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諾貝爾獎的陸續頒獎再一次牽動了國人的心靈,因為中國再一次與諾貝爾獎無緣,國人依舊只能眼巴巴地作看客。
問題是復雜的,觀點是紛紜的。有些人特別留心搜集中國本該得獎的事實。當初吳有訓、趙忠堯、錢三強、王淦昌等人的發現難道不是世界一流的嗎?為什么就得不到諾貝爾獎的提名呢?特別是1965年中國科學家聯合攻關,在世界上首次用化學方法人工合成了具有生物活性的蛋白質結晶牛胰島素,竟然也沒有得到諾貝爾獎的承認。這難道沒有文化歧視嗎?
一些人熱衷于從思維方式的角度來找差距,認為現代科學精神中所包含的邏輯性的、定量的精確思維模式、探索性實驗方法等是西方文化傳統長期發展的結晶,為中國傳統思維模式所欠缺。迄今中國文化仍缺乏所謂的科學精神,如缺乏大膽懷疑與批判的創新精神,過于注重功利而缺乏單純的“真理之愛”,如此等等。
還有人則傾向于干脆把問題消解掉,認為這種諾貝爾情結只是媒體鼓噪的結果,其實我們沒必要太在乎這個獎項。也有的強調諾貝爾獎不是衡量一國科學水平惟一的標準,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科學發展之路,而且諾貝爾獎畢竟只是一種外在的激勵,與科學研究在本質上毫無關系。科學研究的目的應該是追求真理,是無私的,不應該總是想著如何去獲獎。所以很多人呼吁說,我國本土科學家得諾貝爾獎的問題不該再炒了,該降溫了。
但是從科學技術與社會相統一的思想來看,國民對諾貝爾獎特別是其中的科學獎的普遍關注這一事實本身就含有某種嚴峻的意味。因為諾貝爾獎對于中國的科學和社會發展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這不僅涉及到對我國目前的科研體制狀況的總體評價問題,而且還涉及到我國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地位問題。諾貝爾科學獎評獎歷史中盡管可能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但無可否認的是,諾貝爾獎一直是國際科學界的最重要獎勵,獲獎者都是某一學科中最突出、做出杰出貢獻的頂尖科學家。某個國家有多少本土科學家獲得諾貝爾獎,是標志這個國家基礎科學研究水平的最為簡單而又明確的指標。特別是當獲獎不是偶然、個別而是成串出現時就更能為科學系統的外部控制提供一種量化的依據。在當今世界具有影響力的大國中間,中國是其中極少數尚沒有獲得過諾貝爾獎的。我們應該從為什么我國至今沒有獲得諾貝爾獎的追問中得到一些有價值的啟示。這就要對我國科學建制的歷史發展軌跡,包括各個時期的科技政策等進行更為深入的回溯性研究與反思,從中獲得一定的啟迪;同時更要深入研究我國目前的科學研究體制究竟存在哪些迫待改革的弊端,社會環境應該提供一個什么樣的文化、政策、體制的氛圍,來摧生、培養出諾貝爾獎的獲得者,提高我國的科技競爭力。
在當今世界格局體系中,一國政府及其經濟單位動用相當的財力支持和推進科學研究并加強對科學研究的宏觀管理和導向,這使得科學研究越來越多地失去了它曾一度具有的作為人類的一種偉大的美學上和精神上的探索而不受世俗利益束縛的中立外觀,并獲得了海德格爾所謂的“企業活動”的特征:世界各國已經普遍地習慣用“大科學”、“研究開發”(R&D)將科學和技術統一起來。傳統意義上的科學——今天被稱之為基礎研究——是作為以社會經濟為導向的R&D過程的一個環節來進行歸類的,相應的另外兩個環節是應用研究和開發研究。以往被看作是單純出于對自然奧秘的驚訝、對真理的無私追求而發展起來的科學體制的運轉如今完全地依賴于社會對它的巨大投資,同時它也就更多地暴露出受資本的運動支配的某種功利性特征。
如今的科學觀念在迅速變化著的現實面前陷入混亂之中。這種混亂突出地表現在學者們在兩種科學的總體形象之間搖擺不定,一種是近代以來握有權力的科學意識形態經過努力將自己妝扮成純潔少女(科學是真理的女兒);另一個則是財神爺(科學是生產力)。人們發現前一形象越來越難以維護。例如,羅伯特·默頓給出的“科學的精神氣質”(普遍性、公有性、無私利性和有條件的懷疑主義),這在目前那些唱反調的持后現代主義觀點的“科學知識社會學”派看來是近于笑料。他們反對默頓學派把科學視為以擴展真實有效的自然知識為目的而與文學、歷史、哲學和宗教等其它文化現象完全不同的特殊的人類事業,主張科學知識本身必須作為一種社會產品來理解,并認為科學知識的生產過程其內核無論在利益上和建制上都是社會化的,難同經濟、政治和其它文化要素之間作出嚴格的區分。他們的研究對傳統科學觀有極大的顛覆性,傳統科學觀面臨來自多個陣營從不同角度發起的攻擊和圍剿而難以應付。
以拉圖爾和伍爾伽在一個由諾貝爾獎獲得者主持的著名生物學實驗室實地考察為例。他們認為在科學家的科學活動中實際上存在著一種循環,即所謂“信用(或貸款)的循環”。科學家在從事科學活動的過程中總是包含著某種經濟學意義上的謀算或者說投資戰略,其動機決不僅僅是出于無功利性的“智慧之愛”或如默頓所說的去爭取得到科學共同體的承認獲取榮譽。實際上,科學家們總是不斷在追求信用(credit)或信貸能力(credibility)。他們所獲得的獎勵、榮譽、聲望和已占有的科學資源都可以被看作是某種信用或信貸能力,可以以此去求得更大的信用。他們指出:“科學家的行為和資本投資者有驚人的相似。累積的信貸能力是進行投資的先決條件。這種儲備越多,投資者就能得到更多的實質性回報,因此使他增長著的資本更進一步增加。”在他們看來,信貸能力是一個極具普遍性的概念,科學家的全部活動內容幾乎都可以從信貸能力的循環這一角度加以闡釋。當某位科學家因某項研究成果獲得獎勵,隨之而來的聲望本質上就代表著一定的信用,這種信用會使他更易獲得進一步研究所需要的科研立項、研究經費、儀器設備以及富有激勵性的同事、有才能的學生等等,也即占有更多的科學資源,其新的研究成果也較容易進入科學交流系統并引起同行的關注。由此,他們總結說:“這個大循環的本質特征是得到信用以便再投資并進一步得到信用。結果就是,科學投資除了持續地使用積累的資源外,并沒有別的最后目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把科學家的可信用性(借貸能力)比作資本投資的循環。”
在目前的科學界,過去以愛因斯坦、居里夫人等為榜樣塑造起來的傳統意義上的學者形象被日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研究人員和技術人員的形象。他們忙于從政府、大學或企業那里接受委托從事課題研究。許多科學家不再致力于博學而是更多地將自己的眼光專注于某一狹隘的領域,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了解“行情”,跟上最新的發展,使自己的科學產品保持競爭力。即使是在被公認的較為純粹的基礎科學領域,也可以越來越多地觀察到某些類似于經濟領域的運行特征。
在科學、技術和經濟越來越一體化的今天,事實證明拉圖爾等人對現代科學體制的運行機制的把握較以默頓學派為代表的傳統觀點更為優越,他們揭示了現代科學體制的企業活動特征。在此,我們暫且不論現代科學體制何以必然會獲得這一特征,以理論形式為表現的現代自然科學中究竟有什么全新的東西使它必然與現代技術體系和社會資本體系之間鞏固起來這樣一種密切的關系,就我們所關心的中國與諾貝爾獎的問題來說,其中的關鍵癥結實際上在此已經大致了然。“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利,它必須成為起點又成為終點。”(馬克思)正如社會生產是以資本為基礎并由之組建的一樣,資本作為科學活動的構成因素也必然調節和制約著科學的發展。因此,撇開一些細節性問題不談,總體上講,影響和制約中國科學發展狀況的關鍵因素就在于:一是政府能籌措投入多少資本;二是這些資本的使用效率。
現代發達國家對科學發展的直接經濟投入即科研經費,都在國民收入中占有很大的比例,通過教育、文化建設等渠道對科學發展的間接經濟投入,也隨著生產發展和經濟增長以更大的速度增長著。尤其是現代大科學、高技術的蓬勃興起,已使科學成為一項耗資巨大的事業。沒有強大的經濟支持作為物質基礎,現代科學的發展是不可想象的。
據國家科技部提供的數據,2003年我國R&D經費支出總額中用于基礎研究的經費為9.92億美元,僅為美國的1.8%,日本的5.8%及法國的13%;韓國、西班牙和澳大利亞的基礎研究經費也分別是我國的2.3倍、1.9倍和1.7倍。我國2003年基礎研究經費在全國R&D經費支出總額中的比重僅為5.33%,發達國家這一比重大多在20%左右,相對較低的日本也在10%以上;甚至阿根廷等發展中國家也超過了20%。從 R&D 經費投入的強度來看,上世紀 90 年代,我國 R&D 經費支出總額與 GDP 的比值一直在 0.70% 左右徘徊,1999 年以后這一比值開始迅速提高,2003 年我國的 R&D 經費強度比上年上升了0.09 個百分點,達到 1.31% ,在發展中國家中處于首位,但與發達國家相比差距仍大。2003 年絕大多數發達國家的 R&D 經費強度都在 2% 以上,以色列和瑞典甚至超過 4% 。高水平的 R&D 投入強度是這些國家具有較高創新能力的重要保障。例如美國早在2001年度政府財政預算草案中,聯邦研究和開發經費就高達853億美元,其中約50%用于基礎科研。截至2004年,美國共有278位諾貝爾科學獎獲得者。美國人口占世界人口總數的比例不到5%,獲得諾貝爾科學獎的人數卻占全球獲獎人數的70%以上。這些數據鮮明地反映了問題的所在。
當然,迄今我國科技投入水平低下有著非常復雜的歷史和現實原因。我國的現代化歷程是在多重矛盾和制約中曲折前進的,處處都急需資金,每一時期都有其各方面的剛性投入,這絕不是可以用善良意志或虔誠義憤就可以化解的。這其中也存在觀念問題,科技投入畢竟是一種寓意長遠的風險投資,和其他急著用資金的地方相比更容易受到擠壓和忽視,會出現“雷聲大雨點小”的現象。但是問題癥結歸根到底還要憑借經濟發展、靠經濟增量的方法解決,所以關鍵是要迅速發展經濟。目前,國家已經非常明確未來的國力要靠大力促進科技發展作保證,實施科教興國和一個又一個的科技發展規劃等,所以可以非常樂觀地預計,隨著我國社會經濟越過現有階段進一步向小康邁進,科技投入將有一個質的飛躍式增加;以往困擾我國科技體制的許多相關問題,如科研物質條件匱乏、基礎科學研究的后備人才不足、人才培養基地建設滯后、基礎科學人才外流嚴重等都會隨之得到逐步改善和解決。
在我們看來,國家特別需要下決心、動真格、大刀闊斧加以改革整治的是第二個方面也就是目前有限的科技投入的使用效率問題。目前,我國科學系統的自我控制機制和外部控制機制均存在諸多問題,課題申請、資源分配、工作考核、成果驗收、科研獎勵、人才選拔幾乎各方面都存在許多形式主義、不切實際、急進功利、目光短淺之處,特別是學術浮躁和學術腐敗已經發展到了路人皆知的程度。當然這種狀況也有其十分復雜的歷史成因,與目前大變革時期社會其他領域存在的諸多問題互為表里、盤根錯節地交織在一起,成為頑癥。但是,我國社會發展總體向好的態勢將必然生發出種種健康的力量去改變和克服這種狀況。今天,社會公眾越來越明白科學并非象牙塔中純粹的“知識之愛”,外人不容置疑;相反,作為一種社會性生產,科學必須接受社會公眾的監督。我們認為,目前社會各界對諾貝爾獎的關注已經體現著這樣一種健康的社會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