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您最近參加了杭州廉政文化建設高層論壇,您如何評價這次會議?
任建明:在杭州舉辦廉政文化論壇,總的來說辦得還是比較成功的。但是也應該看到,大家的爭論還在,主要的爭論是依靠制度反腐還是文化反腐。我個人的看法,這次會議比較有意義的話題有如下三點:
第一,把文化反腐、廉政文化建設的功能和作用講了出來,把它與制度相比獨特的地方說了出來。并不是講文化就不要講制度,反腐敗不存在靈丹妙藥,它一定需要一個綜合的措施,是一個系統的社會工程。我們過去忽視廉政文化的作用,忽視面向全社會的廉潔教育,這已經對我們長期以來的反腐敗斗爭造成了危害。經過這些年的反思,我們認識到了這一點。20世紀90年代初期,中共中央意識到腐敗的嚴重性,開始重視查辦案件,但后來發現,不解決產生腐敗的制度上的原因,是無法根除腐敗的。例如,在同一個職位上先后幾任領導干部都腐敗,這就不是一個人的品德問題,而是一個制度系統的問題了。所以,大致從1997年開始,制度改革得到了重視,通過制度改革以治理腐敗。但后來又發現,制度必須得到文化的支持,才可以發生持久的作用。所以,我們今天終于認識到了廉政文化的作用。
第二,廉政文化建設的規律是什么,怎么使文化建設起到它應該起的作用。文化是軟性的東西,潛移默化才可以起到作用,不是說講廉政就廉政了,想廉潔就廉潔了。以廉為榮、以貪為恥這種觀念的最終確立,需要我們探討廉政文化建設的規律,即:怎么樣才能夠使人們認知它、接受它,在這個規律層面我們應該怎么做。比如在學校進行廉政教育,是沿著傳統的德育教育思路走,搞灌輸或抽象的說教呢?還是探索一些新的教學方式,比如現在浙江的一些做法,我們就比較受鼓舞。廉政文化建設做不好,很容易走向形式主義,比如建一些廉政文化公園、譜廉政文化主題曲之類。所以,應該探討廉政文化建設的規律,而不是搞一些形式主義。
第三,怎樣評價、評估廉政文化建設的成果。越是軟性的東西,越是應該有一個這樣的評估,否則就越容易走形式。在香港,廉政公署是通過委托一個社會機構作跟蹤調查,看看公眾對腐敗的認知、反腐愿望的變化,來評判廉政文化建設的效果。我們也要進行類似科學的評估,如:大眾對腐敗和廉潔的基本態度及其改變程度、對腐敗危害的認知程度、對反腐敗工作的支持意愿、采取行動的意愿和決心等,通過這些調查來對廉政文化建設進行評估和測量。
記者:關于對目前腐敗的程度估計,大家意見并不一致,有人就認為是媒體對腐敗過度渲染了。您對當前的腐敗程度是如何估計的?
任建明:這種看法也未免有失偏頗。關于腐敗問題,國內外有很多方面的研究,其中一類專門研究就是對腐敗的測量問題。這個工作很難,所以下結論往往是比較難的。像世界銀行、透明國際等使用的方法就是用主觀數據,即用主觀感知的數據來衡量腐敗的程度。CPI(國家清廉指數)就是一個感知指數,它的測量結果很難說得上準確,但是一般來講它的數據還是有一定參考價值的。從它對中國的打分來看,中國是屬于腐敗比較嚴重的國家之列。CPI的最高分數是10分,一般認為,得分在8分以上的國家腐敗比較輕微,得分介于8~5分的國家是有一定程度的腐敗, 得分介于5~2.5分的國家,腐敗就比較嚴重了。我國這幾年的得分是3.5分左右,是屬于腐敗比較嚴重的分數段。所以我不同意那種說法—— 認為所謂腐敗是別人來妖魔化中國的,或者是媒體反復報道負面事件給人們造成的印象。
記者:您對目前我國腐敗的原因是如何看的?
任建明:根據官方的估計,這些年來腐敗的大體趨勢是這樣的:到大概2000年左右,我們國家腐敗發展蔓延的趨勢得到一定程度上的遏制,但這只是一個總體的判斷。具體到各個領域里,腐敗的嚴重程度是不平衡的。比如海關,改革初期海關走私腐敗就比較嚴重。到1997年國家嚴厲打擊海關走私時,海關腐敗可以說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嚴重程度,著名的廈門遠華走私大案大家都是知道的。除了嚴厲打擊,國家還采取了一些體制或技術措施,比如海關的垂直管理,實行“金關”工程和裝備大型集裝箱檢測系統等等,再加上中國加入WTO后,不斷降低海關關稅,尋租腐敗的機會也大大減少了,所以這些年中國的海關腐敗是明顯地減少了。而這些年,我們的醫療衛生、教育、文化體育、干部選拔領域以及司法系統的腐敗是嚴重了。盡管有關部門已經采取了一些措施,但還沒有明顯的遏制。所以前面的那個判斷只是一個總體判斷,而公眾在生活中感受到的可能是腐敗正在社會上泛化。由此來看,腐敗的原因也很難簡單地講,或者很難把發生在各個方面的腐敗,歸納講出幾個原因。即使講也是抽象地講講,比如監督不力、權力太集中、政治體制改革推進的成效有限等等,對于實際治理腐敗的工作并沒有太大的幫助。我們現在更愿意具體講每個領域的腐敗及其原因,比如醫藥系統、干部選拔過程中為什么會發生嚴重的腐敗問題?這樣的研究和探討對實際工作更有價值。
記者:就籠統的原因來說,有人認為目前的腐敗與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定關系,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任建明:我們談廉政文化或者文化反腐,首先需要回答腐敗與文化之間到底有沒有關系?它們之間雖然沒有很強的因果關系,但還是有一定的關系的。有位美國學者作過研究,他認基督教文化的國家比較廉潔;東方文化,像儒家文化次之;非洲文化的國家排在最后,是容易導致腐敗的。中國文化中的一些東西,比如重視人際關系、個人承擔對家族的義務、官本位、專制思想,較容易導致腐敗。所以客觀上講,中國文化傳統是和腐敗有一定關系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廉政文化建設是必要的。我們最終的反腐成功,也不是看懲辦或打擊腐敗官員的機構的力度有多么大 ,而是要改變整個社會文化氛圍,建立廉政文化氛圍。在這方面,同樣是儒家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新加坡和香港,做得就比較好。他們通過幾十年的努力,改變了人們傳統的一些觀念,已經形成比較廉潔的社會文化氛圍。
記者:您認為建設廉政文化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任建明:倡廉必先反腐。這些年來,大眾的腐敗意識正在快速蔓延。一些黨政機關的領導干部已經習慣“吃拿卡要”,“不給好處不辦事,給了好處亂辦事”。一些地方、單位和部門的官員要提拔任用,除了政績,跑、送甚至買成了必要的手段,所謂“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的順口溜正是對這種情景的一個寫照。而在社會上,人們對腐敗的容忍度越來越大:八十年代末之前,大眾痛恨腐敗文化;九十年代初期,就出現了“腐敗是塊臭豆腐,看著臭,吃著香”的順口溜,表明人們已經不那么痛恨腐敗了,而是接受腐敗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只要一有機會,不少人可能都會搞腐敗。隨后,就出現了腐敗人群低齡化的趨勢;出現了腐敗從黨政機關的經濟工作部門向組織人事部門,向軍隊武警、政法機關的發展,從黨政機關向社會各個領域,甚至向醫院、大學、科研、文化機構工作人員蔓延的趨勢;再后來,同情腐敗、縱容腐敗的趨勢出現了,甚至出現了“笑貧不笑貪”,“腐敗不臭,反腐不香”的小氣候。在這種氛圍里,廉潔文化如何建?因此,倡廉必先反腐,所謂不破不立,破舊才能立新,在廉政文化建設上是十分恰當的。
記者:很多人認為在反腐倡廉的過程中,應該吸收中國古代的廉政文化傳統。對此,您有什么看法?
任建明:以前也有人問過這個問題,挖掘傳統清官文化的東西重要不重要?我認為有它的價值,但不應該估計太高,畢竟我們面臨的現實生活和古代的差別很大了,很多古代的東西不是簡單就能移植過來的,而且很多的古代清官,已經是經過戲劇加工,個個好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我個人認為更應該從今天現實生活出發,去思考我們面臨一些什么樣的問題,人們應該怎么去做,規范或制度上應該怎么配合,這可能會更有意義。我不是反對去挖掘古代的一些東西,而是說我們今天有更多的東西更亟需總結,有大量腐敗教訓,還有一些廉潔官員的做法和經驗值得我們借鑒。
記者:西方國家在現代化的轉型過程中,也曾經面臨腐敗高發,肯定是有一些經驗的。這些經驗我們是不是可以利用呢?或者說,我們與西方情況差異比較大,不太容易借鑒?
任建明:是可以利用。我們和西方國家的確存在差異,但這往往是指在宏觀層面,比如說國家政治體制不一樣。但在中觀和微觀的層面上,我們還是可以大量借鑒國外經驗的。在中觀層面上,比如說,政府信息公開是一個普遍有效的政策,我們就可以利用。雖然我們國家迄今為止還沒有立法,但政府法規公開已經不成問題了。再比如說,在防止利益沖突方面,西方國家有大量的經驗。國外的利益沖突申報,要求官員主動報告。像這些中觀層面的經驗,值得我們學習,和我們的政治體制也沒有什么沖突。微觀層面上的經驗,更是可以毫無顧慮地借鑒。例如,建筑工程是全世界腐敗高發的領域,但并不是所有國家都腐敗,有的國家就做得很好,他們那些招標制度、監理制度等,確實值得我們學習。醫療衛生行業,在全世界也都是一個腐敗比較嚴重的領域,有的國家做得好一點,有的國家做得差一點, 我們自己也正在研究,看看我們國家的醫療衛生制度為什么問題那么嚴重,如何才能防止腐敗。我們現在的干部選拔腐敗很嚴重,可是很多國家要比我們輕微得多,或者說基本上沒有什么問題。我們的司法腐敗是比較嚴重的,但法制比較健全國家的司法系統應該說還是比較廉潔的,像意大利和法國,他們反腐敗的力量主要依靠的就是司法系統,而沒有專門的反腐敗機構。說到公務員和司法系統的腐敗,這可能涉及到我們政治體制的內容多一些,確實需要逐步改革和完善。但是在大量的微觀領域,比如建筑工程、醫療衛生、文化教育等方面,完全可以借鑒西方經驗,而不應該有太多的顧慮。
記者:前段時間中共中央已頒布了《中國共產黨黨內監督條例》,作為政府如何才能監督自己呢?
任建明:政府可以監督自己,但一定不能是同體監督。在民主理論里面,需要機構之間的互相監督和制約,稱為橫向問責,這個是很重要的。傳統民主理論認為,公眾有動力監督政府,這叫縱向問責。但后來研究發現縱向問責有問題,因為公眾與政府的能力和信息不對稱,公眾在一定意義上是分散的個體,單個的力量太小,監督政府的力量太小。這就需要橫向監督來補充,把政府的權力分解,讓它的權力不要那么集中,需要政府機構之間有一個權力的配置,有一個權力制衡的機制。我們現在正在逐漸接受這些觀念,并在實際工作中有所推進。例如,紀檢監察體制改革就是具體的例子。
記者:如果新聞媒體對腐敗報道的多,會不會起到負面作用,影響社會安定?
任建明:我個人有一個總的主張,國家和社會對新聞監督不應該有太多的顧慮。新聞監督在美國社會也一直有類似的爭論,比如說前段時間就在爭論,媒體對反恐的一些報道,會不會最后危害公共安全。其實這里面有個短期考慮和長期考慮的問題,從短期來說,媒體報道陰暗面太多,引起公眾對政府的不信任,甚至引發騷亂,短期內確實可能會面臨這種問題。但是如果我們由此就限制媒體對問題的報道,可能會掩蓋好多問題,也引不起社會對這個問題的重視,政府也沒有動力去解決這些問題,那最后問題可能會更加嚴重,面臨更大的危機,甚至永遠失去了解決問題的時機。比如現在對礦難的報道,有一些評論說我們使用的每一塊煤里面都粘有礦工的血,這樣說法也許有些過分,但是,假如我們限制媒體的報道,最后的問題不是更大嗎?現在政府的觀念已經發生一些變化了,像松花江污染事件,政府的表現就好多了。“非典”教訓之后,政府在信息公開和危機應對方面已經有了不少的改進。當然,政府的危機管理需要一些技巧,不能隱瞞、謊報、瞞報,但卻可以選擇什么時間報道,也就是說政府要有解決問題的對策。如果政府只報道而沒有對策,公眾當然會恐慌了。如果政府告訴公眾已經有對策了,公眾就會密切配合政府,或者自己就會采取一些對策,把損失減到最低限度。所以,我個人的觀點,不管多么嚴重的問題或危機,都應該讓媒體來全面地監督和報道。
記者:您認為目前我們的廉政文化建設中還存在哪些問題?
任建明:有一些帶有嚴重傾向性的問題,需要亟早克服。這些傾向性問題是: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形式主義傾向,概念炒作、刮風、搞“形象工程”;倡導廉政文化,忽視反對腐敗文化,其結果必然會變成水中撈月,竹籃打水;強調政府作用,忽視群眾作用;局限于以文化抓文化,忽視正式制度的配合。下一步我們應該堅持文化的原則,先破后立,先反貪腐觀念,把清除腐敗文化作為建設廉政文化的前提,堅持社會總動員和全體參與的原則,建設廉政文化輔之以正式制度的手段。只有這樣,我們的廉政文化建設才能夠富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