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就看到這么一條新聞:“北大自主招生出怪題考生埋頭苦寫《貪官檢討》”(見《重慶晨報》2006年1月1日),新聞說:“昨日,北京大學2006年重慶保送生、自主招生考試在求精中學開考。據了解,這是北京大學第一次來重慶設置考點選拔生源。……北大教授們出的考題很有意思,兩位考生走出考場嬉笑著議論起作文題《貪官檢討》,‘讓我們站在貪官的立場寫一篇600~700字檢討書,真是有趣……’‘我寫得很幽默,讓貪官說一些冠冕大話,我越寫越想笑……’”我看了也覺得這考題“很有意思”:首先,它告訴我,這個社會的貪官意識貪官風氣乃至貪官技巧已經風行天下,甚至進入了中學生高考層次;其次,我還從這則新聞中獲悉:雖然,科舉制已廢除100年了,可我們今天的中學生高考,還不能直抒胸臆言必己出,還必須“代某某立言”;最后,更讓我開眼界的是,他們現在的任務已經是“代貪官立言”了!
不妨翻翻老賬。我參加高考是1982年,當時高考的作文題目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憂以天下,樂以天下,這原本是“圣人”境界,豈是我們這些乳腥未干世事未諳的黃毛小子所敢企及的?顯然,命題者這么命題是不想聽我們自己的話,而是要我們“代圣人立言”,看我們能說出多少言不由衷卻又振振有辭的至理名言來。記得我當時對這題目非常為難——我一點也搞不清楚怎樣才算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又如何才能實現“后天下之樂而樂”。憑我的直覺,我只能感到:先天下之憂憂不完,后天下之樂樂不了。可得寫呀,我得靠這作文敲開大學之門呵。于是在作文紙上大放厥詞,當然都是講我們做人就是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什么的。滿紙“應然”,卻沒有勇氣寫現實中人們選擇究竟怎樣的“實然”與為什么會這樣的“當然”,這樣的文章當然只能是空話連篇假話連篇——舉個例子吧:我當時為了把這自己也不了然的“道理”講清楚,我舉了一個“大河漲水小河滿”的例子來說明這個“道理”。其實,在寫的時候我就犯疑——因為根據我的觀察,這個例子是個偽命題,因為實際情況也許正好相反:不是大河漲水小河滿,而是小河漲水大河滿——不然,那大河的水從何而來?可,犯疑是犯疑,我可不敢實話實說:因為我照實說的話,我還念個屁的大學呀。所以,我只得“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地寫個不亦樂乎。那年,葉圣陶老先生也對這個高考題目不滿意,他說:有的考生在考場頭頭是道津津有味地高談闊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可考完試坐公共汽車,碰到身邊有老弱病殘沒座位,他照樣坐在那里顧盼自雄,根本不會“先天下之憂而憂”地讓個座位,再“后天下之樂而樂”地感到愉快!“這樣考生,文章寫得再好,能給他高分么?這不鼓勵人撒謊么?”然而,能考上大學,成為那個時代不折不扣的“天之驕子”的,全是靠了這扯謊來的。
星移斗轉,二十年后,高考題從“代圣人立言”變成了“代貪官立言”,除了所代對象從天上掉到地獄外,我看不到高考作文命題的思路這二十年來有什么進步。此外,這二十年來命題的變化,似乎還在無意中告訴我們這樣一個“道理”:在中國,你除了在做“圣人”和做“小人”(貪官當然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之間做選擇外,沒有第三條路可走;換言之,除了上天堂和下地獄外,沒有世間路供你選擇。不是流芳百世,就是遺臭萬年;不是做偽君子,就是做真小人!這是一種什么思維?
十年前,朱學勤先生發表的“文壇‘二王’之爭”中,有這樣一段:“事實上,在虛假的崇高與真實的粗鄙之外,還有第三種精神狀態值得追求,那就是:既不虛偽,也不痞子,維護人的起碼尊嚴;既不受橫暴侵犯,也不受偽君子的欺騙,同時也不與真小人同流合污。”十年后,我們第一流的名校在招考時,作文命題居然還在“與真小人同流合污”,這實在是一件讓人嗟嘆的事。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