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老子的哲學思想進行過多方面的深入研究,但是卻疏忽了蘊涵于其中的科學精神。科學精神,既是科學活動中的基本理念、思維方式與方法論原則,又是探求真理過程中呈現出來的一種精神境界。這種科學精神在老子的哲學思想體系中不僅有比較充分的體現,而且還有著特殊的價值。
一、探索“道”中的懷疑精神和求實精神
老子認為,“道”衍生萬物,是萬物的本原。雖然“道”是萬物的本原,但它并不是萬物,從“道”到萬物還有一個具體的生成過程,因此老子首先對“道”生萬物這個過程進行了探索。根據老子的描述,“道”生萬物是一個恍恍惚惚、模糊不清、無法具體描述的過程,但老子肯定地認為其中存在著“象”、“物”和“精”等生成萬物的奧妙。不論“道”多么神秘,它始終處于“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第二十五章》)的運動狀態,也正是因為有了它獨立不息的運行,才“可以為天下母”(《老子·第二十五章》)。為了認識“道”的本質特征,老子從空間、時間和形象等方面對它進行了探索。
關于“道”在宇宙中的位置,老子認為它是宇宙的“四大”之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在老子的邏輯中,人以地為法則,地效法天的原則,天又以“道”為準繩,而“道”則處于一種任其自然的狀態。所謂“自然”,王弼注曰:“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無窮之辭也。”這也就是說,不受其他干擾,自由自在的“自然”是“道”的運行形式與發揮方式,而不是說“道”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制約“道”的自然。
關于“道”的產生的時間,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第二十五章》)由于肯定了“道”先于天地而存在,所以就沒辦法確定它的具體演化順序。在這種狀況下,老子對“道”只好存疑,“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第二十五章》)。對于它的時間順序,老子設定了一個沒有窮盡的往復循環過程,“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老子·第二十五章》)。
關于“道”的形象,老子通過視覺、聽覺和觸覺進行了研究:“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老子·第十四章》)。視覺上的“夷”、聽覺上的“希”和觸覺上的“微”,都是形容感官無法把握的“道”。由于探索沒有具體的結果,老子不得不將“道”的形象概括為“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老子·第十四章》)。
在“道”的探索中,老子表現出驚人的懷疑精神與求實精神。
在老子活動的年代,陰陽五行思想已經出現,《易經》把人們經常接觸的天(乾)、地(坤)、雷(震)、火(離)、風(巽)、澤(兌)、水(坎)、山(艮)等八種自然現象,視為宇宙萬事萬物的根源。《尚書·洪范》提出了水、火、木、金、土五行說,用這五種最常見物質形態來概括世界的各種復雜現象。《易經》的八種自然現象和《尚書·洪范》的五行,形象具體,是當時人們最容易理解、最容易接受的事物本原解釋。但是,老子擺脫習慣命題的影響,對傳統的陰陽五行說等持懷疑態度,然后由懷疑走向了否定,提出了“道”。在老子認識“道”的理路中,懷疑和與伴隨懷疑而來的否定是建立“道”的起點;如果沒有懷疑和否定,就不會有“道”的出現。
雖然“道”的具體狀況暫時認識不清楚,但老子并沒有簡單、武斷地做出結論,而是留下了一個沒有結論的疑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第一章》)由于“道”異常抽象,又由于時代思維方式和科學技術條件的限制,使老子感覺到確實存在著超乎具體形態的“道”,但卻又認識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老子只是對“道”進行了一些描繪性的闡釋,對“道”的具體內容卻持客觀的存疑態度,把“道”歸結為“無”和“玄”。但是“無”和“玄”是什么,老子也說不清楚,只好用“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作為最終結論。這個結論既否定了《易經》的八種自然現象說和《尚書·洪范》的五行說,又沒有對“道”做出精確的、定性或者定量的指認。老子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懷疑精神與求實精神貫穿于“道”探索的始末。老子首先以懷疑的精神超越了八種自然現象和五行這兩個萬物本原說,然后在超越的基礎上提出了“道”。“道”究竟是什么,老子以求實的精神,利用視覺、聽覺和觸覺對“道”進行了多角度的探索,在探索沒有結果的情況下,老子不僅對“道”的時間和形象提出了質疑,而且還把他的探索過程完整地描繪出來。這是一種只有描述而沒有明確結論的哲學命題。沒有結論的研究似乎是一種失敗,但實際則不然。事實上,“道”概念提出的本身就是中國古代哲學一個跨越性的突破。
盡管科學精神有著豐富的內容,但懷疑精神與求實精神卻是科學精神的重要內涵,因此老子在“道”探索過程中表現出來的懷疑精神和求實精神,實質上就是科學精神的體現。正是在這種精神支撐下,老子提出疑問,否定流行觀點,創制了“道”這個中國古代最高的哲學范疇,提出了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課題,為中國古代哲學的發展拓展了空間。
二、厚重的科學技術底蘊
老子的哲學思想,以及哲學思想所蘊涵的科學精神,并不是一座空中樓閣,而是建立在當時科學技術基礎之上的一座智慧大廈。
春秋時期的科學技術奠定了老子哲學思想的現實基礎,并從不同的側面啟迪著老子的哲學思考,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他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和世界觀。雖然老子公開表示“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老子·第八十章》)。但是,老子在闡述其哲學思想的過程中,卻表露出深厚的科學技術底蘊,甚至直接從科學技術中推演出精辟的哲學論點。
老子為了探索“道”,不得不研究宇宙的起源與天體的運行,如前引《老子》第二十五章。老子看到“道”是體現在宇宙生成過程中的客觀規律,它具有“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特質,自然、天、地、人是一個不可截然分割的整體,彼此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在關系。老子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顯然汲取了當時的天文學成就,凝結著厚重的天文學知識。
農業作為社會的基本經濟形態,表現出滋養萬物、運行有序的特征,所以老子認為:“治人事天,莫若嗇。”(《老子·第五十九章》)王弼注曰:“嗇,農夫。”農夫治田最重要的是遵循自然規律。“夫為嗇,是謂早服”(《老子·第五十九章》),“早服”者,“常也”(《老子·第五十九章》王弼注),或稱之為基本運行規律。在這里,農業生產直接啟發了老子的哲學思考,因此他才認為農夫耕作活動中體現出來的對自然規律的尊重具有普遍的意義,像農夫耕種一樣來“治人事天”,實際上就是“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老子·第五十九章》)。
農作物及其他相關植物的發育生長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過程,老子從“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中體會出“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的哲理(《老子·第七十六章》);從“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概括出量變與質變的規律,提出“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老子·第六十四章》)的對策。
水是農業的命脈,春秋時期的農業灌溉活動使人們對水的特性有了深刻的認識,老子也從中悟出了有意義的命題。水的特性是柔順,經常滯留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它滋潤著萬物而又悄然無聲。以水的特性為基礎,老子提出了三個命題。第一個是“上善若水”(《老子·第八章》)的理想人格,以水的特性比喻“上善”之人;第二個是“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第八章》),以水“利萬物而不爭”說明“道”的特性;第三個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用柔弱之水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闡述“弱之勝強,柔之勝剛”(《老子·第七十八章》)的原理。
手工業是當時科學技術含量最高的生產領域,冶金、制陶和造車是有代表性的行業。鼓風是冶煉的關鍵技術之一。老子受冶煉爐鼓風設備“橐籥”的啟發,認為天與地之間的空間就像大“橐籥”一樣,虛空而無窮無盡,“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老子·第五章》)。老子看到車輻條與陶器是因為其中留有充足的空間才使車輪和陶器有了使用價值,從“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中概括出了有與無的辯證關系,“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第十一章》)。
老子哲學思想所表露出來的科學技術底蘊,表明老子對當時科學技術的高度關注與重視。而老子對它們的深刻思考,不論是從中演繹出有意義的哲學論斷,還是說明一個重要的哲學原理,實際上都是老子科學精神的折射。
老子哲學思想攜帶的科學精神,既是推動科學發展的精神力量和科學不斷發展的精神源泉,也是人們科學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一種精神力量。這種精神時刻都處于精神與物質的轉化過程中,恒久地作用于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發展。遺憾的是,多少年來人們只看到了老子的“道”和辯證法等具體命題對中國哲學的貢獻,而疏忽了其中所蘊涵的懷疑、求實以及寬容等科學精神,這不僅影響了對老子哲學思想的全面認識,而且還使中國傳統文化出現了科學精神匱乏的缺憾。
(作者單位:廣東省湛江師范學院法政學院。524048)