11月贛南會議上,毛澤東被排斥在中央領導之外。從那時起,直到1935年1月遵義會議,整整四年間,毛澤東處境十分困難,遭受著接連不斷的批判,被指責為“狹隘經驗主義”、“富農路線”等等,甚至被剝奪了工作權利。他在這一時期,讀書學習,調查研究,正如他在三十年后談到這次遭遇時所說:“這種下降和調動,不論正確與否,都是有益處的,可以鍛煉革命意志,可以調查和研究許多新鮮情況,增加有益的知識。我自己就有這一方面的經驗,得到很大益處。”正是在這段時期,毛澤東反復思考了中國革命的道路問題,毛澤東思想由此逐步成熟起來。無獨有偶,1969年11月,鄧小平被“下放”到江西新建縣的一家拖拉機廠做鉗工,當時他的罪名是“全國第二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只差沒有被開除黨籍。從這時起 ,直到1973年,也是整整四年,鄧小平做了什么呢?在新華社發的《鄧小平偉大光輝的一生》中說:“在這期間,他閱讀了大量的馬列著作和古今中外的書籍。”他的女兒鄧林則說:“他在苦苦地思索,靜靜地等待。”完全可以合理地推測,正是在這段時期,鄧小平已經勾畫了關于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雛形。
另一種“邊緣化”是文化上的。與占統治地位的觀念對立,對霸權話語來說就是異端。異端的命運永遠是悲慘的,異端者和他的異端思想一起被無情地擠出主流社會,被打壓,被詆毀,被扭曲,被封鎖,直至被社會徹底遺忘。幾乎每一個給人類文明帶來革命性變革的思想,都有過同樣的被“邊緣化”的悲慘遭遇。文藝復興以來,五百年間,先進的科學文化思想,有哪一個不是歷盡坎坷,才擺脫了異端地位?但是,如果不是作為異端,不敢于向中心話語挑戰,又怎能在偉大的思想革命中實現文明的歷史飛躍呢?茨威格在他的名著《異端的權利》中,把人類追求思想自由的愿望稱作一個“幽靈”,認為這個“幽靈”已“所向無敵地進入了所有的觀念和原則”。無論在何種專制暴虐的語境下面,“這一幽靈常會從奴隸狀態中逸出,拒絕按照事先規定的方式思想;拒絕在命令下成為膚淺和茍安;拒絕所強加的一致存在下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人類的一部文明史,就是異端不斷向正統挑戰的歷史。
伏爾泰有一句名言:“我反對你的意見,但我愿以生命捍衛你提出意見的權利。”看來,問題在于建立一種真正能夠保護邊緣話語的社會機制。我們也曾提出過“保護少數”的問題,因為“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里”。遺憾的是,僅靠宣言并不能解決問題。迄今為止的民主實踐,還不足以確保邊緣的話語權。這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邊緣話語的另一種命運。當原來處于異端地位的思想最終戰勝了舊的觀念體系之后,邊緣話語就轉化為中心話語,這時,它的革命鋒芒逐漸減弱,開始建構自己作為霸權話語的地位,于是重復“昨天的故事”:當年受迫害的基督教,一旦成為國教,就開始設立異端裁判所;作為被壓迫人民思想武器的馬克思主義,在某些人的手里也曾成為禁錮真理的教條。茨威格說:“當一代人的理想失去激情之后,先知們的興趣、他們鮮明的色彩就足以使某一個用強有力的理論配備起來的男子(或女子)絕對肯定地宣布:他,而且只有他,已經發現了新的和真正的準則,而極大多數人將有信心接受這第若干世的救世主。”茨威格認為,這種悲劇來自人的一種惰性,在面對亟待解決的難題和生活強加的責任時,總是希望有一個明確而有效的、有秩序的權威機構,伸出救助之手,代他們解決問題。而這就為維護中心話語、排斥邊緣話語提供了社會基礎。多數人的意志并不就是真理,社會的進步就在于使堅持真理的少數擁有自由,而這恰恰是馬克思的理想——“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所有的人自由發展的條件”。
我還想到另一點,這與邊緣人自己有關。處在邊緣地位的人,畢竟也生活在社會中,他能否堅持自己的信念不動搖,這是一種精神操守,不僅能夠提出一種獨特思想,而且能夠抱定宗旨、矢志不渝地信守和捍衛這一思想。茨威格在談到他最為推崇的異端代表卡斯特利奧時說:“他雖然受到盲信者的威脅,仍然冷靜地、不帶偏見地以托爾斯泰式的沉著,把信念像旗幟般升起。”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學術研究的第一要義。在全球化和網絡化的今天,地理意義上的邊緣化已經逐漸失去了意義,一個獻身學術的人不能不走向世界,關注時代的潮流。但是,保持精神獨立,思想自由,因此就顯得愈加重要,應當持一種“有條理的懷疑主義”,與社會時尚保持距離,這就是心境的“邊緣化”。這是一種“自我放逐”。有人開玩笑地說,現在的學人都已被權力和資本“馴化”了,野性除盡,不會在學術的荒野中獨立覓食和生活。為了恢復野性,應當建立“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使學子們自己去尋覓學術生命所需要的養料。
陶淵明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心遠地偏,擯除世俗的喧囂,這是探求真理的人必須具有的精神世界。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錢鐘書才說:“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