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經學的發展經歷了經今古文的衍變。在漢代有經今古文之爭,古文經學盛行于東漢。魏晉以降,古文學派成為經學發展的主流,經今文學的發展隱而不彰,今文學派的典籍也大多失傳,僅《公羊傳》得以保存。清代中后期,以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為代表的常州學派異軍突起,弘揚公羊學,今文經學復興。
江藩(1761—1831),字子屏,號鄭堂,晚號節甫老人。江蘇甘泉(今江蘇揚州)人,乾嘉漢學家。他少時從余蕭客、江聲問學,學宗吳派,為“惠派嫡傳之法嗣”。治學博綜群經,精通漢詁,著述等身,尤以《國朝漢學師承記》(以下簡稱《師承記》)知名。《師承記》收錄了孔廣森與劉逢祿兩位今文經學家,所作《公羊先師考》也較為詳盡地敘述了公羊學的傳承情況。
在《師承記》中,江藩對今文學派著墨不多,僅著錄孔廣森與劉逢祿二人。在論及孔廣森時,江藩說:“阮君伯元云:‘孔君廣森,深于《公羊》之學。’然未見其書,不敢著錄”。由此可知,江氏并未親見孔氏的公羊學著作。孔廣森與常州學派在治學旨意上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梁啟超就曾指出:“清儒頭一個治《公羊傳》者為孔巽軒廣森,著有《公羊通義》,當時成為絕學。但巽軒并不通公羊家法,其書違失傳旨甚多。公羊初祖,必推莊方耕存與,他著有《春秋正辭》,發明公羊微言大義,傳給他的外孫劉申受逢祿,著有《公羊何氏釋例》,于是此學大昌。龔定盒自珍、魏默深源、戴子高望都屬于這一派。”(《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代表今文學發展方向的是莊、劉、宋。《師承記》對莊存與、宋翔鳳付之闕如,劉逢祿的傳文也是附于洪亮吉傳后,內容僅“又有劉君逢祿,字申甫,嘉慶辛酉選拔貢生,丁卯舉人。淹通經傳,著《春秋公羊釋例》”聊聊數語,傳文所述的劉氏履歷也存在訛誤。周予同先生批判江藩“觀念狹小”,可謂中其肯綮。
江藩有《公羊先師考》一文,《公羊傳》是今文經學的經典,此文是一篇理解江藩對今文經學評價的重要資料。唐徐彥為《春秋公羊解詁》作疏云:“孔子至圣,卻觀無窮,知秦無道,將必燔書,故《春秋》之說,口授子夏,度秦至漢,乃著竹帛,故說題辭云:傳我書者公羊高也。戴宏序云: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與]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于董仲舒皆見于圖讖”;“胡毋生本雖以公羊經傳授董氏,猶自別作《條例》。”據此,清代今文學者一致認同胡毋生、董仲舒是公羊高的五傳弟子。
對今文一派的這一論斷,江藩斥之“太謬不言”、“無稽之談”,認為“其言不可信”。他在《公羊先師考》卷四中說:“太史公親見仲舒,故曰:吾聞之董生。其作《儒林傳》不言子都、仲舒為壽之弟子,太史公豈有不知之哉?即班書《儒林傳》,亦不言子都、仲舒之師為壽,第云胡毋生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年老歸教于齊而已。同業者,同治公羊之學,未嘗云以經傳授董子也。”江潘的論述已為學界認可。在公羊學傳授譜系理解上,江氏是《經典釋文》而非《隋書·經籍志》、《公羊疏》及《玉海》。他推翻了徐彥的論斷,指出公羊學“興于漢初,最著者為胡毋生、董子。子都歸老于齊,齊之言《春秋》者不顯,董子之弟子遂之者眾,故其說大行于世”,而“董子之學,盛行于前漢,寢微于后漢,至晉時,其學絕矣”;“今之公羊乃齊之公羊,非趙之公羊也。董子書散佚已久,傳于世者,僅存殘闕之《繁露》”。
江藩治學尊經亦重史,據《史記》、《漢書》考察公羊學的譜系,抨擊“不信經史而信圖讖”(《隸經文》)的荒誕之言。江藩對于《左氏》、《公羊》、《谷梁》三家學的理解,尤其是對《公羊》性質及特點的闡發,透露出了某些重要的學術信息。三傳解經,《公羊傳》毫無疑問占有重要一席。在具體問題上,江藩對《公羊傳》的解釋多有采納。如其作《雪石解》即采《公羊傳》之說,指出了《左傳》“隕石解”之誤,當依《公羊傳》作“簧石解”。同時,江藩又指出,“漢儒治《春秋》者,古學與今學互相攻擊,如水火之不相容,鑿枘之不相入,鄭君起而折中之,從古學用《左傳》說,從今學用《公羊》說”(《隸經文》),體現了他對鄭玄治學調和《左傳》、《公羊》,折中經今古文的推崇。值得注意的是,對《公羊傳》的引述,江藩的關注目光仍停留在名物訓詁上。《隸經文》所收錄的《公羊迎親辨》、《化我解》、《賣石解》、《膚寸說》諸文均為考究古代湮晦事跡及禮儀制度的文字,他的治學路數是通過名物訓詁以達事實真相,依經立說,言必有據,是典型的經古文學家的治學路徑。在《國朝經師經義目錄》中,江藩收錄的各家解《春秋》之傳,也均為《左傳》以及歷數、族譜、事件、地理等方面的輔助考釋性著作,由此可見江藩學術關注的重點,從中也透露出了時代學風的特點。
江潘對《公羊傳》張揚的“微言大義”不甚關注,而“微言大義”恰恰又是今文學者治學的核心。正如他重視訓詁漢學、輕視義理之學一樣,江藩的這種“忽略”正是出于同一種考慮,即棄“虛”而蹈“實”,主張以考據性的“實學”作為漢學正統,其他學術門徑皆等而下之。然而,在江藩以后的八十年間,駸醒壯大的卻恰恰是今文經學,而非江氏所看重的“純”漢學。今文經學的重點在微言大義,不在名物度數,《師承記》中僅有的對今文學者的敘述卻意在突顯其名物度數之學,對微言大義未置一喙,亦可謂舍本逐末。
(作者單位:上海市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200062)
★本文系華東師范大學2006年優秀博士研究生培養基金資助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