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唐的年代里,什么樣的荒唐事都能發生,即使在嚴肅的政治生活中,即使在有關一個人生死榮辱的大事上,也常常會出現荒唐得比兒戲還兒戲的事,而且大家都做得一本正經。最近讀書,就讀到了三件這樣的事,讓我大開了眼界。
第一件事發生在上世紀的五十年代,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文藝界是重災區,叢維熙在他的《走向混沌》一書中,曾經記錄了這樣一件事:1957年的10月11日,團中央大禮堂里舉行批斗劉紹棠大會,臺上坐著中國文壇的泰斗,臺下坐著的都是北京市的青年文藝尖子。當時,北京市文聯尚未明確鄧友梅劃為右派分子,因而鄧友梅也上臺發言批判,為了掙脫自己可能成為右派的強烈欲望,鄧友梅在發言中不得不作出許多左派的姿態,仿佛真理在握鏗鏘有力,這一場批判雖然違心,卻表演得相當出色,臺下聽眾為此發出了陣陣熱烈的掌聲。然而就在此時,荒唐的事情發生了——正當說得紅頭漲臉的鄧友梅離開麥克風邁步下臺時,市文聯秘書長田稼突然向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宣布:“同志們!不要為他鼓掌,不要被他的假象欺騙,他,也被劃為右派分子。”
第二件事也發生在反右時。1958年10月,作為文學青年搖籃的“文學講習所”的最后一任所長、中國作家協會青年創作委員會副主任的著名詩人公木,剛剛在《文藝報》發表了對劉紹棠的長篇批判文章《人奶怎么培養出了狼孩》,而且還奉命以中國作家協會代表的身份,和翻譯家孫用等人一起,出訪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等國家,向外國同行介紹中國的“雙百”方針和反右派的成果。在公木想來,自己作為《八路軍進行曲》、《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的詞作者,寫過反右詩,寫過反右文,還做過審查對象的專案組組長,給別人戴過右派的帽子,雖然對某些人批丁玲的不實事求是有過意見,但右派帽子總戴不到自己頭上,誰知就在出國剛宣傳過反右派的成果,回國一下飛機,頭上也結結實實被扣上了一頂又黑又重的右派帽子。
第三件事發生在更加荒唐的“文革”時期。1963年,名不見經傳的話劇演員金敬邁,在廣州部隊體驗生活時,聽到了歐陽海的英勇事跡,便認真采訪了五六天,后來他利用自己28天的休假時間,偷偷摸摸嘗試著寫了一部長達30多萬字的長篇紀實小說《歐陽海之歌》。此書出版后,就受到了普遍的好評,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還握著金敬邁的手說:“金敬邁,大作家。”隨后,由江青親自打報告,經周恩來、林彪、毛主席親自畫圈,把金敬邁調到中央,成了中央文革小組的一名負責人。從此老邁在江青身邊工作了123天,接下來就因為“反對江青”,被關進秦城監獄11年,最后經鄧小平批示才平了反。一部小說,既給金敬邁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至高無上的榮耀,也給他帶來了11年的牢獄之災,而且榮耀和災難,都是來自同一個“領導”。你說荒唐不荒唐?
其實,這樣的荒唐事,在荒唐的年代竟然成為常態。六十歲左右年紀的人都知道,當年每逢五一、十一看報紙上的新聞,首先要看的是有哪些中央領導沒有上天安門,這些人恐怕又出問題了。至于老百姓,今天當左派,剛給人家戴上幾頂帽子,明天這帽子卻被戴到了自己頭上,這樣的荒唐事,更是家常便飯。
公木在他的一首詩里曾說:“時間是一把有刺的掃帚,將毫不留情地掃蕩,只要時間一下決心,什么痕跡也不會留存。”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今天離那荒唐的年代已經十分遙遠,但荒唐事的影子卻沒有完全消失。譬如當年老邁因為“反對江青”就被關進秦城監獄11年,其實我想,在文革這樣的大環境下,金敬邁決不會在中央文革里公然喊出“打倒江青”的口號,無非是對推行她的倒行逆施不感興趣,或者有些不同的意見。如今對自己的頂頭上司說“不”,雖然不會進監獄,但因此而穿小鞋之類消息,不是也經常見諸報端?至于今天說你行,你就行;明天說你不行,你就下崗,更是屢見不鮮。而且我想,即使荒唐的影子也完全消失了,但這荒唐的歷史卻仍然不能忘記。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